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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通、耶律齐同声叫:“郭夫人!”众人心中怦怦而跳,均想
她女儿陷入敌手,以致神态失常。但见她将打狗棒往地下一
抛,踏上两步,拆散了头发,笑声更加尖细凄厉。郭芙叫道:
“妈妈!”上前拉她手臂。黄蓉右手一甩,将她挥得跌出数步,
随即张开双臂,尖声惨笑,走向慈恩。
这一下连裘千尺也是大出意料之外,瞪目凝视,惊疑不
定。
黄蓉双臂箕张,恶狠狠的瞪着慈恩,叫道:“快把这小孩
儿打死了,要重重打她的背心,不可容情。”慈恩脸无人色,
将郭襄抱在怀里,说道:“你……你……你是谁?”黄蓉纵声
大笑,张臂往前一扑。慈恩的左掌虽然挡在身前,竟是不敢
出击,向侧滑开两步,又问:“你是谁?”
黄蓉阴恻恻的道:“你全忘记了吗?那天晚上在大理皇宫
之中,你抓住了一个小孩儿。对啊,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弄得他半死不活,终于无法活命……我是这孩子的母
亲。你快弄死这小孩儿,快弄死这小孩儿,干么还不下手?”
慈恩听到这里,全身发抖,数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心
来。
当年他击伤大理国刘贵妃的孩子,要南帝段皇爷舍却数
年功力为他治伤,段皇爷忍心不治,那孩子终于毙命。后来
刘贵妃瑛姑和慈恩两度相遇,势如疯虎般要抱住他拚个同归
于尽。慈恩武功虽然高,却也不敢抵挡,只有落荒而逃。黄
蓉当年在青龙滩上、华山绝顶,曾两次亲闻瑛姑的疯笑,亲
见她的疯状,知道这是慈恩一生最大的心病,见他手中抱着
孩子,无法可施之际便即行险,反而叫他打死郭襄。武三通、
袭千尺、耶律齐等都道她是疯了,以致语出不伦。只有一灯
才暗暗佩服黄蓉的大智大勇,心想便是一等一的须眉男子,也
未必便有此胆识,有人纵能思及此策,但“快弄死这孩儿”之
言势必不敢出口,眼见慈恩如此怨气冲天,凶悍可怖,他轻
轻一掌,岂不立时送了郭襄的性命?
慈恩望望黄蓉,又望望一灯,再瞧瞧手中的孩子,倏然
间痛悔之念不能自已,鸣咽道:“死了!死了!好好的一个小
孩儿,活活的给我打死了。”缓步走到黄蓉面前,将郭襄递了
过去,说道:“小孩儿是我弄死的,你打死我抵命罢!”黄蓉
欢喜无限,伸手欲接,只听得一灯喝道:“冤冤相报,何时方
了?手中屠刀,何时方抛?”慈恩一惊,双手便松,郭襄便直
往地下掉去。
不等郭襄身子落地,黄蓉右脚伸出,将孩儿踢得向外飞
出,同时狂笑叫道:“小孩儿给你弄死了,好啊,好啊,妙得
紧啊。”她这一脚看似用力,碰到郭襄身上,却只以脚背在婴
儿腰间轻轻托住,再轻轻往外一送。她知道这是相差不得半
点的紧急关头,如俯身去抱起女儿,说不定慈恩的心神又有
变化。
郭襄在半空中稳稳飞向耶律齐。他伸臂接住,但见郭襄
乌溜溜的一对眼珠不住滚动,张开小嘴正欲大哭,鲜龙活跳,
不似有半点损伤,一怔之下,随即会意,料想黄蓉知道郭芙
莽撞,才将幼女掷给自己,当即伸掌在婴儿口上轻按,阻止
她哭出声来,大叫:“啊哟,小孩儿给这和尚弄死了。”
慈恩面如死灰,刹时之间大彻大悟,向一灯合十躬身,说
道:“多谢和尚点化!”一灯还了一礼,道:“恭喜和尚终证大
道!”两人相对一笑,慈恩扬长而出。裘千尺急叫:“二哥,二
哥,你回来!”慈恩回过头来,说道:“你叫我回来,我却叫
你回来呢!”说罢大袖一挥,飘然出了大厅。一灯喜容满面,
说道:“好,好,好!”退到厅角,低首垂眉,再不言语。
黄蓉挽起头发,从耶律齐手中抱过郭襄。郭芙见母亲如
常,妹子无恙,又惊又喜,扑在母亲怀里,说道:“妈,我还
道你当真发了疯呢!”黄蓉走到一灯身前,行下礼去,说道:
