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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当权派,不允许中国的史书中有「真」。就是死了的当权派,也不肯放过这一关,君看过《庚己编》乎?上面有一段精彩的记载,免得读者老爷乱去翻书,且抄原文:
「四明陈子经,尝作《通监读论》,书宋祖(赵匡胤)陈桥之事曰:匡胤自立而还。方属笔之顷,雷忽震其几。子经色不变,因厉声曰:老天虽击陈子经之臂,亦不改矣。」
这一段使人毛发倒竖,陈子经先生不过把事情的真相写出来而已,死了的当权派已受不住啦。呜呼,雷神乃正直之神,专击奸臣逆子,如今却大力支持文字诈欺,我们这些小民,还能不满目「直八」哉。
《庚己编续》曰:
「后三日,(陈)子经昼寝,梦为人召去,至一所,门开壮丽如王者居,门者奔入告之:『陈先生来矣。』子经进立庭下,殿上传呼升阶,中坐者冕旒黄袍,面色紫黑,降坐迎之曰:『朕何负于卿,乃比朕于篡耶?』子经知其为宋祖(赵匡胤)也,谢曰:『臣诚知以此触忤陛下,然史贵直笔,陛下虽杀我,不可易也。』王者俛首,子经下阶,因惊而寤。」
赵匡胤先生亲自下台阶迎接陈子经先生,和他是个死鬼有关。如果他还活着,恐怕下台阶的不是他,而是三作牌矣。然而陈子经先生的「史贵直笔」,显然不能使他心服,所以他的表情只是「俛首」,连齐王国崔杼先生的度量都没有,辫子都翘啦还坚持活着的人仍得替他在文字上继续诈欺,这种心理,一言难尽。
然而最使人出汗的还是最后一段,书上曰:
「洪武中,(陈)子经为起居注(官名),坐法死,临刑,上(朱元璋)曰:『吾特为宋祖(赵匡胤)雪愤矣。』」
赵匡胤先生的「愤」,和朱元璋为同类所泄的「愤」,实在是一个酱疙瘩,他明明是「篡」了的,却想用文字诈欺的手段,使人认为他并不是「篡」,而只是「禅」。柏杨先生一向认为「篡」是可敬的,盖中国五千年的政治制度中,「篡」是和平转移政权的唯一方法,不必经过大流血大屠杀,可以说万民之福,应该称颂不止。但有些人却认为必须对小民砍砍杀杀,才算冠冕堂皇,这种残忍成性的禽兽思想,也只有酱缸蛆有。所以赵匡胤先生应是值得佩服的一位,其他若曹丕先生,若司马炎先生,若王莽先生,都应是小民的救星。
民主政治,政权的转移靠选票。专制政治,政权的转移只有靠火并或篡位。站在小民立场,姓张的当皇帝也好,姓王的当皇帝也好,千万别打,尤其是千万别千万人头落地。与其杀人千万才出真命天子,不如篡他一篡。而一个王朝到了可以随时被篡的地步,那个王朝也腐烂得差不多啦,苟延残喘的因循下去,受害的只是小民。一批新的血轮加入了旧政权当中,至少是一个新的希望。
这些都是题外之话,题内之话是,中国的「正史」就是在这种标准下写成的,「真」的史料一桩桩一件件的被隐瞒曲解,只剩下了「美」的辞藻,和当权派要求的被染过或被漂过而变了形的事蹟。
死文字统治活事实
中国「正史」上明目张胆诈骗,触目皆是,柏杨先生曾出版过《鬼话连篇集》,盼望读者老爷无论如何,去买一本瞧瞧,如果买不起,不妨书店逛逛,觑个冷子,俘一本也行。上面收集的全是历代开国皇帝装神弄鬼的文字诈欺镜头,没有一个字不是扯谎。有些人动不动就搬出「正史」,认为「正史」才可靠,恐怕得买把小刀剔剔他阁下脑摺纹里的硬石灰。盖用不着钻到故纸堆里、屁尿齐流的猛去考据,仅凭国民小学堂毕业那点科学常识,就可知道那是干啥的。
赵匡胤先生明明是「篡」的,他自己硬不肯承认是「篡」。朱元璋先生相讳,也不承认赵匡胤先生是「篡」,而且把称赵匡胤先生为「篡」的人找个碴儿杀掉。兽性大发到这种地步,正史的内容可想而知,只好说赵匡胤先生当皇帝是被部下黄袍加身,硬抬上宝座上的。真不知道行军行仗,军营之中,哪里来的那玩艺。这不过小小者焉,像杨广先生,明明把亲爹杨坚先生杀掉的,「正史」上却一字不提,只轻描淡写曰:「七月,高祖(杨坚)崩,上(杨广)即皇帝位。」好像杨坚先生不是死在逆子之手,而只害了一场感冒。「美」则美矣,「真」就没有啦。又像曹髦先生,明明是被司马昭先生的家奴成济先生一矛扎到尊肚上,活活刺死,可是「正史」上却写得更简单啦,曰:「正月己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血淋淋的一场犯上谋杀,跟杨坚先生一样,也好像是害了一场感冒。这就是中国可敬的「正史」,他妈的。
