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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阁下应该快乐才对,为啥却哭了乎?常听英雄豪杰曰:「俺如果削平万国,天下一统,就高兴啦。」这是还没有削平万国时讲的话,一旦真的削平万国,恐怕泄气之余,能躺床不起。君看过拳赛乎?胜利者成了拳王,兴奋之余,简直要翻筋斗。问题是,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所向无敌,有孙悟空先生的本领,一指头能把对方的胳膊敲断,恐怕全世界都没人找他比赛。届时他岂止寂寞而已,恐怕也要跟亚历山大先生一样,虎目中流下眼泪。所不同的是,亚先生为寂寞而哭,而该家伙是为以后的生活而哭也。
棋逢对手既是人生真正的乐趣,则棋不逢对手,自然是人生最大的痛苦矣。盖对手棋力太强,下三盘输三盘,下千盘输千盘,只有叫哎哟的份,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这种棋下起来,还不如去喝巴拉松。《三国演义》上夏侯杰先生,率领大军,追到当阳桥,正在耀武扬威,忽听张飞先生一声断喝,吓得肝碎胆裂,撞倒马下。我要是夏侯杰先生,一瞧那个豹头环眼的家伙往那里一站,我马上就说肚子痛,回去找毛坑拉稀屎,摆上三桌红烧甲鱼的酒席,我都不去跟他较量。他只要漫不经心的随便一动手,我就没希望啦,何必去受那种闲罪乎?至于棋力低的,则是张飞先生跟夏侯杰先生颠倒过来。柏杨先生五岁小孙女,最近受大家谈论的影响,天天都要搬出棋盘跟我下,我怎能正心诚意的奉陪乎?在常败将军未弄到那台电视之前,我就经常警告他曰:「老哥,你的棋再不进步,我就拒绝陪你啦。」盖局局皆赢,同样兴趣索然。
死圣人曰:「交无不如己者。」一个人交朋友千万要交比自己强的,然后才能取法乎上,仅得乎中。整天跟耶稣先生一起泡,即令当不上圣人,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如果整天跟流氓无赖泡,即令把持得定,恐怕也难好到哪里去。一位千金小姐一旦和绿灯户妓女小姐形影不离,她能一天比一天雍容华贵乎?交友如此,下棋亦然。要下就得跟棋力差不多的下。对手如果太强,当然生趣全无。对手太弱,下得太久,准会把自己的棋力给拖下来。我有一位在某学堂当教习的朋友,有一次大概被生活逼得狗急跳墙,写了一文,拜托柏杨先生介绍发表,我看了一遍,实在看不懂,只好原封退回,他来信叹曰:「不瞒仁兄说,我的中文程度本来不错的,可是天天给学生老爷改作文,改得连自己也不通啦。」跟棋力差的下棋,就有这种危险,此所以我常常警告常败将军之故也。最理想的对手是他阁下略高半段,虽然输的时候多,但也有反击余地,则不但可以保持兴趣,棋力也可以跟着进步。
──不过,这句死圣人的话,如果刻板的去实践,也有问题。每一个人都死心眼去跟比自己强的对手打交道,而对手也死心眼去交比他更强的,恐怕大家一辈子都没有朋友,也没有对手矣。好在这只是一句格言,不是定律,固误不了事也。
「官太大的不下」,这种情形不太多──其实何止不多,简直没有。有此顾虑,等于自己往脸上抹粉,好像我在那里自言自语曰:「跟当皇帝的不下。」当皇帝的有谁找柏杨先生下棋哉。不过怕的是,有些我瞧他没啥,而他却自己以为有啥的「尊官」。这种人罡气正盛,官火正旺,不要说下棋啦,就是跟他接得太近,都能把毫毛烧掉。他一天不垮,我一天就不奉陪,必须等他垮啦,或躺到医院床上啦,届时开口向我请教几盘,我才会生出雅兴。
