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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花怒放的烟火
三十多年前在台北，蓝星诗社的同仁聚会时，常有一位画家在座，我们称他为
“蓝星之友”，更邀请他做诗社的“艺术顾问”，不但列名于诗刊的同仁阵容，还
将他的作品刊于封面。他是继杨英风之后，慨以作品来辉映蓝星的另一位艺术名家。
他，正是今日名闻中外的抽象画家陈正雄。
一九七二年底，陈正雄在台湾省立博物馆举行画展，我在该年十二月十八日的
《中国邮报》上刊出一篇英文的画评，对于他当时的风格，有简要的分析，并指出
他画艺的发展，是从具象转为抽象，但仍与其他抽象画家的风格有异。
我指出，当时他的风格虽已趋向抽象，却仍隐约可窥山水的局格，而且像其他
同行一样，巧接了中国古典山水的传统，在画面大幅留白。不过，他人留白，常在
背景，陈正雄之留白，却敢于放在前台。我又指出，他人用色，主攻黑白对比，从
浓墨到浅灰，经营的多为单色系统；陈氏著力，却五色缤纷，但主客有序，能够调
谐。
我更指出，陈氏用色的结构往往以深色或亮色为主而以相反的色彩为对照，或
以相似而渐淡的色彩来缓冲：其整体效果，对照时有戏剧的张力，呼应时有抒情的
韵味。
最后我说，陈氏的用色与造型虽变化多姿，但整个画面常洋溢着愉悦的心境，
所以我称他的画艺为“丰美的洞见”，那篇画评亦以此为名。
三十年一瞬而过，陈正雄的成就已历经国际艺坛与两岸画界的肯定，刮目再看，
不仅画艺益见精进，而且画学更加转深，对抽象表现的追求更见透彻，同时反顾本
土，对台湾原始艺术的研究与推广也卓有贡献。这一切，报道与评论已经很多。陈
正雄的评传《画布上的“欢乐颂”》，由知名作家祖慰执笔，画文并茂，即将在大
陆出版。
抽象画创始的双杰是荷兰的蒙德里安与俄国的康定斯基，其实都生于十九世纪
后半期，距今都早逾百年，不能算“前卫”了。简而言之，蒙德里安具古典的清明
与自律，有亚波罗的静观自得；康定斯基具浪漫的热烈与奔放，有戴奥耐塞司的生
动自然。康定斯基的律动近于音乐，蒙德里安的沉静则近于数学，尤其是几何。美
国女诗人米蕾的名句：“唯欧几里得亲见过无蔽之美”可谓一语道尽了抽象艺术的
神貌。
年初董阳孜以“字在，自在”为名在台北开过书法展，我曾为文指出她的狂草
简直通于“抽象表现主义”的所谓“剧动画”。这种近于扶乩的忘情创作，应可追
溯到康定斯基。陈正雄基本的风格该是抽象的表现主义；当他忘情放手，意到神来，
在单一的底色或交叠的五彩之上挥洒色点、色块，或者驰骋抛物线条，颇有波洛克
的自由写意，更有“剧动画”的奔放快感。但是他的构图与用色都即兴而作，比较
潇洒，与波洛克厚重密实的交织成网不同。
陈正雄的另一风格比较沉稳、凝炼，可容赏者从容静观，不像前一风格的高速
律动逼人眼睫，不让赏者休憩。这一类作品的构图，常见色彩的板块主客呼应，重
心稳定，背景则大幅留白或大幅单调，给赏者的视觉以开朗的空间。这一类布局主
客有序而色彩浓淡有层次纵深的作品，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巧妙而间接地，向观众
暗示山水如一则隐喻，最能满足观众的美感，因为它有立体感，不像前一类作品将
一切造型压成逼在眼前的平面，更因为它慷慨留白（或留其他浅色、单色），不像
前一类作品将视域填满，不留想象的余地。
以下且举数例，以明吾意。
“海舞”（一九八三）用黛青高叠的色块，节奏生动地在左下方的画面营造前
景，有惊涛拍岸的隐喻。至于右上方茫茫的“留紫”，则不落言诠地交给神秘的天
空。整个画面的色调呼应得和谐而浑成，有冷艳惑人之感。
“蝶影”（一九八九）用黑白纵横的前景笼罩在嫩绿娇黄的背景之上，十分抒
情，虽然没有任何暖色相助，竟能隐喻出似真似幻的花痴蝶梦。此幅的清雅与前幅
的富丽，形成突出的对照，可见作者调色之变化多姿。
“蓝天之两岸”（一九九三）更是造型与用色双捷的妙品。这一次前景的布局
戛戛独造，从画面的左上方大笔淋漓一直挥洒到右下角，高远甚至超远的气势骇目
夺神，令观者气为之旺。想不到两侧的背景竟然是那样绝情的酷蓝，深邃得那么神
秘莫测。画的是银河吗，比银河更神话，或者是瀑布，又比瀑布更童真。其实何必
要追究落实呢？这不过是陈正雄心花怒放的烟火罢了，妙在这烟火永不熄灭。
“突破”（一九九二）用来做一九五六至一九九三年《陈正雄回顾展》画册的
封面，足见画家如何自珍。此画确也值得放在封面，因为它可以见证画家厚重纯朴
而且沉潜的一面，与他姹紫嫣红的甜美常态截然不同。钝蓝、糙黑加上挫灰，组成
了肃静低缓的视觉压力，庄重得十分耐看，又有低音管深沉的效果。
确实，陈正雄的抽象艺术常给我音乐的感觉：无论是七彩缤纷的急管繁弦，或
是主客二色的此呼彼应，像协奏曲中众乐与独琴的问答，或是数色对话如三重奏、
四重奏室内乐娓娓的清淡，他的画总像是在斑斓的光谱上弹琴，每到高潮，简直就
迸发而成色彩的嘉年华会。也难怪为他写传的祖慰，还以《画布上的“欢乐颂”》
为书名。我倒觉得在音乐家中，陈正雄流畅无阻的欢悦节奏毋宁更令人想到莫扎特。
近十年来，画家有意收起霓虹变幻的魔法，改向静态构图与文字线条的探讨，
乃有《窗》、《玉轮》、《文字之舞》等系列的新作。诸如《窗99系列》之方里套
方，《玉轮系列》之外方内圆，都用中国书法为其肌理，对不识中文更不识草书的
西方观众而言，这些神秘的线条只是有字天书，更添抽象艺术的玄妙魅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