具体的例子,举出来能举一火车,将来一定写一本「文字诈欺集」,挑些重要的文献,向各位读者老爷推销,现在不再零卖啦。除了具体事实,即令在用词上,也可看出病入膏肓。明明是「赏」你一个官做,却硬说是「拜」。正人君子一听说教他当官,立刻就双膝跪地,感激得眼泪直流。可是文字上那么一「拜」,好像是韩信先生那种登台拜将的镜头。明明是恨入骨髓,把你喀嚓一刀,却硬说是「赐死」,「死」都要「赐」,不赐就不敢死,喝尿喝得如此之多,竟然不嫌口咸。明明像狗一样对女人乱奸乱淫,却硬说是「临幸」。皇帝把小民的姐妹妻子女儿搞了一夜,不但没人气冲牛斗,反而光光彩彩的说是「承恩」。明明是被敌人生擒活捉,却硬说是「狩」,狩者,打猎也,中国皇帝去北方打猎的可多啦,前有司马炽、司马业,后有赵佶、赵桓,双双对对,有去无回。发明这种「直八」的大儒,真应颁给他一座喝尿奖。
中国的史籍,只是文学的,不是史学的;只是美的(也只是酱缸特有的美),不是真的;只是文字诈欺,不是史实报导。
──在这里,得插一句嘴,一部二十六史,似乎应重新写过,执笔的朋友必须不是喝尿份子,把其中欺诈的部份,像苹果上的砒霜一样,洗得干干净净。
谈起来「正史」,感慨多如牛毛,文字诈欺不过其中之一,所以我们希望有真正的学者(除了学问好,还得有灵性,有认识,有分辨,有见解),能为中华民族写出一本真实的正史。史料虽都是在酱缸里酱过的,但可以使之恢复其本来面目。嗟夫,实际上说,「正史」也者,不过一摊乱七八糟的资料,由几百个个人的传记,前后重叠的那么堆在一起,实在使人生气。盖所有的「正史」都是模仿司马迁先生《史记》的,《史记》当然是一部古巨着,没有人怀疑它的价值和对史学的贡献,但那种传记文学的方式,却畸形得很。司马迁先生当初目的,不过是要「成一家之言」。可是自从班固先生以下的史匠,无不战战兢兢,拚命把他老人家的麻绳往自己脖子上套。套的结果是,两千年史书,全从一个畸形模子里浇出来,除了努力说谎,还努力把史蹟割裂,好像公圳分尸案,大卸八块,一沟浑汤。
我们需要一个有条有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正史」。贵阁下看过《美国史纲》乎?不过四十万字,把美国成立、内战,及发展,来龙去脉,源源本本,说得一清二楚。有人板着御脸曰:「美国立国才两百年,当然可以那么容易呀。」呜呼,两百年三十万字可说清楚,两千年顶多四百万字,也可说清楚矣。中国的「正史」,恐怕上了亿啦,不要说看得懂,便是能读成句的,有几人哉?这是智慧和能力问题。便是两万年,用六十万字也可以提纲挈领,也可以写得头头是道。否则的话,请酱缸蛆先生执笔,不但洗不掉砒霜,恐怕跟猪八戒先生一头栽到盘丝洞一样,打他三百金箍棒,他也理不出头绪。不要说别的,仅只乱七八糟的「年号」,和帝王们那些乱七八糟的称呼,这「宗」那「宗」,这「祖」那「祖」,就把人搞得要发羊癫疯。
写到这里,敝肚又作伟大状,胀起来啦,柏杨先生哪一天实在胀得受不了时,一定露一手教各位读者老爷瞧瞧,先把五胡乱华驴毛炒韭菜那一段介绍介绍,示一下范。盖我老人家有林语堂先生那种「小心假设」、「大胆求证」的奇怪勇气,不畏人言,拭目以待可也。
──吾友史大林先生的女儿史薇拉女士,把她爹统治过的硫磺王国一脚踢开,投奔了自由,史女士在致巴斯特纳克先生的信上感慨曰:「死文字的力量仍在统治活事实。」我们能不也跟着感慨乎也。
祖先崇拜
