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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爷把我包养得这么好,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我对着窗外看了看,不由得倒退一步,把房子建在海岸悬崖之上,看来小四爷的品味也非同寻常。
我在这里受到的待遇,说出去大概也没有人会信,怪不得傅境明也怀疑我是黑道同党,连我自己也开始糊涂了。
这个黑道老大到底有什么企图?会不会是坏事做得多,终于良心发现,开始信佛,决定由我开始,善待众生?
这样想着的时候,答案就来了。
有人推开房门,四个穿着正式的西装的人陆续登场,一字排开,多么好的规矩,在这里,让我见识到原来黑道也有三五九等之分。
其实我很想笑。其中一个西装客伸手一扬,飞来一套衣服刷掉了我的表情。
“快穿上。小四爷在等着。”
终于来了。
我拉下盖住脸孔的衣服,手中的面料上等名贵,真意外。
换好衣服后便在来使的冷锐目光下,被“押送”至楼下大堂。
我来了这里这么久,一次也没踏出过房间一步,因为没有机会,现在重出生天,方知这里如深渊峡谷,看不到底。
仅走过一条通道,就不知身后经过了多少扇门,每个重要关口皆有红外线监测,走廊九曲十三弯,绕了半天,有人随手打开一扇大门,之后又不断重复相似的路线,我险些以为自己闯进了特攻情报局。
要是在这里迷了路,也不会是件可耻的事。不过要逃跑的话,我想还是跳崖比较快些。
好不容易到达终点,我被推进宽敞的大厅内。里面四角都有专人把守。他们动作随意但表情严肃,只是这些面貌昂然,身手一流的精英人物,用来对付我,未免太过抬举。
我并没有感到深切的恐惧,照目前看来,他们还不打算对我怎么样。我猜我应该还很有利用价值,不然绝对不会得享这种礼待。
是的,我觉得他们让我活着已经是最大的礼待。何况还管吃管住,我临终也没有遗言了。
我站在大厅中央,环视四周,这里明明不只我一个,但四方护卫却像雕塑一样毫无动静,只是他们的目光会随我的移动而移动,以此证明存在,这就是他们全部的工作。
身后大门打开,脚步声渐近,重要的人物终于登场。因为我听到大家恭敬如朝奉的招呼声:
“小四爷。”
不知为何,那一刻我方晓得紧张起来,或许是现在的气氛感染了我,心中突地一跳,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有人走近,我僵直的脖子微微向右移动,眼光扫过地面,看到来者一双皮鞋。
与华老板的讲究不同,这双皮鞋的款式不落痕迹地显示出穿者一番细意的心思,我吞了一口唾液,都什么时候了,我竟还在意敌人的一双鞋!
“沈翰云。”身后的人唤我一声。
他的声音平淡而沉稳,穿过耳际,却仿如晴天霹雳,在我脑中炸响一声旱雷,蓦然之间我全身一震,惊恐而迅速地抬起头来,直视眼前这个人。
他说:“你终于肯正眼望我。”
我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倒退一步,再倒退一步,我的心脏不好,简直经不起如此刺激,直指着他,我连话也说不清楚,只一叠声地:
“你……你……你……竟然是你!……”
“就是我。”他微笑地看向我。慢慢走近。
我如见鬼魅,他像一面折射着刺眼强光的镜子,毫不容情地照进我的眼睛,我张着嘴,喉咙像被一只巨手攥得死紧,尚余一口气力,我发不出声音,只觉自己已经魂不附体,魂飞魄散……
这是梦,一定是梦!
我赶紧掩上双眼,深深呼吸。
“告诉我不是真的。”我喃喃地叫,一边摇头,语无伦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是真的。”他上前拿下我的双手,哈哈大笑。“好好地看着我,快说,我是谁?”
