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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准备回家了。他们将空担子叠在一起,手里抱着扁担,抽着劣质的香烟,坐在那里笑眯眯地说着话。
许三观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元钱,塞到一乐手里,说:
“拿着。”
一乐看到许三观给他这么多钱,吃了一惊,他说:
“爹,给我这么多钱?”
许三观说:“快收起来,藏好了。”
一乐又看了看钱,他说:“爹,我就拿十元吧。”
许三观说:“你都拿着,这是我刚才卖血挣来的,你都拿看,这里面还有二乐的,二乐离我们远,离你近,们去你那里时,你就给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对二乐说不要乱花钱。我门离你们远,平日里也照顾不到你们,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
一乐点点头,把钱收了起来,,许三观继续说:
“这钱不要乱花,要节省着用。觉得人累了,不想吃东面了,就花这钱去买些好吃的,补补身体。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两盒烟,买一瓶酒,去送给你们的生产队长,到时候就的让你们早些口子抽调回城。知道吗?这钱不要乱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这时候一乐要上船了,许三观就站起来,一直把一乐送到剪票口,又看着他上船,然后又对一乐喊道:
“一乐,记住我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一乐回过头来,对许三观点点头,接着低下头进了船舱。许三观仍站在剪票口,直到船开走了,他才转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里走去。
一乐回到乡下,不到一个月,二乐所在生产队的的队长进城来,这位年过五十的男子满脸都是胡子,他抽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在另一根香烟上,他在许三观家里坐了半个小时,接了三次香烟屁股,抽了四根香烟,他将第四根烟屁股在地上揿灭后,放进口袋,站起来说要走,他说他中午在别的地方吃饭,晚上再来许三观家吃饭。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就坐到门槛上抹眼泪了,她边抹着眼泪边说:
“都到月底了,家里只剩下两元钱了,两元钱怎么请人家吃饭?请人吃饭总得有鱼有肉,还要有酒有烟,两元钱只能买一斤多肉和半条鱼,我怎么办啊?巧妇难为无米之饮,没有钱我怎么请人家吃饭?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这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要是这顿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乐的队长不高兴,我家二乐就要苦了,别说是抽调回城没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产队里也不会有好口子了。这次请的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请他吃了,请他喝了,还得送他一份礼物,这两元钱叫我怎么办啊?”
许玉兰哭诉着转回身来,对坐在屋里许三观说:
“许三观,只好求你再会卖一次血了。”
许三观听完许玉兰的话,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对她说:
“你去给我打一桶井水来,我卖血之前要喝水。”
许玉兰说:“杯子里有水,你喝杯子里的水。”
许三观说:“杯子里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
许玉兰说:“暖瓶里也有水。”
许三观说:“暖瓶里的水烫嘴,我让你去打一桶井水来,你去就是了。”
许玉兰答应了一声,急忙站起来,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许三观让她把那一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让她去拿来一只碗。然后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碗时,许玉兰担心出事了,她对许三观说:
“你别喝了,你再喝会出事的。”
许三观没有理睬她,又喝了两碗井水,然后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走了两步,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随后才走了出去。
许三观来到了医院,他见到李血头,对李血头说:
“我又来卖血了。”
这时的李血头已经有有六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里边抽烟边咳嗽,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两只脚就不停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要将地上的痰擦干净。李血头看了一会儿许三观,说道:
“你前天还来卖过血。”
许三观说:“我是一个月以前来卖过。”
李血头笑起来,他说:“你是一个月以前来过,所以我还记得,你别看我老了,我记忆很她,什么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见过,只要知道,就不会忘掉。”
许三观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说:
“你的记忆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觉我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李血头听了这话,身体很高兴地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比我小很多岁,记忆还不如我。”
许三观说:“我怎么能和你比?”
李血头说:“这倒也是,我的记忆别说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如我。”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咧着嘴笑得很高兴,就问他:
“你什么时候让我卖血?”
“不行。”李血头马上收起了笑容,他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再卖血。”
许三观听他这么说,不知所措了,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对李血头说:
“我急着要用钱,我家二乐的队长……”
李血头打断他的话,“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钱。”
许三观说:“我求你……”
“李血要又打断他的话,“你别求我,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求我。”
许三观又说:“我求你了,我家二乐的队长要来吃晚饭,可是家里只有两元钱……”’
李血头挥挥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也没用,我不会听你说了。你两个月以后再来。”
许三观这时候哭了,他说;“两个月以后再来,我就会害了二乐,二乐就会苦一辈子了,我把二乐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二乐以后怎么办啊?”
“二乐是谁?”李血头问。
“我儿子。”许三观回答。
“噢……”李血头点了点头。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泪,对他说:
这次就让我卖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头摇着头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把命卖掉了,谁来负这个责任?”
