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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5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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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八四·一○·于美国爱荷华
   
     炉边漫谈·聂华苓
   
     ⊙执笔者聂华苓女士。
   
     ⊙文载一九八五年六月香港《九十年代》杂志。
   
     一、郭衣洞和柏杨
   
     一直到现在,三十年了吧,我还是叫他郭衣洞,叫不出柏杨。
   
     五十年代初期,正是我在台湾主编《自由中国》文艺版的时候,一位署名郭衣洞的作者,投来一篇小说:〈幸运的石头〉。我们立刻就登出来了。《自由中国》的文艺版常出现冷门作家,我们着重的,是主题、语言、形式的创造性──纵令是不成熟的艺术创造,也比名家陈腔滥调的八股好。郭衣洞那时大概开始写小说不久吧,可说是冷门作家。但他的小说已具有柏杨的特殊风格,嬉怒笑骂之中,隐含深厚的悲天悯人情操。
   
     台湾五十年代的「文化沙漠」的确寂寞,为《自由中国》文艺版写稿的一小撮作家,常常聚在一起,喝杯咖啡,聊聊天。后来由周弃子先生发起,干脆每月聚会一次,称为「春台小集」。
   
     「春台小集」这个名称和我与彭歌有点儿关系。我们的生日都在正月,好像也是同年。我们三十岁那年,周先生预先邀了十几位文友,在台北中山北路美而廉,为我与彭歌来了一个意外的庆生会。从此,我们就每月「春台小集」一次,或在最便宜的小餐馆,或在某位文友家里。琦君散文写得很好,也做得一手好菜。她的杭州「蝴蝶鱼」,教人想起就口馋。轮到她召集「春台小集」,我们就到她台北杭州南路温暖的小屋中去「闹」一阵子,大吃一顿她精致的菜肴。「春台小集」也几经沧桑。最初参加的人除了周弃子、彭歌、琦君与我之外,还有郭衣洞、林海音、郭嗣汾、司马桑敦、王敬羲、公孙嬿、归人。后来郭衣洞突然放弃了我们;司马桑敦去了日本;王敬羲回了香港。夏济安、刘守宜、吴鲁芹创办了《文学杂志》,「春台小集」就由刘守宜「包」了,每个月到他家聚会一次。我们也就成了《文学杂志》的撰稿人。记得彭歌的〈落月〉是在《自由中国》连载的;夏济安对〈落月〉的评论是在《文学杂志》发表的。后来夏道平也参加了「春台小集」。一九六○年,《自由中国》被封,雷震先生被捕,「春台小集」就风消云散了。
   
     郭衣洞在「春台小集」的时候,我们可真年轻呀!那时我们从大陆到台湾不久,各人在生活上各有各人的问题,在创作中都在各自摸索;有的人甚至在感情生活中也在摸索,郭衣洞就是处于那种状态,但那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中国青年反共救国团的重要人物,我这个和《自由中国》关系密切的人,对他自然有几分「畏惧」。但他那时,常常灵光闪闪,嬉笑怒骂之中,一针见血,逗人大笑,却又叫人悲哀。我是站在远远地欣赏他,三十年后在爱荷华,我才在柏杨身上认识了郭衣洞。他离开「春台小集」,原来是因为他离了婚,离开了救国团,以为我们会对他有意见。「衣洞,我不会!」我说。「你是为了爱情嘛!」我看到他身旁微笑不语的诗人妻子张香华,才想起他以前那次为爱情而「身败名裂」的婚姻,早已因他坐牢而破裂了,但他终于碰上了香华──衣洞晚来的幸福。
   
     「衣洞,我真为你高与,你有了香华!」
   
     「我也为你高兴,你有了安格尔!我们的晚运都很好。」
   
     「衣洞,我以前没想到你会如此伟大!」
   
     我们大笑,两人都有了斑斑点点的白发。
   
     也是在三十年后,在爱荷华,我知道了衣洞的身世。他一九二○年出生在河南开封一个中等家庭,乳名小狮儿,一岁多母亲就去世,受继母虐待,他还以为她是亲生母亲呢。兄弟姊妹每天早上总吃个荷包蛋,他可没蛋吃,站在一旁,心里很难过,不懂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没有荷包蛋吃。到了十几岁,他才知道自己母亲早死了。母亲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甚至不知道自己正确的生日是哪一天。北方的冬天,小狮儿的手冻裂冻烂了,也没人管。父亲在外地工作,回家发现他满身被继母打的伤痕,把他带到祖居河南辉县。他在当地一个学校读书,老师很凶,时常体罚学生。他算术本来不错。结果他的一点算术头脑,就给老师打坏了。
   
