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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阿·蒲宁短篇小说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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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声走出来一个女人,她一头黑发,虽然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但仍有几分风韵。“欢迎!欢迎,大人。”她说,“您想用饭?还是喝茶?”

  客人朝她那丰满的双肩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地答道:

  “喝茶。您是店主还是招待?”

  “店主,大人。”

  “看来这店是您一个人开的了?”

  “是的,就我一个人。”

  “守寡吗?要不怎么自己干这个呢?”

  “不是守寡,大人,不干点事怎么糊口呢?”

  “是这样,你这个地方很干净呀!”

  这个女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来客。

  “我收拾惯了,”她说,“因为我过去一直是当佣人的,阿列克希耶维奇!”

  听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客人已慌得不知所措了。

  “是你?奈吉达!”他惊奇地问。

  “是我,阿列克希耶维奇!”她镇定自若地回答道。

  “天哪,”他一下子瘫在长凳上,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店主,“谁能想得到呢?我们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30年,阿列克希耶维奇!我今年四十八岁;您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天哪!我作梦也没想到能看见你!真怪!”

  “有什么可怪的?先生!”

  “这一切一切……你还不明白吗?!”

  他那怠倦的神情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他站起身,在屋子里低着头踱起步来,只见他满脸涨得通红,过了一会儿,他停下脚步问道:

  “打那以后我就断了你的消息,你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呢?为什么没有留在老爷家?”

  “您走后,老爷就恩赐解放了我的奴隶身份。”

  “那么你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说来话长,先生!”

  “听你的口气,你没嫁人?”

  “没有,没嫁人。”

  “为什么?你长得那么漂亮,为什么没有嫁人?”

  “我不想嫁人。”

  “为什么?”

  “这还用解释吗?我想您还不至于把我是怎样爱着你的忘得一干二净吧。”

  他脸红了,重新踱起步来,眼里噙着泪水。

  “一切都会过去的,我的朋友,”他低声地说,“爱情,青春,一切都不例外,那只是一段很平常的往事,她随着时光的流逝也就过去了。”

  “上帝赋予每个人的性格是不一样的,阿列克希耶维奇!青春能消逝,但爱情却不能磨灭。”

  他苦笑了一下说,“你总不能永远爱我吧?”

  “您错了,我恰恰是这样。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对您的爱始终没有动摇。尽管我心里清楚,你早已不是原来的你了。可对你来说,那是另一回事了。现在,我知道责备你也无济于事,想到你薄情无义把我抛弃,你的心也够狠的了。多年来,我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我曾几次想自杀。曾几何时,我还管你叫小名呢,你还经常朗诵诗给我听。”

  “那时你真漂亮,”他说,“真迷人,身段苗条,眼睛明亮,无人不为之动心。”

  “当时你也是相貌堂堂,我把我的美貌和爱情,一切都奉献给了你。”

  “啊!一切都会逝去,一切都会淡忘的。”

  “一切都会逝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忘记。”

  “请你走开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接着说:

  “但愿上帝能饶恕我,看来你是原谅我了。”

  她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她停住了脚步,说道:

  “‘没有,阿列克希耶维奇,我没有原谅您,既然您这么说,我就直言不讳地告诉您:我永远不能原谅您,尽管讲这些话已经是多余的了。”

  “是的,没有什么必要了,请你去招呼一声车夫,让他把马车备好。”他脸上完全是一副阴森的表情,“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下:我一生从未有过幸福,我这样讲也许会挫伤你的自尊心,但我还是要开诚布公地告诉你,我曾深深地爱过我的妻子,可她背叛了我,使我蒙受奇耻大辱,比我给你造成的痛苦还大。我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儿子身上,可他长大却成了一个不知廉耻的花花公子,使我痛不欲生……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平淡的往事。我想,我失去了你,也许就是失去了我最宝贵的东西。”

  她走回他的身边,吻了一下他的手,他也吻了一下她的手。

  “叫人备车去吧……”

  上路之后,他郁郁寡欢,心里想道:“当年她真是个绝世美人。接着,他便回忆起他们这次见面的情景,回忆了吻他手时的情景,他感到愧不可当。她把一切都奉献给我了,而我……”

  落日渐渐西沉,车夫选择稍微干爽一点的路面赶着车,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后来,他抖抖精神一本正经地说:

  “大人,那个女人一直在窗口看着咱们离开的,大概你们从前认识吧!”

