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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老师自始至终保持着某种可怕的沉默,当他看到操场上的人越聚越多,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堆满滑稽不堪的笑颜时,他也许改变了初衷。他命令我和周国强面对面站立,然后由他亲自上阵指挥。他先喊一套口令由周国强示范给我看,再让我照着周国强的整套动作模仿一遍。我还没做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突然从我的背后冲过去,大概是抬脚在我的屁股蛋上凶恶地踹了一下,实际力气并不大,可我却棉花团似的瘫软在地上。我早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了。周国强笑得前仰后合。我看见他的鼻涕和眼泪同时从他脸上的四个黑窟窿里涌出来。旁边的学生也跟着他一起嬉笑。他们稀里哗啦地笑过一阵,见我又狗熊那样从地上爬起来,猪头老师早已恢复了严肃,他让周国强继续下一套动作,再命令我重复。这样反反复复几轮下来,我的思维愈来愈迟钝,大脑里灌满了混凝土濒临僵化。
几个女同学大概是笑狠了,她们接连用粉红色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搓弄着自己的两腮,边搓边说,真是好笑呀快笑死人喽!没想到竟被老师看在眼里,就声色俱厉地批评一通,以为这是让你们玩的吗?真不像话!这是政治任务,懂不懂!帮助后进赶上先进是我们每一个同学的责任!简直岂有此理!大家顿时收敛起来,目光全部很严肃地落在我的身上。我知道他们此刻看似肃穆的面孔下面依旧是压抑不住的笑,他们所有热切的目光正把我的脸蛋划得刺啦刺啦响呢。
体育老师当即给我定下一条罪状:蒙混过关,弄虚作假。
原本短暂的一堂课持续了足足有一百二十分钟,这堂课一直延续到课外活动和扫除的时间。好多双眼睛正兴趣盎然地观望着我,他们大概看到了一口白垩纪时代的蠢猪。我是一个不会跑不会转甚至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大傻蛋。连我自己也奇怪,我几乎突然间就变成这副样子了,他们说我的脑袋简直就是一块榆木疙瘩顽固不化。
冬日的天色总是说黑就黑,阳光短得可怜。
那时,操场上已经变得空旷起来,四周一片寂静。冷冽的空气中悬浮着一层霭霭的烟尘,连最后留下来做扫除的学生们也都稀散地离去了。他们走路时的高高低低的声音,马蹄一般嘚嘚的在耳边回响。我很想回家去,可脚下却没有一丝气力,也许我只是想家,但我并不想立刻回去。我的脸皮在冬天的落日前发出咝咝的皴裂声响。风把我的脸色吹青又吹紫。我的衣服上也爬满了灰尘,它们是成群结队的肮脏的虫子,在我的身体上爬来爬去。哎!连这些灰尘都在嘲弄我呢。我尽量用力拍去那些尘土,尘土落地的声音带着某种嘈杂的微弱响声,这一切在我的听觉当中变得竟那样清晰又那样遥远。
这当间,班主任牛老师曾来看过我一次,我真高兴她能来看看我。可她大概只是想过来见识见识我愚蠢的程度。牛老师一副不可思议的腔调,你怎么这样笨呢,难道跑步转圈比算术题还难做吗?!说着,她贵族马似的绕开了我,朝猪头老师走过去。我不想让她这么快就走开,我愿意听她的声音,她朗诵课文的声音好听极了。可我听见她分明很客气地同体育老师谈笑风声着,我知道作为一名班主任她当然是心存感激的,任课老师这样认真负责,她还能说什么呢!况且,假使这场比赛获得好的名次,荣誉毕竟是她这个班上的。换句话说,也正是她自己的。
所以,在成绩面前,两位老师是很容易彼此沟通的。
我还隐约听见那个被大家悄悄喊作猪头的体育老师给班主任打包票,说没问题,你们班准能拿第一。而我听的最响亮的就是“第一”这两个字。
牛老师也笑得哗啦啦的响亮。
我认为他们也太小瞧人了,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相信我有能力做好,甚至还可以超过他们。为此,我私下里没少下工夫,我对着自己家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那些队列动作。在镜子里,我看到自己的脸上又充满了自信,我用嘹亮的嗓音为自己喊着口令:稍息、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