     小狮儿考取辉县私立百泉中学,学校规定学生星期天也留在学校,不能外出。小狮儿偏在星期天溜回家。有一个星期天,老师发现了。小狮儿和老师争辩;老师动手打他,把他拉到校长室去。他抗议老师打人,校长威胁着要叫警察。他拔腿飞跑,这一跑就再也不回去了──被开除了。
   
     小狮儿回到开封。父亲骂了他一顿。他考上当地最好的一间高中。念高二时,抗战爆发,他停学从军。后来进了四川三台的国立东北大学,一九四六年毕业──抗战已胜利,他也到了东北。
   
     衣洞一九四九年从大陆到台湾;一九六八年因文字惹祸,被囚于火烧岛;一九七七年释放。他把生日订为三月七日──他入狱的日子。
   
     柏杨已出版小说、杂文、诗、报导文学、历史着作等五十几本书。柏杨在台湾,十年小说,十年杂文,十年铁窗。就是在狱中,他也写作,完成了《中国人史纲》《中国帝王皇后亲王公主世系录》和《中国历史年表》。出狱之后,他继续写作,主要是将《资治通监》译成现代语文,并加评语,成为《柏杨版资治通监》。
   
     柏杨以六十年代的杂文而名满天下。他开始写杂文的时候,正是我一生中最黯淡的时期,绝于文友以及他们的文章。一九六四年我到爱荷华后,才在台湾报刊上看到柏杨杂文,泼辣尖锐,挥洒自如,纵而有时略欠严肃,但主题总离不了人权和人道──二十世纪两大问题。柏杨是谁呢?柏杨杂文,似曾相识,杂文中的「悲」和「愤」,早已在郭衣洞五十年代的小说中萌芽。原来柏杨就是郭衣洞!我十分后悔在台湾时没有多认识他,但十分高兴衣洞「化」成了柏杨。
   
     柏杨说:「选择杂文这一文学形式,是因为现代时空观念,对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学领域中,杂文是最能符合这个要求的。它距离近,面对面,接触快,直截了当的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像小说、诗歌,必须经过缜密的艺术加工,把要反映的事象加以浓缩,它的价值和影响力,需要颇长的时间才能肯定。」
   
     郭衣洞小说和柏杨杂文,不仅在形式上不同,所提出的问题也不同。小说所反映的是五十年代在台湾的中国人,因为战乱和贫穷而演出的悲剧;杂文所批评的是中国几千年的「酱缸文化」所造成的人性的弱点,有较强的历史感和普遍性。柏杨终于写历史、译历史──这一发展是必然的。郭衣洞小说和柏杨杂文有一个共同点:在冷嘲热讽之中,蕴藏着深厚的「爱」和「情」。他大半辈子,就是个「情」字──亲情、友情、爱情、人情、爱国之情;他就为那个「情」字痛苦,快乐,愤怒,悲哀,绝望,希望……,甚至在狱中,柏杨也充满了悲天悯人之「情」;他在狱中写给女儿佳佳的信,就洋溢着那份情:
   
     佳佳……吾儿,你要马上去买一份(或数份)十月四日的《青年战士报》,在第七版,登有屏东县林月华小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患血管瘤的消息和照片,她在照片中露出可怕的病腿在哭,爸爸看了,也忍不住哭。吾儿,你要帮助她,使她早日治癒,她不过是为了父母贫穷,便眼睁睁看自己死亡,而呼天不应。……这小女孩就是我心目中的小女儿,我能看到她得救,死也瞑目。爸爸。
   
     ──一九七四·十·十三
   
     佳儿……放寒假后,请买数尺竹布(比斜纹布次一级的薄布),蓝色、灰色均可,爸爸衣裤多破,需要缝补。……爸爸。
   
     ──一九七五·一·十二
   
     佳儿:有一件事嘱儿,报载竹东镇大同路七一○巷七号十二岁的徐佳银小妹,右腿红肿得跟腰一样的粗,家产已经用尽。看后落泪,爸爸不便寄钱,希吾儿速给徐小妹寄五百元(爸爸还你),作为捐款,此钱固杯水车薪,但是表示人情温暖和对她的关心,盼能提高她的求生意志。十二岁的孩子,命运如此残酷。……爸爸。
   
     ──一九七六·十一·十六
   
     二、炉边漫谈(关于柏杨的作品)
   
     时间: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地点:美国爱荷华聂华苓家
   
     人物:柏杨、张香华、聂华苓
   
     (寒夜·炉火·一壶台湾乌龙茶)
   
     聂华苓:衣洞,谈谈你的小说吧!你的小说都是在五十年代写的吗?
   