  “很早以前就认识。”

  “这个娘儿们很能干的,听说她发财了,还放债呢。”

  “那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那还不算大事吗?谁不想有钱过好日子。听人说,她放债的利钱很公道,但是必须守信用,如果遇到想赖债的人,她也无计可施。只好怨自己倒霉。”

  “是啊,怨自己倒霉吧……把车赶得快点,不然我们就赶不上车了……”

  在残阳的余晖中,空旷的田野被染得通红,三匹马踏着泥水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他紧蹙双眉,陷入了沉思:

  “是啊,怨自己倒霉吧,往事不堪回首,如果那时我不抛弃她,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无法想象。不过这个女人至少不会当饭店的老板娘。而我的妻子――我彼得堡家中的主妇我儿子的母亲,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境况。”

  他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

  宋韵声 施雪 译
          
  1  客厅里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她乘机站起身,同时朝我瞟了一眼。

  “噢,我该告辞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的心顿时为之一颤,我预感到某种巨大的欢乐已在等待我,我和她终将成就那桩秘事。

  整个晚上,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左右;整个晚上,我都在她双眸中捕捉隐秘的闪光、心不在焉的神情,以及虽然只是隐隐约约流露出来,却比前更强烈的温情。此刻她在讲“我该告辞了”的时候,那语气像是表示遗憾,可我却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定我会随她一起走。

  “您也走吗?”她问道,可口气却几乎是肯定的。“这么说,您可以送我回去罗?”她随口加补说,可是已经有点情不自禁,竟回过头来朝我嫣然一笑。

  她的身姿绰约、柔美,她的手以一种轻盈而娴熟的动作提起黑色的长裙。她刚才那个微笑,她的如花初放的优美的脸,她的乌黑的明眸的秀发,甚至她颈项上那条细巧的珍珠项链,以及那对钻石耳坠的闪光,都流露出一个初次坠入情网的少女的羞涩。当人们纷纷请她转达对她丈夫的问候,以及后来在走廊上替她穿大衣的时候,我一直提心吊胆,唯恐有什么人要和我们同行。

  但我过虑了,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们走到门口,门打了开来,一道灯光迅即投到黑洞洞的院子里,随即门又轻轻关上。我激动得浑身打战,但我竭力加以克制,只觉得遍体上下飘飘然的,我挽住她的手臂,殷勤备至地扶她步下台阶。

  “您看得见吗?”她一边注视着脚下,一边问道。

  她的声音里又一次透露出那种给我以鼓励的柔情蜜意。

  我踩着水洼和满地的落叶,搀扶着她摸黑穿过院子,两旁是光秃秃的相思树和盐肤树,它们好似海轮上的缆索,被十一月的南方之夜的湿润的劲风,吹得发出呜呜的喧声。

  在栅栏形的院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灯燃得亮亮的。我瞥了一眼她的脸。她没有回看我,伸出一双纤小的、由于戴着手套而显狭长的手,抓住院门的铁杆,没等我上去帮她,就把门朝里拉开了一半,快步走到马车跟前,坐了进去,我也同样迅速地上车,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2

  我们俩很久说不出一句话。近一个月来,我们魂牵梦萦的那件事,现在已无须用语言来表达,我们之所以一声不吱,只不过是因为这事已不言而喻,说出来反倒显得突几、生疏了。我把她的一只手按到我的唇上,顿时激动得难以自持,便赶紧掉过头去,目不转睛地遥望着朝我们迎面奔来的街道昏暗的尽头。我对她还存有戒心,而她呢,在我问她冷不冷的时候,只是翕动着嘴唇,乏乏地笑了笑,没有力气回答,于是我明白了,她也对我存有戒心,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感激地紧紧回握着。

