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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伯伯那“上天梯”的功夫我可不会,独孤前辈如何上那悬
崖峭壁,我便如何爬上襄阳城头,走到东门旁僻静之处,眼
见城头巡视的守兵走远,便跃起身来,挺重剑往城墙上奋力
一刺。重剑虽无尖锋,但这一剑去势刚猛,那城墙以极厚的
花冈石砌成,却听蓬的一声,应剑而破,裂出了一个碗口大
的洞孔。杨过没料到随手一剑竟有这般威力,心中又惊又喜,
二次跃上时左足踏入破洞,举手挺剑,在头顶的城墙上又刺
了一孔,这次出手轻得多了,以免惊动城上守军。
如此逐步爬上,到最后数丈时,施展“壁虎游墙功”翻
上了城头,躲在暗处。城墙内侧有石级可下,杨过待守军行
开,一溜烟的飞奔而下,径向郭府而去。
他服食蛇胆后内力大增,同时身躯灵便,轻功也远胜往
昔。但郭靖的武功实在非同小可,单是降龙十八掌的掌力就
只怕天下无人能敌,再加上黄蓉的打狗棒法变化奥妙,自己
所知者不过十之六七,因是半点也不敢大意,到了郭府门外,
悄悄越墙而进。
绕过花园,即望见自己先前所住的居室,走到窗外一听,
室中无人,轻轻推门,那门应手而开,便走进室中。
黑暗中隐约见到床帐桌椅与先前无异,床上衾枕却已收
去。低身在床沿上一坐,想起自己一条大好的臂膀便是在这
床上失去,忍不住又是伤感,又是愤怒。
他相貌俊俏,性格也颇风流自喜,虽对小龙女一往情深,
从无他念,但许多少女见了他往往不由自主的为之钟情倾倒,
如程英、陆无双、公孙绿粤等人或暗暗倾心,或坦率示意。此
刻他手抚床边,想起自己已成残废,若再遇到这些多情少女,
在她们眼中,自己势必成为可笑可怜之人,武功虽强,也不
过是个惊世骇俗的怪物而已。思潮起伏,追念平生诸事,情
不自禁的低声说道:“只有姑姑,只有姑姑一人,别说我少了
一臂,便是四肢齐折,她对我的心意也必毫无变异。”
正想到此处,忽听东面隐隐传来两人言语争执之声,听
声音正是郭靖和黄蓉。杨过好奇心起,想听两人争些甚么,寻
声悄步,走到郭靖夫妇居室的窗下。
只听黄蓉大声说道:“这两人明明是抱了襄儿前去绝情
谷,想换解毒药物,你口口声声还说杨过是好人?这孩子生
下不到一个时辰,便落入了他们手中,这时还有命么?”说到
这里,语声呜咽,啜泣起来。
郭靖说道:“过儿决不是这样的人。再说,他累次救我救
你,咱们便拿襄儿换他一命,那也是心甘情愿。”黄蓉泣道:
“你情愿,我可不情愿……”
这时室中突然发出一阵婴儿啼哭,声音甚是洪亮。杨过
大奇:“难道那小女孩已从李莫愁手中抢回来了?怎么她又说
‘这时还有命么’?”屏住呼吸,凑眼到窗缝中张望,只见黄蓉
手中果然抱着一个婴儿。那婴儿刚好脸向窗口,杨过瞧得明
白,但见他方面大耳,皮色粗黑,脸上生满了细毛。那女婴
郭襄他曾在怀中抱过良久,记得是白嫩娇小,眉目清秀,和
这壮健肥硕的婴儿大不相同。黄蓉背向窗口,低声哄着婴儿,
说道:“好好一对双胞胎,你快去给我找他姊姊回来。”杨过
恍然大悟,才知黄蓉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儿,先诞生的是女婴
郭襄,其后又生一个男婴。当生这男婴之时,女婴已给小龙
女抱走。
郭靖在室中踱来踱去,说道:“蓉儿,你平素极识大体,
何以一牵涉到儿女之事,便这般瞧不破?眼下军务紧急,我
怎能为了一个小女儿而离开襄阳?”黄蓉道:“我说我自己去
找,你又不放我去。难道便让咱们的孩儿这样白白送命么?”
郭靖道:“你身子还没复原,怎能去得?”黄蓉怒道:“做爹的
不要女儿,做娘的苦命,那有甚么法子?”