“侄女逼于无奈,提及旧事,还请大师见谅。”一灯微笑道:
“蓉儿,蓉儿,真乃女中诸葛也!”厅中诸人之中,只有武三
通隐约知道一些旧事,余人均是相顾茫然。
裘千尺见事情演变到这步田地,望着兄长的背影终于在
屏门外隐没,料想此生再无相见之日,胸口不禁一酸,体味
他“你叫我回来,我却叫你回来呢”那句话,似乎是劝自己
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惆怅,一阵悔意;但
这悔意一瞬即逝,随即傲然说道:“各位在此稍待,老婆子失
陪了。”黄蓉道:“且慢!我们今日造访,乃是为求绝情丹而
来……”裘千尺向身旁随侍的众人一点头。众弟子齐声唿哨,
每处门口都涌出四名绿衣弟子,高举装着利刃的渔网,拦住
去路。四名侍女抬起裘千尺的坐椅,退入内堂。
黄蓉、武三通、耶律齐等见到渔网阵的声势,心下暗惊,
均想:“这渔网阵好不厉害,不知如何方能破得?”便这么一
迟疑,大厅前门后门一齐轧轧关上,众绿衣弟子缩身退出。武
氏兄弟仗剑外冲,砰的一声,大门合拢,两兄弟的双剑挟在
门缝之中,登时折断,看来大门竟是钢铁所铸。黄蓉低声道:
“不须惊惶!出厅不难,但咱们得想个法儿,如何破那带刀渔
网,如何盗药救人?”
公孙绿萼随着母亲进了内堂,问道:“妈,怎么办?”裘
千尺见兄长已去,对方好手云集,知道此事甚为棘手,但杀
兄大仇人既然到来,决不能就此屈服,好言善罢,微一沉吟,
说道:“你去瞧瞧,杨过和那三个女子在干甚么。”此言正合
绿萼心意,她点头答应,向“火浣室”而去。
行到半路,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正是杨过的声音,接着
小龙女回答了一句,好似说到“公孙姑娘”四字。这时天已
全黑,绿萼往道旁柳树丛中一闪,心道:“不知她在说我些甚
么?”放轻脚步,悄悄走近,见杨过和小龙女并肩站立,听杨
过道:“你说此事全仗公孙姑娘从中周旋,委实不错。但愿神
僧早日醒转,大家释仇解怨,邪毒尽除岂不是妙?……啊哟!”
这“啊哟”一声呼突如其来,绿萼吓了一跳,不知杨过蓦地
里遇上了甚么怪事。
她心中关切,情不自禁的探头张望,朦胧中只见杨过摔
倒在地,小龙女俯身扶着他的左臂。杨过背部抽搐颤动,似
在强忍痛楚。小龙女低声道:“是情花之毒发作了吗?”杨过
只是呻吟:“嗯……嗯……”竟痛得牙关难开。绿萼大是怜惜,
心想:“他已服了半枚丹药,再服半枚,情花之毒便解。这半
枚灵丹,说甚么也得去向妈妈要来。”
过了片刻,杨过站起身来,吁了一口长气。小龙女道:
“你每次发作相距越来越近,更是一次比一次厉害。那神僧尚
须一日方能醒转,便算他能配解药,也未必……也未必……
你这番苦楚,可也难受得很啊。”她本想说“也未必来得及”,
但终于改了口。杨过苦笑道:“这位公孙老太太性子执拗之极,
她的解药又藏得隐秘异常,若非她自愿给我,否则便是将谷
中老幼尽杀了,钢刀架在她颈中,也是决计不肯拿出来的。”
小龙女道:“我倒有个法子。”杨过早猜到她的心意,说道:
“龙儿,你再也休提此言。你我夫妻情深爱笃,若能白头偕老,
自然谢天谢地,如有不测,那也是命数使然。咱两人之间决
不容有第三人拦入。”小龙女呜咽道:“那公孙姑娘……我瞧
她人很好啊,你便听了我的话罢。”
绿萼心中大震,知道小龙女在劝杨过娶了自己,以便求
药活命。只听杨过朗声一笑,道:“公孙姑娘自然是好。其实
天下好女子难道少了?那程英姑娘,陆无双姑娘,也是重情
笃义之人。只是你我既然两心如一,怎容另有他念?你再设
身处地想想,若有一个男人能解你体内剧毒,却要你委身以
事,你肯不肯啊?”小龙女道:“我是女子,自作别论。”杨过
笑道:“旁人重男轻女,我杨过却是重女轻男……”说到此处,
忽听得树丛后瑟的一声响,杨过问道:“是谁?”
