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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的教室,看见有一个位子空着,这个位子是他希望能得到的离老师最近的位子。他就坐了下来。旁边有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学生——大学里这种学生多的是,那学生挪开盯着书本的眼睛,带着愚笨的惊愕神气望着唐璜,然后用几乎战战兢兢的声调对他说:“您难道不知道这是唐加西亚?纳瓦罗经常坐的座位吗?”
唐璜回答说他只知道是谁先来谁就得座,他看见这个位子空着,认为可以坐下来,尤其是唐加西亚先生又没有叮嘱他的邻座为他保留位子。
那个学生说:“我看出来了,您是新来的,到这儿的时间还不长,因为您不认识唐加西亚。要知道这是一个最? 。”
说到这里学生压低了声音,仿佛害怕被别的学生听见。
“唐加西亚是一个可怕的人。谁得罪他谁就要倒霉!他没有持久的耐心却有很长的剑。
可以肯定的是,有谁如果坐在一个唐加西亚坐过两次的位子上,就完全可以引起一场争吵,因为他很容易生气而且非常敏感。他吵起架来就要动手,一动手就要杀人。我向您提出警告,您认为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唐璜觉得非常奇怪,这个唐加西亚给自己保留了最好的位子,却又不准时出席。同时他看见有好几个学生的眼睛都盯着自己,如果他坐了这个位子又走开,这将大大有损于他的自尊心。另一方面,他毫不在乎刚到这里就同人吵架,尤其是同一个像唐加西亚那样似乎非常可怕的人吵架。他正在犹犹豫豫,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而人则始终机械地坐在他原来位子上的时候,一个学生走了进来,一直朝他走去。
“唐加西亚来了,”他的邻座对他说。
这个加西亚是个宽肩膀的青年,体格健美,面色被太阳晒黑,眼睛十分傲慢,嘴巴充满轻蔑。他穿一件完全磨光了的短褂,原来的颜色可能是黑色,外面罩一件有破洞的斗篷;在这些衣服上面,挂着长长的一条金链。我们知道,在任何时代,萨拉曼卡大学和西班牙别的大学的学生,都以穿得破破烂烂为光荣,大概他们想以此表示一个人的真正价值并不需要财产来装饰。
唐加西亚走到唐璜还坐着的那张凳子上,十分客气地向唐璜行了一个礼,对他说:
“阁下,您在我们中间是新来的,可是我已经熟知您的名字。我们的父亲是好朋友,如果您不嫌弃,他们的儿子也不会不是好朋友。”
他边说边把手伸给唐璜,态度非常友善。料想不到会受到这样接待的唐璜,也连忙还礼,回答他说,能够同他这样一位绅士做朋友,他感到非常光荣。
唐加西亚接着说:“您还不熟悉萨拉曼卡,如果您愿意接受我做您的向导,我很高兴带您去参观一切,把这个您要居住的地方,从最大的东西一直到最小的东西,都带您去看。”然后他向坐在唐璜身边的那个学生说:“喂,佩里科,你以为像你这样一个笨蛋也配坐在唐璜?德?马拉尼亚阁下身边吗?”
一边说,他一边粗暴地推开他,占据了他的位子,学生赶紧让开。
上完课以后,唐加西亚给他的新朋友留下地址,要他答应一定去看他。
然后很有风度和亲热地把手一挥,拿他的满是破洞的斗篷优雅地往身上一裹,走了出去。
唐璜胳膊里夹着书,在学校的回廊里停下来,仔细观看那些布满墙上的旧铭文,这时候他看见刚才同他谈过话的学生也走过来,似乎也要观看同样的东西。唐璜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认识他,然后准备走出去,学生一把拉住他的斗篷,对他说:
“唐璜阁下,如果您没事儿,您能俯允同我谈一会儿话吗?”
“好的,”唐璜回答,他把身体靠在一根柱子上,“您说吧。”
佩里科不安地向四周张望,仿佛他害怕被人看见,然后走到唐璜身边凑到他的耳边说话;这样小心实在没有必要,因为在他们所在的宽阔的哥德式回廊里,除了他们就没有别人。沉默了一会儿以后,那个学生用很低而且
几乎发抖的声音问:
“唐璜阁下,您能不能告诉我,令尊是否真的认识唐加西亚?纳瓦罗的父亲?”
唐璜作了一个表示惊异的动作。
“您刚才不是听见唐加西亚自己说了吗?”