许三观说,“我自己来负这个责任。”
“你负个屁。”李血头说,“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么事部没有了,我就跟着你倒楣了,你知道吗?这可是医疗事故,上面会来追查的……”
李血头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到许三观的两条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许三观的腿,问他
“你哆嗦什么?”
许三观说:“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挑着空担子,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他一进屋就认出了许三观,就叫了他一声,可是许三观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就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根龙。”
许三观认出来了,他对根龙说:
“根龙,你的样子全变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才四十多岁吧?”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辛苦,所以人显得老。你的头发也白了,你的样子也变下很多,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了。”
然后根龙把手里的母鸡递给李血头,他说:
“这是下蛋鸡,昨天还下了一个双黄蛋。”
李血头伸手接过母鸡,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他连连说:
“啊呀,你这么客气,根龙,你这么客气……”
根龙又对许三观说:“你也来卖血了,这真是巧,我会在这里碰上你,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替我求求李血头,求他让我一次血。”
根龙就去看李血头,李血头对根龙说:
“不是我不让他卖,他一个月以前才来过。”
根龙就点点头,对许三观说:
“要三个月,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
许三观说:“根龙,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实在是急着要用钱,我是为了儿子……”
根龙听许三观说完了,就对李血头说: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卖一次血,就这一次。”
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根龙出面为他说情,我就让让他卖这次血了,我的朋友里面,根龙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龙来说情,我没有不答应的……”
许三观和根龙卖了血以后,两个人先去医院的厕所子里的尿放干净了,然后来到了胜利饭店,他们坐在临河的窗前,要了炒猪肝和黄酒,许三观问起了阿方,他说:
“阿方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根龙说:“阿方身体败掉了。”
许三观吓了一跳,他问:
“是怎么会事?”
“他把尿肚子撑破了。”根龙说,“我们卖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多了,就把尿肚子撑破了。那次我都没卖成血,我们还没走到医院,阿方就说肚子疼了,我说肚子疼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城里电影院的台阶上,阿方一坐下,疼碍喊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一会儿工夫,阿方就昏过去了,好在离医院近,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许三观问:“他的命没有丢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龙说,“就是身体败掉了,以后就再不能卖血了。”
许三观摇摇头,“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只有三乐还好,在机械厂当工人,在乡下的两个儿子实在是太苦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孩子下乡没几年,全抽调上来了。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龙也是知道的,一个丝厂的送茧工能有多少本事?只有看儿子自己的本事了,他们要是命好,人缘好,和队长关系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里来工作……”
根龙对许三观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到我们生产队来落户呢?阿方就是生产队长,他现在身体败掉了还在当队长,你的两个儿子在我们生产队里,我们都会照应他们的,要抽调回城了,肯定先让你的儿子走……”
根龙说到这里,举起手摸着头,他说:
“我怎么头晕了?”
“对啊,”许三观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圆了,他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事……”
他看到根龙的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说:
“根龙,你没事吧?”
根龙说:“没事,就是头越来越晕了。”
许三观这时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没想到这事,现在想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看到根龙的眼睛闭上了,他继续说:
其实当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儿子去哪个生产队落户,也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的……”
他看到根龙没有反应,就去推推根龙,叫了两声:
“根龙,根龙。”
根龙没有动,许三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看到饭店里已经坐满人了,人声十分嘈杂,香烟和饭菜的蒸气使饭店里灰蒙蒙的,两个伙计托着碗在人堆里挤过来。许三观又去推推根龙,根龙还是没有反应,许三观叫了起来,他对那两个伙计叫道:
“你们快过来看看,根龙像是死了……”
听说有人死了,饭店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那两个伙计立刻挤了过来,他们一个摇摇根龙的肩膀,另一个去摸根龙的脸,摸着根龙脸的那个人说:
“没死,脸上还热着。”
还有一个伙计托起根龙的脸看了看,对围过来的人说:
“像是快要死了。”
许三观问:“怎么办啊?”
有人说:“快送到医院去。”
根龙被他们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他们问什么是脑溢血,医生说脑袋里有一根血管破了,旁边另外一个医生补充说:
“看他的样子,恐怕还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许三观在医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个小时,等到根龙的女人桂花来了,他才站起来。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从前的桂花是一点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个男人似的,十分强壮,都已经是深秋了,桂花还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上都是泥,她是从田里上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就到医院来了。许三观看到她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肿了,许三观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来的。
“根龙的女人来了,许三观离开医院回家了。他往家里走去时,心里一阵阵发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而两条腿迈出去的时候都在哆嗦,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许三观不这样想,许三观觉得根龙是因为卖血,才病成这样的,他对自己说:
“医生不知道根龙刚才卖血了,才说他是脑溢血。”
许三观回到家里,许玉兰看到他就大声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