在两周后的那个下午,队列比赛如期拉开帷幕。全校近千名师生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放眼望去,操场上堆满了蓝了吧唧的矩形人块,学生们都穿着那种胳臂和裤腿上缝着两条白道道的蓝色运动服——我们把自己装扮成一群样子很蠢的少年犯。我是这群人中的一员,洗干净的队服还带着肥皂的味道呢。尽管我被特意编排在队列后方的一个不起眼的位置,但我心里暗自憋着一口气:我要证明给每一个嘲笑过我的人看。
让每个班派一名代表去主席台抽签,周国强自然一马当先。我看见他从台上跑下来的时候满面春光威风八面,他甚至不拿正眼看其他同年级的体育课代表。我们年级七个班,周国强抽的签是四号,这是一个非常关键的步骤,太靠前或靠后都会直接影响评委们打分的情况,也就直接影响了结果和名次。
周国强把手里的签条亮给班主任看,很有点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的自豪。牛老师立刻伸出一只手在他的脑袋上轻轻地爱抚了一下,以资鼓励。我本来不想多看他的,可周国强的头始终昂得高高的,脸上牛气极了!这使得牛老师的手指很容易摸到他的脑袋,也就是说周国强很愿意接受老师的这种赞誉方式,并且很顺从地摆好了被表扬的姿势。我的心里就酸酸的,于是,我急忙把目光撇向天空。天空真蓝呀!有一群快活的小鸟正从我的头顶一掠而过。
临上场前,我很奇怪地想起了写童第周的那篇课文。我暗自握紧拳头,一定要争气呀,我对自己说。
这时,周国强突然走过来。他用眼睛斜愣着我,好几秒钟后才学牛老师那样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牵强地拍了拍,他拍得很轻,意在拍一只微不足道的蚊子。我一惊,鼓足的那口气悄然松懈了。周国强的表情怪怪的,随即他很夸张地嬉笑了两声说,傻瓜蛋,就看你的了!我身边的几个女生立刻就禁不住跟着笑了,笑声咯咯的,给人的感觉是她们刚刚生下一堆热乎的蛋正在自由欢畅。
那一刻,我的脑子便嗡隆一声,我害怕女生们的这种刺耳的声音,竟觉得自己在整齐的队列中被完全孤立了。他们都距离我那么近却又无法伸手触及,四面尽是稀奇古怪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漫卷开来。我的思绪在他们笑声的漩涡里又开始漫无边际地翻转游荡,任凭我怎样试图将它们拉回来,这些调皮鬼就是不买我的账,甚至头也不回越跑越远。
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周国强把每一句口令喊得震天响,可对于我来说却是枉然的。我什么也听不见了,两只耳朵跟我捉迷藏似的,尤其是那两条可恶的腿,更是异常险恶地拿我寻开心,全不听使唤。于是,我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出尽了洋相。例如:大家都向左转唯独我向右转或原地站着不动,还有周国强喊立定的时候,我却又多跑出了几步远,还踩到前排同学的脚后跟。
比赛就这样结束了,但对于我来说,一切好像才刚刚开始。我经常听见有人在我的背后指指戳戳或者怪声怪气地喊立定向左向右转等口令,作为一个全校最愚笨的低能儿,我根本没有资格和勇气来反击他们,我只能低下头面无表情仓皇离去。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们说是我拉了全班的后腿。我们班在比赛中不仅没得到预计的好名次,相反,比赛的分数是全年级倒数第一,全班同学一个月的辛苦操练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那天回到教室后,我想牛老师一定会狠狠批评我一通的,哪怕揍我一顿也行呀,再不就让全班同学每人臭骂我一句我也乐意,要知道我的过错实在不可宽恕。而牛老师连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想她大概是不想再让我伤心了。她的脸上泛着一团铅笔芯般灰黑的光亮,在逐渐昏暗的教室里显得深不可测。在她宣布大家可以放学之后,我看见周国强依旧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两个腮帮子鼓鼓的,恰似一只缺氧的鱼。他的座位离我不远,可他故意将脸扭向窗外。这不能怪他,我这号傻瓜蛋鬼才愿意理睬呢。
这时,牛老师很和蔼地朝我们中间的夹道走过来,我的心肌立刻快速收缩着,接着慌乱地蹦跶起来。我用两只手使劲捏住大腿,生怕自己随时会从凳子上面弹了出去。我的脑子渐渐有了些微动静,似乎比先前活泛了。我拼命想象老师如果将手放在我的脑门上并且说没关系下次咱们再争取,那我该如何面对呀。
而实际上,牛老师根本没有搭理我的丝毫意思,她就在我万分慌乱之中在周国强同学的身边坐了下来。她真诚地伸出手来,只是,那只被粉笔屑夺去光泽的手并没有落在我的身上,我听见她不停地安慰周国强,快回去吧!国强,这不能怪你,你是好样的……你已经尽力了呀!