“是的,”学生回答,把声音压得更低一点。“可是您有没有听见令尊说过他认识纳瓦罗阁下呢?”
“当然,听说过,他同他一起跟摩尔人打过仗。”
“很好;可是您听说过这位贵族有? 。一个儿子吗?”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十分注意我父亲是怎样说起他的? 。不过这些问题有什么用?难道唐加西亚不是纳瓦罗阁下的儿子?? 。他是私生子吗?”
“天老爷在上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惊骇万状的学生嚷起来,望了望唐璜倚着的柱子背后有没有人,“我只是想问问您,您是否知道人家传说的关于唐加西亚的一件怪事?”
“我一点也不知道。”
“人家说? 。请注意我只不过重复我听见别人说过的话? 。人家说,唐迭戈?纳瓦罗有一个儿子,在六七岁的时候,患了重病,这病十分古怪,医生不知道给他服什么药才好。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就给好几个圣堂献了无数贡品,又叫病孩去摸圣人的遗物,所有这一切都没有用。他绝望了,有一天,据人家告诉我? 。有一天,他望着圣米歇尔①的圣像说:”既然你不能够救我的儿子,我倒想看看在你脚下的那一位有没有更大的魔力。‘“
①圣米歇尔是天使长,通常他的画像总是画着他脚下踏着魔鬼。
“这是最可耻的渎神的话!”唐璜嚷起来,气愤到了极点。
“不久以后孩子就病好了? 。这个孩子? 。就是唐加西亚!”
“因此从那时起唐加西亚就有魔鬼附身了,”唐加西亚哈哈大笑地说,他从旁边的一根柱子后面走出来,看样子他在柱子后面偷听这场谈话已有多时了,“说真的,佩里科,”他用冷酷而鄙夷的口气对那个惊呆了的学生说,“如果你不是一个懦夫,我非得叫你后悔这么大胆地在背后谈论我。——唐璜阁下,”他转过来对马拉尼亚说,“等到我们更熟悉一点以后,您就不会浪费时间去听这种闲话了。好吧,为了给您证明我不是一个恶魔,请费神马上陪我到圣彼埃尔教堂;等到我们敬神完毕以后,我请求您准许我邀请您同几个同学吃一顿便饭。”
他一边说,一边挽起唐璜的胳膊,唐璜在听佩里科讲述这事时被人发觉,未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连忙接受了新朋友的建议,以表示他对刚才听到的中伤的话并不十分重视。
走进圣彼埃尔教堂以后,唐璜和唐加西亚跪在一个祭坛前面,祭坛周围跪着一大群信徒。唐璜低声念经;他这样虔诚地低着头过了相当时间以后,抬起头来,发觉他的同学还处在敬神到入迷的状态,嘴唇轻轻地动着,可以说他的默祷还没到一半时间。唐璜对自己这么快就结束默祷感到有点害羞,就开始低声念他想得起来的祷文。念完以后,唐加西亚还是动也没有动。唐璜于是心不在焉地又念了一些较短的祈祷文;发觉他的同学始终保持不动,他认为他可以向周围张望一下,以消磨时间,同时等待他的同学无休止的祈祷结束。一开头,有3 个跪在土耳其地毯上的妇女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一个从她的年龄,从她带的眼镜和她头上的帽子宽阔得叫人肃然起敬上看来,只能够是一个保姆。另外两个又年轻又漂亮,眼睛虽然低垂望着念珠,可是还没有低到使人看不见它们长得又大,又亮,形状又美。唐璜很喜欢盯着其中一个,喜欢的程度简直使他忘记了他是在一个神圣的地方。他也忘记了他的同学正在祈祷,他拉了拉他的袖子,问他那个拿黄琥珀念珠的姑娘是谁。
唐加西亚对他这样中途打扰并没有表示气愤,他回答说:她是唐娜特雷莎?德?奥赫达,旁边一个是唐娜福丝塔,她的姐姐,她们俩都是卡斯蒂利亚政务委员会参事官的女儿。
我爱上了姐姐,您去爱妹妹吧。您瞧,“他又补充一句,”她们站起来了,要走出教堂了;我们快点赶出去看她们上马车;也许风掀起她们的裙子,我们还可以看见她们美丽的大腿呢。“
唐璜对唐娜特雷莎的美貌震惊到了这种程度,连这样一些非常不敬的话他都没有注意到。他站起来跟着唐加西亚走到教堂门口,眼看着两位贵族小姐上了马车,车子驶离教堂广场,转入一条极繁荣的街道。她们走了以后,唐加西亚把帽子深深地横戴在头上,快活地叫喊:
“多可爱的姑娘!在一星期内我如果不能把姐姐弄到手,我宁愿让魔鬼把我带走!您呢,您向妹妹进攻已经有了进展吗?”