     柏杨:都是五十年代写的。
   
     聂华苓:那时候我正在台湾。你小说里所写的那个时代,我看起来很亲切。那时候,我们生活真苦啊!
   
     柏杨:我比你还要苦!那时候,即令是彭歌,他在《新生报》当副刊编辑,也相当苦的。
   
     聂华苓:我在《自由中国》发表你的小说是……
   
     柏杨:〈幸运的石头〉。
   
     聂华苓:不止那一篇吧?
   
     柏杨:还有好几篇。
   
     聂华苓:你的小说在那时候就很突出,因为有很强烈的讽刺性。
   
     柏杨:(不服气地指着诗人妻子张香华)她们一直说我的小说写得不好!
   
     聂华苓、张香华大笑。
   
     张香华:并不是说讽刺性的小说就不好……
   
     柏杨:除了讽刺性以外,我觉得我的杂文比鲁迅──比鲁迅……
   
     聂华苓:写得好!对吗?
   
     柏杨:(点点头)我觉得。
   
     聂华苓:这个我承认。前几天我对你讲过这句话。记不得?
   
     柏杨:记得。
   
     聂华苓:(忍不住笑了一声)恭维你的话,你一定记得。你的杂文比鲁迅的杂文好。为什么呢?我讲讲,看你觉得怎么样?鲁迅的杂文是知识份子的杂文……
   
     柏杨:而且还是高级知识份子的杂文……
   
     聂华苓:你的杂文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可看的杂文,但你触及的问题是很尖锐的,意义是深刻的。你嘻嘻哈哈开玩笑,其实眼泪往肚子里流,心里在呐喊。鲁迅的杂文,火药气很大。你觉得呢?
   
     柏杨:我的小说倒是学鲁迅……
   
     聂华苓:小说学鲁迅?
   
     柏杨:我认为。可是,有人却说不是……
   
     张香华、聂华苓大笑。
   
     柏杨:(毫无笑意)有人认为那是对鲁迅不敬。
   
     张香华:那是我说的,你那样讲,对鲁迅是诬蔑……
   
     聂华苓:你是不是受了鲁迅的影响呢?
   
     柏杨:我的小说是真的受了鲁迅的影响。我的杂文没有,因为过去在大陆很少看到鲁迅的杂文,看了几篇而已。他的小说,我看了不少,〈呐喊〉、〈旁徨〉,我都看过……
   
     聂华苓:其实,鲁迅的小说也不多……
   
     柏杨:就是那几篇小说,使我有个感觉,自从白话文运动以来,鲁迅的小说还是最好的。
   
     聂华苓:鲁迅有篇小说〈肥皂〉。
   
     柏杨:啊?
   
     聂华苓:非常好,非常好!
   
     柏杨:我看过鲁迅的〈阿Q正传〉、〈酒楼〉、〈故乡〉……
   
     聂华苓:这都是在大陆的时候看的吗?
   
     柏杨:是。
   
     聂华苓:鲁迅小说,我是在台湾偷着看的……
   
     柏杨:鲁迅小说,你看过之后,给你神经压力,你要思考,不会很愉快。有人问我,为什么你的小说有这么悲惨的结局?我说,你应该想呀。现在因为时代不同,所以我的小说更不吃香……
   
     聂华苓:你的小说在台湾销得怎么样?
   
     柏杨:有些人还是看。我现在小说的销路,除了三毛──还有谁呀?
   
     聂华苓:琼瑶!
   
     柏杨:对,琼瑶。除了她们以外,我的小说销得最多。人家说,沾柏杨的光!
   
     聂华苓:谁沾你的光?
   
     张香华:人家说:他自己的小说沾柏杨的光!
   
     柏杨:人家说,因为是柏杨的小说,才有人买!
   
     张香华、柏杨、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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