老师说得对,这事怎么也不能怪周国强,他的确尽全力了,他是个称职而优秀的班干部。我真想对老师说声都怪我这全怪我,可就连我的嘴巴也失去了往日的自如,它是一面敲破了的锣鼓,即使再使劲,也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响声了。
那以后,他们是可以随时拿我来捉弄一番的。他们经常在我的背后大喊大叫:傻子向后转!立正!这家伙真是个榆木脑袋呀。然后就是一通滑稽的哈哈笑声,好像我穿错了衣服或突然下了一个蛋似的。当然,所有这些又充分表现在令我惧怕的每一堂体育课上。无论学习哪一个新的体育项目或队列动作,那个猪头老师都先要把我拉出来示范一遍,然后他用一根粗短的手指指向我并冲全班同学高声强调:你们大家一定要注意,这位同学的动作和狗撒尿一样难看!他的头钩得太低,手臂缺乏力度,腰扭得像水蛇,两条腿中间能夹住一只球……说着,他的手和脚早就从我身体的那些部位一路拍打下去,有时会把一只篮球或足球塞进我的裤裆中让我夹紧。他说,现在大家再来看看什么是正确的姿势。他的话音未落,周国强早已很笔直地站立在队列面前整装待命,在老师的口令下他一招一式有条不紊地开始演练。
通常这个时候,那个红头发的体育老师会很突兀地将目光瞥向我,假若我思想稍有不集中的蛛丝马迹,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一截红白相间的接力棒或一只球重重地向我抛来,惹得身后的学生一片哗然。
在我的感觉里,周国强在体育课上跟老师配合得简直是天衣无缝妙不可言,他们宛如一对合作表演双簧的专业曲艺演员,彼此配合紧密默契无可挑剔。你甚至可以强烈地感受到一种错觉:老师就是周国强,周国强就是体育老师。他们俩在以后的每堂课上,都会把上面的事情电脑程序般地重复一遍,而我必须机械人似的旧戏重演。
这一点儿也不夸张,即使某堂课体育老师请假不能来,我们班的体育课也从未间断过,周国强总有能力把同学组织得很好,先复习上一堂课学过的动作,而且绝不给我落网的机会。他通常会从同学中挑选出一名精兵强将来全力配合他开展工作,然后再由我们三个人联手进行错误与规范动作的矫正。
而一旦我接连三次出现毛病,周国强便学老师那样用手指戳着我的鼻子说,你是世界上最蠢的傻帽儿!随即,便命令几个身体魁伟的大个男生轮番在我弯曲佝偻的身体上玩跳马,直到我跌倒后并且被他们几个重重地压在身下。周国强的嘴里还骂骂咧咧,使劲骑他压他,我就没见过这么笨的猪!
家里人对我也基本上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偶尔听到母亲在给我换洗脏衣服时嘴里会很阴毒地斥骂,你难道是猪变的吗!一点也不懂得爱惜。而我从来也不还嘴,因为每堂体育课下来我的衣裤总邋遢不堪。我觉得自己跟小猪猡已经没什么两样了。
那时我们一个礼拜有两堂体育课,分别是周三下午和周六上午,面对这种景况我只勉强撑了不到五周。到第六周课即将来临的时刻,我几乎彻夜难眠。我将头用被子紧紧地蒙住,我害怕风,哪怕是很细微的一丝凉风也让我胆战心惊。清冷的感觉总让我想起迎面而来的风,而周国强总在风中奔跑,或者,他跑起来就是一阵风。
我终于不得不开始旷课或者逃学。
我向老师编造各种谎言来掩盖自己的胆怯。每次当我以极其迅疾的速度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教室冲出校门,我的牙齿便欢畅得如血液一般在口腔中哗啦哗啦战栗流淌,我听见书包跟屁虫似的吧嗒吧嗒地拍打着我的后背。
逃学的感觉如同喝进一杯香醇甜美的盖碗茶,让我在无拘无束的肆意奔跑中回味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