“怎么!已经有了进展?”唐璜天真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呢!”
“这算什么理由!”唐加西亚嚷起来,“您以为我认识福丝塔已经很久了吗?可是今天我递给她一封情书,她心甘情愿地接受了。”
“一封情书?可是我没有看见您写呀!”
“我身上经常带着写好的情书,只要上面不写名字,就可以送给任何人。
只不过要注意不要在眼睛或者头发的颜色上用错了形容词。至于什么叹气呀,眼泪呀,忧虑听,无论褐色头发或者金黄头发的女子,姑娘或者妇人,都会善意地加以解释的。“
这样谈着谈着,唐加西亚和唐璜走到要在那里吃饭的房子门口。他们吃的是学生的菜饭,数量丰富,质量不够上等,品种也不多。大量的辣味炒菜,咸肉,所有的食物都刺激喉咙使人想喝酒。而且也有大量的芒什和安达卢西亚出产的名酒。有几个学生在等候着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唐加西亚的朋友。大家马上入席,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别的声音,只有嘴巴嚼食的声音和酒杯碰酒瓶的声音。不到一会儿,美酒就使在座的人心情愉快,谈话开始变得热闹起来。谈的无非是决斗、调情和学生的恶作剧。一个说他怎样欺骗他的女房东,在租金到期的前一天搬了家。另一个说他向一个酒商以一位最严肃的神学教授的名义定购了几坛著名的葡萄酒,他巧妙地把酒收下,让那教授去付款——如果教授愿意付的话。这一个说他打了夜间巡逻队员;另一个说他用一条绳梯,不顾一个嫉妒的丈夫所作的种种防范,爬进他的情妇家里。唐璜起初惊异地听着他们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慢慢地,他喝下去的酒和同席人的快活情绪解除了他的拘谨。他们叙述的事情使他哈哈大笑,他甚至于有点妒忌那些同学由于骗人的手法巧妙而获得的名声。他开始忘记他带到大学里来的那些金科玉律,采取了学生的行为准则;这些准则非常简单而且容易遵守,用来对付坏蛋①一切行为都可以,所谓坏蛋就是没有在大学的注册簿上登记的那一部分人类。大学生在坏蛋中间就像是身处敌国,他们有权用一切行动对付坏蛋,就像希伯来人对付迦南人②一样,可惜市长先生对大学的神圣法律不甚尊敬,总是寻找机会来损害这些神圣法律的信徒,因此他们必须像兄弟般团结,互相帮助,尤其要互相保守神圣的秘密。
①原文是西班牙文。
②希伯来人是犹太人,迦南人是巴勒斯坦的非犹太族居民。
这场富有启发性的谈话一直延长到每瓶酒都喝光为止。等到酒都喝光以后,所有的判断力也都古怪地变得糊涂了,每个人只是拼命想睡。太阳还在猛烈地照射,大家就散伙了,各人自去睡午觉;唐璜同意在唐加西亚家里睡觉。他刚在一张皮褥上躺下,疲劳和酒意就使他熟睡了。他做了很长时间的梦,这些梦又古怪又迷糊,使得他只是模糊地感觉不适,而不能明确地知道造成不适的原因是哪一种形象或者观念。慢慢地,如果我们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开始在梦境里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思想也有了连贯性。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大河上的一叶孤舟里,这条河比他在冬天见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宽,河水浪涛起伏。孤舟上既没有帆,又没有桨,也没有舵,河岸上阒无一人。河水把小船摇晃得那么厉害,使他觉得有点不适;他觉得他好像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入口,正处在塞维利亚的那些闲游者到加的斯去开始感觉晕船的时候。过了一会儿,他到了河岸比较狭窄的地方,两边的距离那么近,使他可以看见两岸,并且使两岸听见他的声音。这时候,两岸同时出现了两个发亮的人像,各自向他靠近,仿佛要来救他似的。他先把头转向右边,看见一个面孔严肃而庄重的老头儿,赤着脚,全身只穿一件满是荆棘的短褂。他仿佛把手伸向唐璜。唐璜再把头转向左边,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