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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杨全集-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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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容易熬到天亮,替小少爷穿上衣服,被女仆领进去洗脸吃饭了。我刚拿起牙刷。
   
     「老钱,老爷请!」孙威叫。
   
     李义老还在床上躺着,妙龄少妇的娇红脸蛋正偎着他那肌肉松懈的腋窝。孙威把报纸递给我。
   
     「先读国际新闻吧!」李义老说。
   
     我只得服从。
   
     「本省新闻!」李义老朦朦胧胧说。
   
     我的嗓子逐渐冒火。
   
     「再念广告!」
   
     一个小时之后,李义老终于像死狗一样的哼也不哼了,可是我站在那里的两条腿,却麻木的成了两根铁棍,孙威悄悄的把我唤出去。
   
     「老钱,」他夸奖说,「你的口齿真清楚,有你的。上个月请的那个女老师,自命清高,不肯念报,没等到吃早饭,老爷就开革了她。走吧,上午陪小少爷上学,记住,在校门口等着,一下课就去擦汗。下午帮老周洗汽车,这是美国最新式的,海关硬不准进口,说是违法,违他妈的屁法,我们老爷一个电话就要了出来。还有……」
   
     一种无法自制的穷酸之气,通过我的血管。
   
     「我不干了!」我喊。
   
     孙威吃惊的望着我。
   
     「我干不了。」
   
     「别小孩脾气。」
   
     「真的。」
   
     我冲进寝室收拾我的洗脸用具小包。
   
     「老爷要见你。」等我出来,孙威拦住我。
   
     我只好回去站到我读报时站的地方。
   
     「你要辞职?」李义老怀疑的,睁开他那尊师重道的慧眼。
   
     我承认。
   
     「你在我这里当教师,比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好得多啦,」李义老说,似乎我已不是听众,而是他家里的人了,「在公立学校当教师,名义上好听,其实还不是骗死人不抵命,乐岁终身苦,解聘则不免死亡,有什么出息呢?你在我这里,三五年后,我一张名片就可以给你介绍一个不算小的差事,你怎么如此糊涂?」
   
     我坚持非走不可。
   
     「我再加你二十块钱,」李义老瞪大眼说,「我不希望你用辞职手段来争取薪水,你总应该知道现在的教员是什么价钱。」
   
     我几乎用哭泣的声调,告诉他,我已找到了更高尚的职业。
   
     「什么职业?」
   
     「掏厕所。」我脱口而出。
   
     李义老勃然大怒了,显然的,他不屑再理会我这个孔丘先生的叛徒,他翻身朝里,于是,他怀里的娇妻咯咯的笑起来。
   
     在卫士们眈眈的虎视下,我终于离开了这个称我「台端」,「希」我等候,怕我「自误」,「祝」我「教安」的公馆。和昨天来的时候恰恰相反,我摀住后脑勺,吹着手指,垂头丧气的向我那没落之途踉跄,好像一条刚被猛烈踢过的狗。
   
     上帝的恩典
   
     我的天资不高,所以始终没有学会开汽车,只好坐在旁边,而由杰克驾驶。杰克是一个大块头,当了二十年水手,半生的时间都消磨在海洋上,来中国才三个月,还不会说中国话。我们都在《圣经》函授学校服务,学校的委员会决议,教我向函授学校住在市区的学员们,作一个家庭访问。命令杰克作我的助手,一方面是他会开车,能够节省时间,一方面也是让他跟我多学习学习,并和中国人作广泛的接触。实在的,我不高兴和杰克在一块,他有点莽撞,可是他的车子却开的非常熟练,有好几次都风驰电掣般的在红灯下闯过,警察老爷哼都没哼,大概是认为他并没有犯什么错误的缘故。
   
     虽然天下着雨,我们还是照常出发,我是满快乐的,因为,这是一个不普通的访问。不是钻营,不是借钱,不是为自己利益,而是为对方灵魂的得救。我们的工作充满圣灵。
   
     汽车在一条巷口停下,巷子很窄,又泥泞不堪,雨像瀑布般的倾泻。
   
     「杰克,」我说,「汽车既开不进去,还是让我先去找门牌。然后你再来,免得两个人都淋雨。」
   
     杰克刚要反对,我已跳下来,一家一家的寻觅,雨水打到脸上,眉毛挡不住,流到眼眶里,然而我终于找到我们要拜访的那一家。
   
     大门紧闭着。我举起手,正要盘算是不是先叫杰克,大门却从里面开了。一对雍容华贵的中年夫妇,裹着最最上等质料的雨衣,正往外迈步。猛然看见我──一身破衣服,连把雨伞都没有,他们脸上的笑容就迅速的收回。
   
