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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关系着和你毫不相干的另一个人,我不能告诉你。』
「我跳起来,『好吧,』我说,『我已经决心坐一辈子牢了,你不告诉我,我就扼死你。』
「『他,』安珍惊叫道,『他,他叫许大闻。』
「第二天我回到排字房,督促工人把昨天拣出来的铅字排版。我的心情和窗外的阴沉天气一样的窒息,盘算着手里的积蓄,我那时急需要一笔款项结婚,我和安珍订婚一年半了,如果再拖下去,如果她再碰到第二位多情的诗人,我就要招架不住了。我还差三千块钱,凭我的薪水收入,至少还得半年,多么长的时间啊!一层黑影聚积在心头,我烦恼的把身子塞进椅子,觉得兴趣索然。
「正在这个时候,老板进来了,他是不常来排字房的,除非有一宗使他心魄都颤动的买卖。他首先询问那本诗集拣字的情形,跟着就提醒我,下星期五就是端阳节,只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了。
「看我不愿意被开除的份上,我保证如期完成,等到老板用他那臃肿的腿,载走了他那向前英勇凸出的大肚皮之后,我也开始参加捡字。我拿了一张稿纸,走到铅字架旁边。
「那张稿纸上的诗,是首〈窗〉:
「『齿──齿──齿──
「『牙──牙──牙──
「『狗的尾,
「『在灵魂的宫中哭。
「『哭,哭,
「『哭,哭,
「『哭,哭。』
「感谢上帝赐给我坚强的身体,我没有什么异样的反应,勉强忍耐着,继续捡下去。但是,我不久就发现,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是拜读现代诗人的白话诗了。说实在的,我当时真是巴不得被城隍爷抓到地狱里挨一顿臭揍。
「下个星期二那一天,版已完全拼好,按照计画,当天付印,后天装订,晚上就可先送一部份到书刊联合发行所了。由印刷公司直接送到发行所,也是合约规定,为的是好使这本名着,能在端阳节的一早,就和千万个命中注定的读者们见面。
「当我正要往机器房送版的时候,一个人从窗口把他那细长的脖子伸进来,打听谁是工头。我招呼了他,让他进来,他很严肃的声明他就是那本诗集的作者,我不由大吃一惊,在我的想像中,有地位的人一定是一位满脸流着福气的富翁。可是我对面的这位诗人,好像刚从监狱里脚底抹油的囚犯,要不是他的态度还镇静,我真要向警察局通风报信了。
「他的来意是,他还要加上一个扉页,教我马上排出,我当然遵命办理,并且为了表示对雇主非常热心服务起见,马上就去捡字。我习惯的一面低头看原稿,一面向铅字架伸出我的右手。
「『谨将此诗集,献给至爱我的安珍!』
「我的右手缩不回来了,火山在心头爆发,我踉跄的走到他跟前,他刚把笔插回口袋,在那里吸着一只最名贵的纸烟。
「『先生,』我说,『安珍是一位小姐?』
「『当然,』他用嘴角撩起微笑,『是的,我的女朋友。』
「『我想,一定是一位不平凡的小姐。』
「『当然不平凡,漂亮,聪明,』他眼睛里露出一种谈到心爱的私有物那样的神色,『我们的相识是非常罗曼蒂克的,当她读到我的第一本诗集《她的泪》的时候,她便爱上了我。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读了诗就爱上诗人,本来是文学史上屡见不鲜的最最平常的佳话,我当然一点也不惊奇。不过,我所以接受她的爱,并不一定是因为她在许多追求我的小姐群中更为幸运,而是我特别喜欢她的小嘴。她的小嘴,是典型的樱桃小口。』
「『你真好运气。』