我被逼再次看上他的脸,而在我真正能叫出他的名字之前,我能发出的,也只是如同叹息一般的呻吟。
第一部完
12
他的确是一面镜子。
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嘴唇。
就算分隔多年,我们走在街上,也可以在一秒以内认出对方。
我想任何人也可以轻易地在第一眼就识破我们的关系。除了发型,我们几乎没有分别。
不过这当然仅限在外表上。
小时候,大人们都喜欢让我们穿上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打扮,吃一样的东西,玩一样的游戏。
我们有别人没有的默契,我们有别人没有的紧密,相较之普通的兄弟,我们有更深切的联系。因为我们拥有相同的血缘,相同的脸孔。
但我们的缘分,却只维持到十岁。
他被母亲带走的那一年,我还常常在夜里梦见楼下那辆把他接走的深褐色轿车。
那一幕犹如珍藏在相本的旧照片,发了黄化了灰的记忆,却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永远也忘记不了。车子在楼下等待着,女人纤白的手拉着他一步步走远,他不情不愿的目光,流连不去,那样的委屈,那样的可怜,我偷偷躲在窗边,目送车后一团滚滚烟尘,把他的身影完全掩盖。
我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的时候,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
但如今为什么他这样的陌生?他是谁?
我叫:“小谦?你真的是小谦?我的天,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
“阿翰,”他摇头,对我摇了摇手指,说:“我不是小谦,我也不姓沈,十岁之后我就改了名字,你可以叫我郭剑生,或者小四。”
“小四?什么小四!”我激动地抓着他,大声地说:“你明明是沈翰谦!”
“随你怎么说。”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们这么久没见,别尽说这些无聊的事。”他一把拉着我,走到吧台前,倒满一杯酒送到我面前来,豪情满怀:
“阿翰,这一杯祝我们今日兄弟重逢。”
“兄弟?”我们十五年没有见面,我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生硬表情盯着他。
“我还记得自己差点死在你指派的杀手车底之下。”我说。
“哦,那次我还不知道是你。”他一派不拘小节的宽广气度,随意地拍拍我肩上的灰尘,说道:“你瞧你不是一点事也没有吗?后来我都没追了,我还发散了消息,叫下面叫人请你回来,谁知那帮蠢货以为我要找你寻仇,洪老头才会抓了你去。哈哈哈……”
他还笑得真畅快,一点也无所谓。我不作声,看着这个人。小谦变了,变得我完全无法认同。
“喂,你怎么一脸不爽?”小谦大手一伸,手臂便勾上我的肩:“给点高兴的表情来看看好不好,你一点也不觉得这是奇迹吗?十五年呀,十五年过了还碰得上就是奇迹!”
“我们家一直没有搬过,你若是有心创造奇迹根本无需等待十五年。”
“你这样说是在怪我?”他斜一斜眉毛,放开我,径自喝了一口酒。
“看来这十五年你过得不错。”我略带嘲讽地说:“小四爷。”
他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唇边,抬起眼,深深地看着我。那么认真的表情,尖锐又凌厉,最后,他移开视线。说:
“你是个普通人,应该过普通的生活。我不想把你卷进来。如果不是在黑道上突然看见你,我这辈子也不会去找你。”
“你确定你是在找我?”我有点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你要找的人是麦小龙。”
“麦小龙?”他嗤笑一声,语气满是不屑:“你是说整天跟在你身边的那小子?他算什么料,要轮得到我来操心?我不是看他跟你在一块,早把他抽筋剥皮丢到后巷喂狗。哼,小角色。”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噤声。我甚至不敢相信这种自大狂妄的话会出自小谦的口中,他随便高兴便指点着别人的生死,不负责任,毫无怜悯,我可以把这只当作是个低劣的玩笑吗?
不知为何,脑里却闪过某个夜晚,幽暗的仓库里面,那个被晾晒在众人面前,折磨得残缺不堪的可怜男人。
强行压下心中那抹异样的不适感,我不自觉地转过头去。
这十五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小谦的飞扬跋扈,小谦的狂燥暴力让我无所适从,小时候他明明是那么的害羞纯情,那么的胆小怕事,偶尔经过街上,看到凶悍一点的流浪狗也会吓得立即跳起来躲在我身后。是什么时候起,让他变得如此唯我独尊,目空一切?
十五年实在太漫长。
对我来说,对他来说,这十五年足够形成一段我们无法超越的距离。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断突如其来衔接的关系,我既无法放着小谦不管,也不可以当作什么也没看见。但是我那么的无力,完全没有分量,我说的话,那高高在上的“小四爷”如何听得进去?