中国文化有一个特征,就是对祖先的崇拜。洋大人在这上似乎跟我们走的是两条不同的路,而且对我们这一套颇不以为然,有时候甚至还要嗤一嗤尊鼻。这并不足怪,盖我们对洋大人那一套也同样的颇不以为然,有时候也同样的要嗤一嗤尊鼻也。洋大人文化是建立在基督教上的,在基督教里,只有上帝的地位,没有祖宗的地位。以后工业发达,小家庭林立,祖宗的地位就更加低落,不但祖宗的地位低落,连父母的地位也一天不如一天。中华民族的文化是建立在农业封建社会上,而农业封建社会对祖先却颇瞧得起,再加上漫长的专制政治,人们被固定于一块土地,老年人的经验,像啥时候要刮风啦,啥时候要下霜啦,比起年轻人来,真是活宝,于是「老」的行情,就一天一天看涨。
洋大人抨击中国人「祖先崇拜」,没啥可跺脚的,但中国人抨击中国人「祖先崇拜」,似乎得一棒子打回去。无论如何,这是中国文化遗产中值得重视,应该保留下来的项目之一。盖年轻的朋友都想飞,一旦年纪渐老,翅膀的劲没有从前的大啦,就想歇一歇矣。只有在中国社会中,一个人才能享受到完整的人生。洋大人一旦老啦,就成了狗不理,穷老头住养老院,阔老头困处在空洞的巨屋里,过年过节,儿女才回来一趟,像探望一条被遗弃在残垒废壕里的老马,还没看清是谁哩,就又走他娘的啦。呜呼,洋大人这一套只能算是半截人生。前半截如虎添翼,勇不可当,后半截就惨啦。比起来中国老头老太婆儿女绕膝,天天坐到牌桌上张家长李家短,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
柏杨先生有个朋友,每逢过年,一定贴上「历代祖宗之神位」的牌位,率领一家大小,行三跪九叩之礼。前些时他老人家还写信给在美国的儿子,教他们勿忘此举。盖身在番邦,心须缅怀故国,也是教他们下一代知道,老祖宗固来自中华也。每逢清明,他老人家也必率领左右,前往郊外,向西烧纸焚香,遥祭祖茔。一则慎终追远,聊抒幽思。二则也使孩子们知道「根」在何处。三则这正是一种孝思的教育。
祖先崇拜在本质上是充满了灵性的,可是再优秀的细胞都可能堕落成致命的癌,则灵性有时候也难免堕落成殭尸。祖先崇拜遂一步栽下楼梯,成了对殭尸的迷恋。孔丘先生是驱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结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化合为一,这是降临到中华民族头上最早最先的灾祸。孙观汉先生曾在〈菜园里的心痕〉中有很大的困惑,盖外国人遇事都是往进一步想的,偏中国同胞遇事都往退一步想。呜呼,「退一步」,这正是儒家那种对权势绝对驯服的明哲保身哲学。其实,「退一步」只不过是果实而已,在孔丘先生当时,这种思想已经很浓厚啦,他阁下对社会的不平,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是有深切同情心的,而且也有其解决的方法,不过他的解决方法不是「向前看」,不是提出一个新时代方案,而是努力「向后看」、「向古看」、「向祖先看」、「向殭尸看」,看三皇、看五帝、看尧舜、看周文王。他的本意可能只是画一张蓝图挂到祖先的尊脸上,以便当权派有个最高榜样。但这种本意被时间冲淡,也被酱缸蛆曲解。于是,「古」也者,就成了黄水直流的香港脚,无论干啥,如果不捏捏该脚,就不算搔到痒处。必须捏得龇牙咧嘴,又唉又哼又哎哟,才是真本领,才算舒服得没啥可说。死祖先进而化成活殭尸,不但会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成了万能的百事通。而且还忠勇俱备,品学并臻,道德高涨时,一辈子连女人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如木瓜,啥都不敢想,要想也只是想「道」(好像听哪个酱缸蛆说过,孔丘先生到死都是个童身,真是守身如玉,可为万世法者也)。
对殭尸迷恋的第一个现象是:「古时候啥都有。」凡是现代的东西,古时候都有,原子弹有,辐射线有,飞机大炮有,汽车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杀尔有,拉稀屎有,人造卫星有,公鸡下蛋有,脱裤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