「『我的运气不坏,我几乎每天都要为她写一首诗,只是,听说她有一个很庸俗粗暴的男朋友,是一个干什么下贱工人的,死缠着她,使我的心灵很痛苦,我已经在诗中暗示她摆脱那个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啊!』他楞了一下。
「『我只是请教。』
「『云凤。』他因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大诗人而不高兴。
「『我想问你的本名。』
「『许大闻!』
「『朋友,』我把外套脱掉说,『你本来只心灵很痛苦,现在,你身体也要开始很痛苦了。』
「没有等他开口,我就一拳击中他的下巴,他那风雅的身子马上便跟着风雅的椅子仰面朝天。他好容易爬起来,我再飞出一拳,大概他身上诗人的气质传到我身上的缘故,我也和他同样的发了疯,我号叫着,一直打到我觉得一个沉重的铅字架砸到我头上。
「同伴们用冷水把我浇醒,诗人已不知去向,听说他一面破口大骂,一面狼狈逃走了。清查战果,才发现所有拼好的版全被打散。尤其糟的是,所有的铅字架也都被打翻在地,好像刚遭受到猛烈的台风扫掠。估计了一下,如果要恢复原状,至少需要两个星期。
「就在大家面面相觑的当儿,机器房来了电话,催促快点送版。
「这真是一个难题,我顾不得我的头还在发痛,就发愁起如何善后的问题了,我万分的后悔,我是应该把他拖到院子里再揍他的。不过,后悔不能解决困难,上帝也没有办法在两小时之内排出一本书,我知道我是完蛋定了。我想,我不能白白的完蛋,我要报复。
「『你们这些呆瓜,』我喊道,『马上排版。』
「『怎么排呀?老天。』
「『弯下你们的腰,伸出你们的手,到铅字堆上抓吧,抓多少算多少,只要分行排就可以,快一点,不要用脑筋,不要用眼睛,只要用手。』
「大家惊奇的看着我。
「『看什么?』我咆哮说,『你们尽管把自己当成诗人好了。』
「两个小时后,机器房又来了电话。
「『请问一声,』电话里说,『看样子你们送来的版有点不大对劲。』
「『你们懂什么?』我吼道,『那是诗!』
「放下耳机,心里浮起一阵冷笑,同时,也不由为我以后的生活悲哀,很显然的结局是,诗人找老板拚命,老板找我拚命,这笔赔偿费会教我跳井。为了避免这可怕的噩运,就在第二天一早,请了三天假,把行李悄悄运出大门,死也不回来了,让诗人和老板去结算吧。
「当天晚上,安珍发现我满脸铁青,她肯定我遇到了什么。
「『是的,』我承认说,『我要死了。』
「『你一定闯了什么祸。』
「『有此一说。』
「『老板开革了你?』
「『不,只是认识了一个诗人。』
「『再说一遍。』
「『认识了你那位男朋友。』
「她咯咯的笑起来,而且用手帕掩着嘴,我不由的想到她的嘴──那诗人赞美的小嘴。我假装着欣赏她的手帕,把手帕骗到手,就仔细的端详她,端详到最后,为了不再庸俗粗野起见,只好也承认她的小嘴果然不错。
「端阳节那一天,在报上看到名诗人云凤新着出版的广告,和一则不算占地盘太小的出版消息。我脸上挂着一种胜利而狰狞的快意,好吧,看诗人和老板的头互撞吧,至于我自己的自卫之道,我是采取了不照面政策,教他们虽想扭断我的脖子,却找不到我的脖子。
「在以后的几天中,我一面找工作,一面机警的防着碰见他们两个人,我不敢想像当他们发现那本诗的内容时,他们会发狂成什么样子。
「可是,第五天下午,事情终于临到摊牌。
「『你的老板找到了我。』安珍气喘喘的跑来说。
「『详细点好不好。』
「『是这样的,』她说,『今天上午,我刚上班,就发现一个大胖子坐在我们会客室的沙发上吹电扇,他的肚皮大得像怀着九个月胎儿的孕妇,大汗直往下流。我不由的笑了笑,他就趁势搭讪起来,我这才发现他就是你的老板,专程来找我的。你应该去一趟,他向我保证不处罚你,工头还是工头。』
「『你以后最好少对别人笑。』我说。