结果我整晚都失眠。还有以后的每晚,这种焦燥也没有得到平息。
在这里,我被“保护”得严密又周全,我常常无意识地瞪着摆置在各个房间中的红外线监控,不知哪时哪分哪秒又被什么人监视着。
小四爷出入有大批保镖贴身跟进,只是等闲,自小成为习惯,他一点也不觉得不自由。
黑道势力即使张驰无边,幕后操纵者也不过是个平凡人,一样有血有肉有生命,会生病会受伤,外面说得再神奇,无非虚张声势。
小谦一直过得小心翼翼,日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把自己藏得这么好。
分支帮派的人物龙蛇混杂,个个都侍机夺权,各有各的私心,各有各的打算,怎么可能和平共处。小谦在道上打滚这么多年,他的眼光比我强,他的感知比我快,谁有异动他首先铲除,情面不留。所以他是黑道老大,我不是。
而现在,我坐在黑道老大的家里,宽广的游泳池旁边,沙滩椅,太阳伞,身边有四个保镖。
连在家里也得过得这般严谨,即是意味着这里随时会发生危险?我同情着小谦的同时更加同情自己,不待敌方出师暗杀,这种日子过多几天,就先神经衰弱而死。
我在这大屋子里什么事也做不得,凋空多时,快要生出锈来。
“阿翰。你怎么又躺在这里?难怪你一副得了自闭症的样子。”小谦刚好经过,看到我这般萎靡不振,便忍不住上前数落。
“你该多活动活动。”他说。
我自太阳帽下睁开半眯的眼,看着他俯视我的年轻脸庞,充满着青春和气魄。
活动,可以如何活动呢?我所有的活动区域便是在这屋子中。
如果我要到外面去,先要向我身后四个尽忠职守的保镖申请,然后是向他们的顶头上司申请,还得看小谦有没有兴致,他要是高兴了,便会很大方地特赦我几个小时,我才可以得到珍贵的“自由活动”时间。
“来来来,我们去钓鱼。”小谦自顾自走进屋内,完全不理会我。
在这里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连我也开始习惯被支来唤去。人堕落的速度比想像中的还要快。
我看看身边四个体格健壮的保镖,站了起来,开始走动,一众人等就会自动跟上。我木然,还有什么比跟着我更有意义的事?我想是没有了。
坐着专门的游艇出海去,真难得,这一个月来我终于可见天日。
有气无力地看着蓝天白云,手里拿着高级鱼杆,鱼标半没海里,我呆呆地坐在船边,不知在等待着谁来上钓。
今天阳光充足,四处海面平静,身边的人兴奋得简直定不下来,拉杆不断,频频报数:
“我又钓到一条啦,看,是斑!”
然后又好奇地张望我的鱼箱:“喂,你钓了几条?吓?快说,有几条?”
见到里面空空如也,还发出怪叫:“有没有搞错,怎么一条也没有,你怎么钓鱼的?我来教你。”
还钓什么鬼鱼,叫你的保镖跳下去捞就成,要多少有多少。我放下鱼杆,说:
“我头晕,不钓了。你自己玩吧。”
小谦呆了一下,在后面叫:“喂,阿翰,阿翰,阿——翰——”
我走进船舱之前还听到他大声的抱怨:“搞什么鬼,真扫兴。”
没多久他就钻了进来,一个人钓鱼多没意思,他也不稀罕玩那个了,看我躺在横椅上,便来推我:
“喂,起来呀。我们来聊天。”
“你找别人聊吧。”
“这里哪来别人!”
我惊奇地睁开一边眼睛,他身后五六个门神一样的保镖杵在那里,是装饰用的,原来只有我是多功能。只好坐正。
小谦觉得很高兴,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记不记得?我们以前不是常玩这个吗?你最差劲了。”
他不知哪里挖来一张书,涮涮涮地就撕下几页,还开始认真地叠叠叠,折出各式古怪的形状:
“这个是猴子爬坡。”他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把有趣的纸工做给我看。
“这个是青蛙。”他折完一款又一款:“这个是小船。还有飞机,看,手枪。”
他一个人折得不亦乐乎,像珍奇异宝般全数推到我面前:
“喂,你不会全忘光了吧,折一个啊。”
说出去真是一条新闻,黑道老大假日窝在船上玩折纸游戏。闻风丧胆的小四爷拿着纸制的手枪,对准我,砰砰砰。然后自顾自在一旁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