「政治棋不下」,夫政治棋者,跟政治牌一样,明明高他一级,赢得过他,却硬假装低他一级,输得心服口服是也。柏杨先生没有这种本领,我要有这种本领,段祺瑞先生时代,早当了督办公署的顾问矣。不要说那时年轻气壮,就是刚来台湾,才不过五十多岁,人生还没有开始哩,在台北赤峰街一位朋友家下棋,我本来找他谋一个差事的,他却偏抬举我,留我陪他消遣,我心中暗暗嘱咐自己曰:「柏老柏老,你来是求人的,千万不要赢呀。」可是看他恶形恶状,实在生气,就一盘也不让,他面色铁青,临走时也没欠屁股,差事当然也没谋到。别人告我曰:「你当时如果能跟他下个平手,恐怕至少有个校长干的。」呜呼,我岂不知此理,只是政治棋实在难下,没有十年二十年道行,别想下得恰到好处。
性命交关
「气量窄的不下」,遇到气量窄的,我岂止不愿跟他下棋而已,简直不愿跟他交朋友。不过交朋友可以小心翼翼,知道他的毛病,不惹他生气就是。而一旦对弈,短兵相接,就动辄得咎矣。你还没赢他三盘哩,他就脖粗脸红,本来要派你一个差事的也不派啦,本来要借你一块钱的也不借啦。如果再精彩一点,你就更受不了。君不见有一则外国漫画乎?棋盘摆得好好的,可是救护车停在门口,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正往车子上抬,坐在棋盘一端的朋友瞪眼曰:「每逢要将军,他就发心脏病!」──洋大人竟然同样有这种节目,盛哉。
要想把气量窄的家伙弄得舒舒服服,唯一的妙法是跟他下「政治棋」,叫他自以为棋力恰恰比你高半段。他之所以赢了你,除了棋力高半段,也因为他是紫微星转世,有六丁六甲保驾之故。不过前已言之,糊涂难装,政治棋难下,万一「祸至心塞」,露了马脚,那就大发啦,恐怕比赢了他还要不可收拾。既然危险重重,何必往里跳乎?不但我不往里跳,而且奉劝别的棋朋友,也不要往里跳,有人输了一盘棋,或为了发觉赢了一盘政治棋,会记你一辈子,十年以后还可能照你屁股上来一个马后炮。
气量窄的如果是普通小民,为祸还小;如果是官崽,那为害就大而且巨矣。六世纪南梁第四任皇帝萧绎先生,是一个独眼龙,最忌讳人说瞎。有一次跟刘虯先生下棋,刘虯先生一连赢了两盘,萧绎先生已经一肚子邪火,偏偏刘虯先生下得入神,情不自禁,搔首弄姿,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搔到脸上,掩住了一只眼。萧绎先生一瞧,好呀,你赢棋已经够混蛋啦,还胆敢嘲笑我只一只眼,此仇不报,枉为帝崽。那时他阁下的官儿还不过是「湘东王」,但一个「王」对付一个小民,足足有余,当下就弄了一杯巴拉松「药之」。刘虯先生「抗节好学」,「解官辟谷」,颇有点声望,为了掩天下耳目,萧绎先生在刘虯先生暴毙了之后,还特别表演了一场大恸的场面,送了一笔可观的丧葬费。咦,跟这种人下棋,能不心惊肉跳乎?
「考虑太久的不下」,普通人下棋,都是兴之所至。不作下棋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如果下棋下得太认真,拿着棋子好像拿着原子弹,一考虑能考虑一个钟头,那就不叫下棋,而叫拉痢疾矣。而且即令职业棋士,也不能无尽期的胡思乱想,日本人把围棋的考虑时间加以限制,实在是一种高明的办法,否则一盘棋下三年,真是寿命长的有福啦。
晋王朝的时候,有这么一则故事,樵夫王质先生上山打柴,看见两个顽童在那里下棋,颇有几手,就站在旁边猛看。看着看着,肚子发饿,其中一个顽童掏出一枚红枣递过来,吃了下去,饱暖如春。这盘棋下完,王质先生低头一瞧,斧柄都烂成朽木了矣,不禁吓了一跳,等到下得山来,人来人往,竟一个不识,回家叩门,出来的是一个老头,向他端详了半天,诧曰:「年轻人,你找谁呀?」互相盘问之下,才知道该老头竟是他的孙子,太太和儿子早已去世。原来他阁下在山上只不过看了一局棋,可是世间已过了一百年。后人就把该山叫做烂柯山。