「『你是不是教我整天忧伤的不得了,像一个诗人一样?』
「『老板在诱敌深入,』我说,『他要好好的揍我一顿呢,我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绝不上当。』
「『我保证他不会揍你。』她神秘的又笑了。
「『除非天塌下来。』
「『难道我欺骗你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我已答应了他,别教我丢脸。』
「各位知道,有些丈夫在喝醉酒之后,往往把老婆暴打一顿,我一向对这种人非常卑视。可是,就在安珍坚持着我非去见老板的那个时候起,我的天良发现,就非常非常同情那些作丈夫的人了。甚至于,即令一天打一顿,都不能抵消结婚前男人们所受委屈的万分之一。
「一切就这样决定,我是非见老板不可了。第二天上午,安珍在身后押解着,我畏怯的敲开了老板的房门。预料发生的事情是,一顿劈头的臭骂,一阵像打雷似的擂桌子,然后胖子的手中飞出一个墨水瓶,再然后,我像兔子一样的落荒而逃,在街角地方,瞪着愤怒的眼睛,倾听安珍的哭泣道歉。
「奇怪的是,我列入预算的事一件都没有发生,老板的脸色很温和,伸出肥得发亮的手握住我,用一种使我安心的声调对着我哈哈大笑。然而,我身上的血仍几乎要冻结,就在他的桌角,我看见那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想不到你竟是一位诗人哩!』老板说。
「我像掉到深井里。
「『不要担心,』老板狡狯的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搞的吧!』
「我抱着赴汤蹈火的精神,把事情的经过说出来,为了表示万不得已,我不得不多少歪曲一点事实,说是诗人先动手的。
「『先生,』最后,我可怜的说,『请你处罚我吧,你如果也揍我一顿,我相信比你这样平静的对着我,还会使我好受些。』
「『这倒出人意外,』老板更大笑起来了,『这本诗集你拿去吧,是许大闻先生亲笔签名送给你的。』
「我毛骨悚然的把书接过来,开始在心里诅咒安珍,女人们都是蛇,引着你走到陷阱的边缘,教你相信绝不会掉下去,结果你还是掉下去了,我已经落到老板的手里,没有办法挣扎。
「『看看你的杰作呀!』安珍在角落里叫。
「我无可奈何的随便翻开一页,一首诗呈现出来了,我揉了一下眼睛。
「那首诗是这样的──
「『山山山山山土石山山
「『牛马○女蛋破泣
「『天打■鬼雷车车,轮牛轮
「『僵×※宫×便……保保
「『豆豆※花※屎拉花……』骨
「问题严重的是,不仅呈现出来的这首诗是这个样子,而一本书竟然全都是这个样子,我倒抽一口气,这个仇恨大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安珍坐在那里敞开她那迷惑了诗人的小嘴,得意的笑,显然的,任何稍微有点男子汉味道的人,都不能忍受这种恶意的嘲弄。他们三个人已联合在一起,我是死定了,我必须逃走,两条腿像断了的电线似的在抖,我仰起头找机会。
「突然间,像射进一颗炮弹一样,一个人射了进来,他的脚刚落地,就紧紧的抓住我。
「『朋友,』他兴奋的喊道,『你虽然打了我,然而我已大度包涵你了。诗坛反应出乎意料外的良好,这几天的报刊你看了吗?尽都是赞扬的评语哩。我已震动了整个中国文坛,我已创造了一个派──形象派,我也创造了一个主义──形象主义,没有格律,没有低级音乐性的歌谣韵脚,一切都在内容的节奏和旋律的追求中发展,我成功了,朋友,成功了。』
「我这才看清楚紧抓住我的就是诗人,不禁魂飞天外。
「『可是,』他正色说,『诗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