     「找谁?」老爷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我预感到不妙。
   
     「赵守勋同学在家吗?」函授学校的学员卡片上,赵守勋今年十六岁,高中学生。
   
     「干嘛?」
   
     「啊,先生,我是《圣经》函授学校的工作人员,打算向我们从未谋过面的同学,作一个访问。」
   
     「访问什么?」老爷不耐烦说。
   
     「先生,」雨水开始灌进我的脖子,「访问学员的进修情形,和访问同学的家庭!」我愚蠢的想,两位主人一定会让我进去坐坐的,即令他们还是要出去,也会把学生唤出来招待我。
   
     「你在函授学校干什么?」
   
     「教师!」我落汤鸡似的站在大雨里。
   
     夫妇二人像法官打量囚犯似的,开始向我打量,四只高贵的眼睛直瞅着我膝盖上的补钉;停了一会儿,又转移到我那裂了缝的皮鞋上,然后太太的樱桃小口微抿了抿,嗤的一声笑了。我的脸刹时通红,红到几乎燃烧了起来。不过,到底老爷有高尚的教养,他没有笑,而只向前跨一步,湿淋淋的雨衣几乎贴到我身上。
   
     「我不知道守勋这孩子在外面捣些什么鬼,把不三不四的人都引到家。对不起,他不在,以后不准你再来……」
   
     我惭愧的低下头,血液从心脏深处往上沸腾,头轰轰直叫。忽然间,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抓住我的胳膊,接着是一连串悦耳的欢迎声。好容易澄清一下脑海,才发现杰克已先我而被拉进了屋门,而那一对雍容华贵的夫妇正在榻榻米上团团乱转找拖鞋。
   
     「快去换个干净的呀,」老爷叫,一面脱雨衣,偏偏又脱不下,他骂太太,「你真笨,快去开蓝皮箱呀,把那双杭绣拖鞋拿出来呀!人家美国人的脚可不比中国人的脚,袜子都是尼龙的,拖鞋不好就会跳线!」
   
     「短命鬼,我打不开箱盖!」太太在室内喊。
   
     老爷飞奔过去。于是,结结实实的和我们那仪态万千的女主人撞个满怀,太太的鼻子冒出鲜血。老爷顾不得太太了,慌忙夺过拖鞋,蹲在榻榻米上,硬往杰克的脚上套。
   
     「又脏又乱呀,」老爷喊道,「你先生到中国几年啦,住惯这榻榻米吗?不要见笑,我们的拖鞋太蹩脚,委屈得很呢,委屈得很呢。」
   
     「噎死。」杰克等男主人的声调一断,马上就应一句,我吓了一跳。
   
     这时,刚才还望如天神的老爷,已经颠三倒四,又紧张又兴奋地跳来跳去,好像一只刚被砍掉脑袋的公鸡。太太的鼻孔塞着两卷白纸出来了,用她的玉手把杰克死按活按的按到沙发上,老爷陪在下首。
   
     我只好坐在墙角的矮竹凳上。
   
     「先生,喝茶,」太太把杯子捧到杰克跟前说,「你看,我们不知道你是学生的老师呢,刚才这位先生也没提,」她指指我,又转向杰克,「要不是你从汽车上下来,我们恐怕还碰不到面呢。你们这种工作精神真可敬佩。而这种访问,最有价值,师生感情交流,共同信仰耶稣基督,我们天天都在祷告呢。──不知道老师来中国多久了,中国话讲得很流利吗?」她娇媚的挺挺肚子,「不用说,一定很流利。」
   
     「噎死。」杰克又冒出来一句。
   
     「那太好了,」老爷惊喜交加说,「中国字是世界上最困难的字,我老是求上帝恩典,教我们中国字都变成美国字。」
   
     「噎死。」
   
     我身上长起鸡皮。老爷向我下问说,「你说,对吗?嗯,还没请教贵姓呢,──这位美国朋友?」
   
     杰克又要「噎死」,我赶紧插嘴介绍。
   
     女主人走到杰克身旁,露出白牙说,「杰克老师,你喝茶呀!这茶杯是我刚才消过毒的,虽然不比你们美国用的干净,可是我敢保证没有任何细菌。你尝尝,茶叶是从你们贵国运来的呢,我们向来都不喝中国茶叶,中国茶叶有股羊肉的腥味。我,」她摆动她那丰满的屁股,「我再去切一点蛋糕。」
   