杨过在桃花岛上和他们相聚多年,见他们夫妇相敬相爱,
从来没吵过半句,这时却见二人面红耳赤,言语各不相下,显
然已为此事争执过多次。黄蓉又哭又说,郭靖绷紧了脸,在
室中来回走个不停。
过了一会。郭靖说道:“这女孩儿就算找了回来,你待她
仍如对待芙儿一般,娇纵得她无法无天,这样的女儿有不如
无!”黄蓉大声道:“芙儿有甚么不好了?她心疼妹子,出手
重些,也是情理之常。倘若是我啊,杨过若不把女儿还我,我
连他的左臂也砍了下来。”
郭靖大声喝道:“蓉儿,你说甚么?”举手往桌上重重一
击,砰的一声,木屑纷飞,一张坚实的红木桌子登时给他打
塌了半边。那婴儿本来不住啼哭,给他这么一喝一击,竟然
吓得不敢再哭。
便在此时,杨过突见西首窗下有个人影一晃,接着矮了
身子,悄悄退开。杨过心想:“原来除我之外,还有人在窗外
偷听,却是谁了?”当下蹑足在那人之后,只见那人身形婀娜,
正是郭芙。杨过心头火起:“好啊!我正要找你!”突然身后
一暗,房中灯火熄灭,听黄蓉气忿忿的道:“你出去罢,别吓
惊了孩儿!”
杨过知道郭靖就要出来,在他眼前可不易躲得过,当即
钻到假山之后,快步绕到郭芙房外,一跃窜高,上了她房外
那株大木笔花树,躲在枝叶之间。
过不多时,果见郭芙回到房中。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
道:“已打过二更啦,姑娘请安睡罢!”郭芙哼了一声,道:
“我睡得着时自然会睡!你出去。”那女子应道:“是。”只见
一名丫鬟开门出来,带上房门,自行去了。
过了半晌,只听得郭芙幽幽的一声长叹,杨过心道:“你
还叹甚么气?你断我一臂,我便也断你一臂,只不过好男不
与女斗,此刻我下来伤你,虽然易如反掌,却不是大丈夫行
径。”略一沉吟,已有计较:“好,让我大声叫嚷,将郭伯伯
叫来。我先将他打败,再处置他女儿。男儿汉光明磊落,再
也无人能笑话我一句。”但转念又想:“郭伯伯武功卓绝,我
真能胜得了他么?只怕未必!那么此仇就此不报了?”念及断
臂之恨,胸间热血潮涌,将心一横,正要从木笔花树上跳下,
忽听得脚步声响,一人大踏步过来。
只见他脚步沉凝,身形端稳,正是郭靖。他走到女儿房
外,伸指在门上轻轻一弹,说道:“芙儿,你睡了么?”郭芙
站了起来,道:“爹,是你么?”声音微带颤抖。杨过心中一
惊:“莫非郭伯伯知我来此,特来保护女儿?好!我便先和你
动手!打你不过,死在你手下便了。”
郭靖“嗯”了一声。郭芙将门打开,抬头向父亲望了一
眼,随即低下了头。
第二十七回斗智斗力
郭靖走进房去带上了门,坐在床前椅上,半晌无言。两
人僵了半天,郭靖才问:“这些时候你到哪里去啦?”郭芙道:
“我……我伤了杨大哥,怕你责罚,因此……因此……”郭靖
道:“因此出去躲避几天?”郭芙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郭靖
道:“你是等我怒气过了,这才回来?”
郭芙又点了点头,突然扑在他的怀里,道:“爹,你还生
女儿的气么?”郭靖抚摸她的头发,低声道:“我没生气。我
从来就没生气,只是为你伤心。”郭芙叫了声:“爹!”伏在他
怀里,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郭靖仰头望着屋顶,一声不响,待她哭声稍止,说道:
“杨过的祖父铁心公,和你祖父啸天公是异姓骨肉,他的爹爹
和你爹爹,也是结义兄弟,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
声。郭靖又道:“杨过这孩子虽然行事任性些,却是一副侠义
心肠,几次三番救过你爹娘的性命,也曾救过你。他年纪轻
轻,但为国为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劳,你也是知道的。”郭芙
听父亲的口气渐渐严厉,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来,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却并不知道,今
日也对你说了。过儿的父亲杨康,当年行止不谨,我是他义
兄,没能好好劝他改过迁善,他终于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
虽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却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负他杨
家实多……”
杨过听到“惨死在嘉兴王铁枪庙中”几字,那是第一次
听到生父的死处,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里又翻了上来,只
听郭靖又道:“我本想将你许配于他,弥补我这件毕生之恨,
岂知……岂知……唉!”