绿萼只道被他发觉了踪迹,正要应声,忽听一个女子的
声音说道:“傻蛋,是我!”只见陆无双和程英从树丛后的小
路上转了出来。绿萼乘机悄悄退开,心中思潮起伏不定:“别
说和龙姑娘相比,便是这程陆二位姑娘,他们的品貌武功,过
去和他的交情,又岂是我所能及?”她自见杨过,便不由自主
的对他一往情深,先前固已知他对小龙女情义深重,但内心
隐隐存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念头,此刻听了这番话,更知相思
成空,已成定局。她自幼便郁郁寡欢,今日万念俱灰,决意
不想活了,漫步向西走去。
她神不守舍,信步所之,浑不知身在何处,心中一个声
音只是说:“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山石彼端忽然隐隐传来说话的声
音。绿萼一凝神间,不禁微微一惊,原来神魂颠倒的乱走,竟
已到了谷西自来极少人行之处,抬头见一座山峰冲天而起,正
是谷中绝险之地的绝情峰。
这山峰腰有一处山崖,不知若干年代之前有人在崖上刻
了“断肠崖”三字,自此而上,数十丈光溜溜的寸草不生,终
年云雾环绕,天风猛烈,便飞鸟也甚难在峰顶停足。山崖下
临深渊,自渊口下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断肠崖”前后风
景清幽,只因地势实在太险,山石滑溜,极易掉入深渊,谷
中居民相戒裹足,便是身负武功的众绿衣弟子也轻易不敢来
此,却不知是谁在此说话?
公孙绿萼本来除死以外已无别念,这时却起了好奇心,于
是隐身山石之后侧耳倾听,一听之下,心中怦的一跳,原来
说话之人竟是父亲。她父亲虽然对不起母亲,对她也是冷酷
无情,但母亲以枣核钉射瞎了他一目,又将他逐出绝情谷,绿
萼念起父女之情,时时牵挂,此刻忽又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
才知他并未离开绝情谷,却躲在这人迹罕至之处,想来身子
也无大碍,登时心下暗喜。
只听他说道:“你遍体鳞伤,我损却一目,都是因杨过这
小贼而起,咱俩不但敌忾同仇,也是同病相怜。”说着笑了起
来,对方却并不回答。绿萼颇感奇怪,暗想父亲是在跟谁说
话啊?听他语气中微带轻薄之意,难道对方是个女子么?
只听得公孙止又道:“咱们在这人迹罕至的所在相逢,可
说是天意,当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一个女人“呸”的一声,
嗔道:“我全身为情花刺伤,你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尽说些风
话,拿人取笑。”绿萼心道:“啊,原来是今日闯进谷来的李
莫愁。”只听公孙止忙道:“不,不,我怎不放在心上?自然
要尽力设法。你身上痛,我心里更痛。”
与公孙止说话的正是李莫愁。她遍身为情花所刺,中毒
着实不轻,幸好她满腔愤怒憎恨,怨天尤人,不动男女之情,
身上倒无多大痛楚,但知花毒厉害,亟于寻觅解药,谷中道
路错综,乱走乱撞,竟到了断肠崖前。公孙止却在此已久,他
有意来此僻静之处,以便避过谷中诸人,然后俟机害死裘千
尺,重夺谷主之位。两人曾交过手,都知对方武功了得,见
面后均想:“我正有事于谷中,何不倚他为助?”三言两语,竟
尔说得甚是投契。
公孙止于当年所恋婢女柔儿死后,专心练武,女色上看
得甚淡,但自欲娶小龙女而不可得,抑制已久的情欲突然如
堤防溃决,不可收拾,以他堂堂武学大豪的身份竟致出手去
强夺完颜萍,已与江湖上下三滥的行径无异,此时与李莫愁
邂逅相遇,见她容貌端丽,心中又即动念:“杀了裘千尺那恶
妇后,不如便娶这位道姑为妻,她容貌武功,无一不是上上
之选,正可和我相配。”哪知李莫愁心地狠毒,用情却是极专,
她一生恶孽,便是因“情”之一字而来,这时听公孙止言语
越来越不庄重,心下如何不恼?但为求花毒的解药,只得稍
假辞色,敷衍对答。
公孙止道:“我是本谷的谷主,这情花解药的配制之法,
天下除我之外再无第二人知晓,只是配制费时,远水救不得
近火,好在谷中尚余一枚,在那恶妇手中。咱们只须除灭了
她,那便甚么都是你的了。”最后一句话意存双关,意思说不
但给你解药,这绝情谷的主妇之位也都属你。天下只他一人
知晓解药制法,这话原本不假,情花在谷中生长已久,公孙
止上代的祖先损伤了不少人命,才试出解药的配制之方,为
了情花有阻拦外人入谷之功,因此并不芟除,而解药的方子
也是父子相传,不入旁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