洋大人之国,也有类似这种故事,不过不是下一局棋,而是打一场九柱球。在美国还是英国殖民地时代,有一位李伯先生,怕太太怕得要命,有一天,太太又要修理他,他就落荒而逃,逃到一座山上(也是山上),越想人生越无趣,正要上吊,忽然听见一阵隆隆的声音,好奇心动,顺着声音走过去,只见一块平地上,有七个穿荷兰服装的人,在默不作声的打九柱球。九柱球者,就是台北现在流行的保龄球,把九根木棒竖在那里,然后用一个木球就地滚过去,看谁撞倒得最多。李伯先生看了半天,眉飞色舞,寻死的念头无影无踪,就也打了几次,而且喝了点老酒,沉沉入睡,等到一觉醒来,忽然想起不好啦,不好啦,足足有三、四个小时不回家,回家恐怕有罪受的,这样迟迟疑疑,来到镇上,却发现一切都变了样,没有一个面孔是熟悉的,只好坐在酒店门前凳子上纳闷,别人瞧他陌生,以为他是奸细,他赌咒曰:「我是英王陛下最忠实的臣民,谁都知道的呀!」这一叫不打紧,大家起了哄,原来美利坚合众国已经成立,正在捉拿「最忠实的臣民」哩。
──结果是他的女儿出面把他领回。女儿已结了婚,而且有了孩子,女婿就是经常爬到他肩上要他背的那个流鼻涕的顽童,他的太太在十年前向一个小贩发脾气,得了脑充血,一命归天。李伯先生一听太太翘了辫子,心中大慰,就跟女儿住下来。于是该镇那些怕老婆份子,每人都想上山,也去打一场九柱球。
呜呼,「天上方一日,地下已千年」,看情形真有其事。人生短暂,令人叹息。不过也正因为人生短暂,时间匆忙,下一盘就要一百年,未免浪费得太厉害。围棋所以不能像象棋那样的普遍深入民间,与时间大概也有关系,三十分钟可以结束一盘象棋,而两个小时能结束一盘围棋,已经算很不错矣。柏杨先生每天忙得晕头转向──不过我的忙跟别人的忙不同,别人是为前途忙,而我是为肚子忙,这种忙乃动物的忙,低级的忙也,读者老爷不可不知;偶尔下一盘棋,轻轻松松,对手却一个子都能考虑十分钟,急不急人哉。所以每逢常败将军眼如铜铃,喃喃自语时,我就催他曰:「老哥,怎么啦,又在背棋谱啦,那已来不及啦。」这么一刺激,他为了表示他并不是背棋谱起见,只好仓卒应战,自乱章法,结果无不大败。
其声凄厉
最后一个「不下」,是「不诚心下棋的不下」,跟不诚心下棋的朋友下棋,好像跟油条小姐谈恋爱,你把心都扒出来给她啦,她却当成了驴肝;花的真钱,买的假意;付出的是真情,换回来的假爱。有些人下起棋来,认为这玩艺输赢有啥关系哉,赢啦也当不了总统,输啦也坐不了牢,轻轻飘飘,成了儿戏,我们这些敬业乐群的人,反成了呆头鹅,真能气扁。
以上是柏杨先生的「七不下」,想来想去,另外还有一种情形,也属于「不下」之列,曰「带橡皮筋的不下」,也介绍于后,以便众棋士睹景生情,有所长进焉。
象棋棋盘当中,有一道空格。新式的棋盘,这道空格是真空的,大概已进入太空时代啦,所以啥都没有。而老式棋盘,往往要写上两句话,普通是「两国相争,黄河为界」,盖从前打仗,都在中原(河南省同胞是最倒楣的中国人,历不尽的战乱),黄河天堑,各凭为界。想不到八年抗战,大日本皇军盘踞黄河以北,中国军队严守黄河以南,老一辈人乃喟然叹曰:「现在真的成了黄河为界矣,棋语竟成为谶语矣。」自此之后,爱国朋友就把棋盘上这两句话去掉,大概后悔不迭,不希望以后再有黄河为界的惨事发生也。
然而也另有写别的焉,曰「观棋不语真君子,举手无悔大丈夫」,这两句话不知道什么缘故,也被抛弃掉,可惜可惜。其实,这才是棋坛的最高境界──也可以说是棋坛的最低标准;而下棋的顶大毛病,在这两句话上也充份显露出来,不但艺术气味无穷,哲学气味也无穷。
凡是任何竞赛性质的游戏,除了对垒的主角们汗流浃背外,总会吸引一大批观众。这批观众,我们称之曰「迷」。在球类上,「迷」能爆出啦啦队,看见自己拥护的一方射中了一个球,简直高兴得马上就拿汽水瓶向前排观众头上扔;而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