郭芙抬起头来,道:“爹,他掳我妹子,又说了许多胡言
乱语,诽谤女儿。爹,他杨家虽然和我家有这许多瓜葛,难
道女儿便这样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斩断了他的手臂,他却
怎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条臂膀也都给他斩了。
那柄剑呢?”郭芙不敢再说,从枕头底下取出淑女剑来。郭靖
接在手里,轻轻一抖,剑刃发出一阵嗡嗡之声,凛然说道:
“芙儿,人生天地之间,行事须当无愧于心。爹爹平时虽然对
你严厉,但爱你之心,和你母亲并无二致。”说到最后几句话,
语声转为柔和。郭芙低声道:“女儿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来。你斩断人家一臂,我也斩
断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决不敢徇私妄为,庇护女儿。”
郭芙明知这一次父亲必有重责,但没料想到竟要斩断自己一
条手臂,只吓得脸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铁青着脸,双
目凝视着她。
杨过料想不到郭靖竟会如此重义,瞧了这般情景,只吓
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饶了郭
姑娘?”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长剑抖动,挥剑削下,剑到半空
时微微一顿,跟着便即斩落。
突然呼的一声,窗中跃入一人,身法快捷无伦,人未至,
棒先到,一棒便将郭靖长剑去势封住,正是黄蓉。
她一言不发,刷刷刷连进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
一来她棒法精奥,二来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后退了
两步。黄蓉叫道:“芙儿还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远没母亲灵敏,遭此大事,竟是吓得呆了,站
着不动。黄蓉左手抱着婴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带,卷起女儿
身躯,从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岛去,请柯公公
来向爹爹求情。”跟着转过竹棒,连用打狗棒法中的“缠”
“封”两诀,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红马在
府门口。”
原来黄蓉素知丈夫为人正直,近于古板,又极重义气,这
一次女儿闯下大祸,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气不息,定
要重罚,早已命人牵了小红马待在府门之外,马鞍上衣服银
两,一应俱备,若是劝解得下,让丈夫将女儿责打一顿便此
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则只好遣她远走高飞,待日子久
了,再谋父女团聚。卧室中夫妻俩一场争吵,见他脸色不善,
走向女儿卧房,心知凶多吉少,当即跟来,救了女儿的一条
臂膀。凭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来对她敬畏
三分,又见她怀中抱着婴儿,总不成便施杀手夺路外闯,只
这么略一耽搁,郭芙已奔出花园,到了府门之外。
杨过坐在木笔花树上,一切看在眼里,当郭芙从窗中掷
出之时,若是伸剑下击,她焉能逃脱?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
地覆,都是为我一人而起,这时乘人之危,实是下不了手。
只见黄蓉连进数招,又将郭靖逼得倒退两步,这时他已
靠在床沿之上,无可再退。黄蓉突然叫道:“接着!”将婴儿
向丈夫抛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黄蓉垂下竹棒,
走到丈夫身前,柔声道:“靖哥哥,你便饶了芙儿罢!”郭靖
摇头道:“蓉儿,我何尝不深爱芙儿?但她做下这等事来,若
不重处,于心何安?咱们又怎对得起过儿?唉,过儿断了一
臂,无人照料,不知他这时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斩
断了自己这条臂膀……”
杨过听他言辞真挚,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儿红了。
黄蓉道:“连日四下里找寻,都没见到他的踪迹,若是有
甚不测,必能发见端倪。过儿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虽受重
伤,必无大碍。”郭靖道:“但愿如此。我去追芙儿回来,这
事可不能如此了结。”黄蓉笑道:“她早骑小红马出城去了,哪
里还追得着?”郭靖道:“这时三鼓未过,若无吕大人和我的
令牌,黑夜中谁敢开城?”
黄蓉叹了口气,道:“好罢,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
儿子郭破虏。郭靖将婴儿递了过去,脸有歉意,说道:“蓉儿,
是我对你不住。但芙儿受罚之后,虽然残废,只要她痛改前
非,于她也未始没有好处……”
黄蓉点头道:“那也说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