     我刚要阻拦。杰克已「噎死」了,我如芒刺在背。
   
     「杰克老师,」老爷找话说,「你是那一州人?」
   
     我慌忙告诉他是加里福尼亚。
   
     「好莱坞在加里福尼亚呀!」
   
     「噎死。」杰克抢着说。
   
     「美国真是好地方!」老爷努力往前伸脖子说,「地大,物博,是我们民主世界的领袖,社会繁荣,人民康乐,每一个人都有汽车,都有洋房,没有人犯法,听说监狱里都长满了青草。我和我太太虽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是中国的大学毕业呀。中国的大学毕业不值钱,顶多教个破中学。外国大学毕业才能教大学,尤其是美国大学毕业,回到中国就能当教授,当部长,或是当专门委员。真的,中国人能到美国去一趟,完全靠祖宗积德,不,完全是上帝恩典。我们虽都五十岁的人了,不能再上学了,可是我们的小犬守勋──就是你的学生呀,他现在正读高中,我不预备教他上中国的大学,上中国的大学简直是一种生命的浪费。你是老师,总得替学生想点办法呀!我们中国有句俗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立刻通身大汗,挣扎着站起来。
   
     「走!」我衰弱的告诉杰克,杰克站起来。
   
     第一个向我怒目而视,而又如丧考妣的是男主人,第二个是女主人,她刚端着蛋糕盘子,风摆柳似的跑出来,一看见我们──实际上是一看见美国人要走,就像中了风似的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放得是那么重,几乎把桌布撞出一个洞,然后双手抓住杰克的手臂。
   
     「你不能走呀!杰克老师,你不是访问我们的学生吗?他今天到学校补习英文,我已经差人叫他去了呀,叫他回来拜见老师。无论如何,再坐一会儿!你看,你的学生长得真漂亮,和外国人差不多呢,」她噘起满是口红的嘴,「真的,你要是肯的话,教他当你的干儿子……」
   
     杰克还要「噎死」,我眼睛里大概突然冒出火星,他才没有开口。我第一个跳下榻榻米,杰克在后面跟着,用脚找鞋。这一对雍容华贵的绅士夫妇看我竟敢在美国人面前如此放肆,显然有点震惊。太太的玉足也跳下来了,也找鞋,──找杰克的鞋。
   
     「你看,」老爷在杰克屁股后惶恐万状说,「杰克老师,您住在什么地方呀?留个地址给我们好不好?明天我一定领着小犬到府上回拜老师。守勋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补习什么,今天偏偏不在家,真他妈狗养的小王八。」
   
     我感到一条眼镜蛇在咬我的胸口。
   
     「有师母吗?」女主人用她的纤手把皮鞋往杰克的脚上穿,「你结婚了吗?」她仰着含笑的脸,眉毛都动,嗲嗲的说,「老师喜欢不喜欢中国女人呀?要喜欢,我负责介绍,我的三妹正在读大学外文系,模样儿可真漂亮,人家都说她像英格丽褒曼呢!她是宁死都不肯嫁给中国人的。我要和她一提,包管她高兴得什么似的……」
   
     杰克不敢再「噎死」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身上有点发抖。
   
     雨仍下得很大,男主人和女主人抢着要把自己的雨衣往杰克身上披,抢得很是猛烈,杰克上衣眼看要抢破了,才算披上太太的。老爷自己的顾不得穿,太太是甘心情愿的不穿,我是没有什么可穿。四个人冒着倾盆大雨走出房门,脚下滑得很,几次都要栽倒,好容易爬上汽车,一个精美的笔记簿和一只最新式的派克五十一钢笔捧到杰克面前。
   
     「杰克老师,」主人很体面的笑说,「你的住址呢?还没有给我们留下呀,我们一见如故,这次认识真是上帝的安排!不,真是神的安排!我一定带着你的学生去拜访。」
   
     杰克看着我,又一声「噎死」,我这时几乎要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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