  南风把街心花园中的树木吹得萧瑟作响,把十字路口疏疏落落几盏煤气灯的火焰吹得摇曳不定,把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门上的招牌吹得叽叽嘎嘎闹个不停。偶尔可以看到一个路人猫着腰向某家小酒店走去。在小酒店那盏摇摇晃晃的大门灯的灯光下,路人和他那飘忽不定的影子变得越来越大,但转眼问路灯就落在我们后面去了,于是街上又空无一人,只有湿润的风柔和地、不停地吹拂着我们的脸。泥水在车轮下四散进溅,她似乎在饶有兴味地观赏着这些水珠。我不时朝她垂下的睫毛和帽子下边那垂倒着的头部的侧影瞥去,感觉到她整个人正紧紧地依傍着我,以致都可以闻到她发丝上的幽香。这时,岂但这幽香,连围在她颈项上的那张光滑柔软的韶皮也使我心荡神驰……

  后来,我们的马车拐到一条闻无一人的宽阔的马路上,这条马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两旁林立着犹太人开的古老的店铺和菜场,可突然,马路在我们身下中断了。马车朝另一条街拐去,冷不防颠晃了一下,她的身子朝前一冲,我连忙把她抱住。有好一会儿,她直视着前方,后来,朝我掉过头来。我们脸对着脸,原先她双眸中的畏惧和犹疑已荡然无存,只有她那神情紧张的微笑透露出一丝羞涩。此情此景,使我忘乎所以,我把嘴紧紧地贴到了她的双唇上……

  3

  道旁架电报线的高耸的电线木杆接二连三地在夜色中闪过,最后连电线木杆也消失了,它们在半路上拐到一边,就此不见影踪。城里的天空虽说是黑沉沉的,但在那里毕竟还是可以把天空和灯光昏暗的街道区别开来,可是在这里,天地已浑然连成一体,周遭无处不是萧瑟的秋风和茫茫的黑暗。我回头望去,城市的灯火也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闪烁着一星昏黄如豆的灯火,显得那么孤独,那么遥远,似乎是在天涯之外。其实这是摩尔达维亚人在大路旁开了多年的一家酒店的灯光。劲风打大路那边刮来,在干枯了的玉米杆中乱窜,慌慌张张地发出簌簌的声响。

  “我们这是去哪儿?”她问道,尽力使声音抖得不要太厉害。

  然而她的眼睛却灼灼放光。我俯下身去望着她,尽管夜色正浓,却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古怪而同时又是深感幸福的眼神。

  风在玉米田中乱窜,慌慌张张地一边奔跑,一边簌簌地响着。马顶着风奔驰着。我们拐过一个弯后,风立刻起了变化,变得更加潮湿,更加料峭,更加惶惶然地在我们周围舞旋。

  我深深地地吸了一口风,一心巴望这天夜里一切黑暗、盲目、不可理解的东西变得更加不可理解,更加大胆。在城里时,觉得这天夜晚不过是个平平常常的阴霾起风的夜罢了,可是到了旷野里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在这儿沉沉的夜色中和呼呼的劲风中,存在着某种拥有巨大威力的庄严的东西。果然,我们终于透过荒草簌簌的声响,听到了一种稳重、单调、雄壮的喧声。

  “是海?”她问

  “是海,”我说。“这儿已经是最后几幢别墅了。”

  此刻我们已经习惯于微微泛白的夜色,看到在我们左边有几座别墅的花园,迤逦而行,直抵海边,园中耸立着一排排高大、阴郁的白杨。辚辚车轮声和马蹄踩在泥浆里的得得声被花园的围墙挡了回来,于一刹那间显得分外清晰,但是转眼就被迎面奔来的白杨林中的风声和海浪声淹没了。车旁掠过几幢门窗钉死的房子,在夜暗中泛出朦朦胧胧的惨白的颜色,活像是一幢幢死屋……后来,白杨林渐渐稀疏,突然,从白杨林的空隙中袭来一股股潮气――这是从辽阔的海上吹到陆地上来的风,看来,这就是海洋清新的呼吸。

  马站停了。

  就在这一瞬间,传来平稳、庄重而又幽怨的涛声,从中可以感到海水沉重的分量。别墅的花园虽已沉入梦乡,但睡得并不安稳,树木在其中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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