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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诗选-维纳斯与阿都尼-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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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要把你的美貌,像地上的草一样乱拱。
“哦,让它在它那令人恶心的窝里躲着,
‘美’和这样的恶魔,绝没有丝毫的瓜葛。
千万可别成心去和它麻烦,招灾惹祸。
一个人听朋友的忠告,只有幸福快活。
你一提起野猪的话来,我还并不是做作,
我真替你担惊受怕,吓得全身都直哆嗦。
“难道你没看见我的脸,一下变得灰白?
难道你没看见我的眼,满含恐惧疑猜?
难道我没晕过去,一下就栽倒在尘埃?
你不是伏在我怀里?难道你没觉出来,
我的心预知不妙,又跳又蹦,老不能安泰?
只像地震一样,把在我身上的你都直筛?
“因为,‘爱’所在的心里,有好捣乱的‘妒忌’,
自称为‘爱’的卫士,给它警戒,把它护持;
要永远惹起虚惊,要永远煽动起叛逆;
在太平无事的时候,老大呼杀敌、杀敌;
使温存柔和的‘爱’,也把热劲头冷却减低,
像凉水和湿气,把腾腾的烈火压制灭熄。
“性情乖戾的奸细,贩卖战争的恶匪徒,
专把‘爱’的嫩蕾幼芽残害啮食的花蠹,
造谣生事、挑奸起火、搬是弄非的‘嫉妒’,
有时把真话传播,又有时把谎言散布。
他在我的心里鼓动,在我的耳边上咕噜,
说我若是爱你,我就得为你的性命忧惧。
“不但如此,他还在我眼前呈出幅画图。
画里出现的是一个愤怒凶暴的野猪,
在它那锋利的长牙下面,有一个形体,
和你的极相似,正仰面躺着,血肉模糊。
这血还把地上长的山花野卉濡染沾污,
使它们悲伤哀毁,把身子低弯,把头低俯。
“我现在只想到这种光景,就全身发抖,
如果我想的成了真事,那我该怎么受?
这种想法,叫我这脆弱的心不禁血流。
‘忧愁’教给我,把未来的事,预先就看透。
因此,你若明天一定要去和野猪作对头,
我可预言:你要一下送命,我要一生发愁。
“你若非去行猎不可,那你可得听我说:
只可向胆怯会跑的小兔,放出狗一窝;
或者把狐狸捉,它们只凭狡猾谋逃脱;
或者把小鹿逐,它们见了人只会闪躲。
你只可在丘原,把这类胆小的动物猎获,
还得骑着健壮的马,带着猎犬去把围合。
“你若把目力弱的野兔赶起,你可注意,
看一下,那可怜的小东西,想逃避追敌,
怎样跑得比风还快,怎样想制胜出奇,
拐千弯,转万角,闪躲腾挪,旁突又侧驰。
它在篱落的空隙间,进进出出,扑朔迷离,
使它的敌人,像在迷宫里一样,错乱惊异。
“它有时跑进羊群里,和它们混成一队,
把嗅觉灵敏的猎狗,迷惑得不知其味;
又有时,就躜到小山兔地下的深穴内,
使高声叫唤的追敌,暂时停止了狂吠;
又有时就和鹿群合,叫人难分它属哪类。
这真正是智谋出于急难,巧计生于临危。
“因为这样,它的气味就和别的兽混杂,
用鼻子嗅的猎狗,就无法断定哪是它,
只好暂停吠声嘈杂,一直到忙搜紧查,
才又把失去了的气味找得分明不差。
于是它们又狂吠起来,只闹得回声大发,
就好像另有一场追猎,正在天空里杂沓。
“这时,可怜的小兔,在远处的山上息足,
用后腿支身,叫前身拱起,把两耳耸立,
听一听它的敌人是否仍旧穷追紧逼。
霎时之间,它听见了它们的狂吠声起,
于是,它心里的难过,绝不能用笔墨表出。
只有那病已不治、听见丧钟的人可以比。
“这时只见那可怜的东西,满身露沾濡,
东逃西跑,侧奔横逸,曲里歪斜难踪迹。
丛丛恶荆棘,都往它那疲乏的腿上刺,
处处黑影把它留,声声低响使它停止。
因人一旦倒运,他就成了众人脚下的泥,
而且一旦成泥,就没有人肯把他再拾起。
“你好好地躺定,我还要说几句给你听。
别挣扎。我不许你起来,你挣扎也没用。
我要你把猎野猪看作是可恨的事情。
因此,我大谈道理,不像我本来的光景,
以此喻彼,用彼比此,彼此相比,层出不穷,
因为‘爱’,能对每样灾难悲愁,都解说阐明。
“我刚才说到了哪里?”他说:“不要管哪里。
只要放我走,就不管哪里,都首尾整齐。
夜已经过去了。”她说:“哟,那有什么关系?”
“我有几个朋友,”他说,“约好了正等我呢。
现在这样黑,我走起来,一定要摔跤失足。”
“夜是顶好的时候,”她说,“叫爱情使用目力。
不过你若真摔倒,哦,那你这样想才好:
那是大地,爱你美貌,故意让你跌一跤,
叫你嘴啃地,她好乘机偷着吻你一遭。
即便君子,见了珍宝,也要眼馋把它盗。
因此,腼腆的狄安娜,用惨云愁雾把脸罩,
否则也难保不偷吻你,把一生的誓言抛。
“我现在才懂得,今夜为什么这样黑。
这是狄安娜害羞,掩起银光而自晦。
要等独出心裁的‘造化’被判逆天罪;
因为她从天上盗走模子,神圣尊贵,
成心和上天反对,按照模子造出你的美,
白天好叫太阳羞臊,夜里好叫月亮惭愧。
“因为这样,狄安娜就把命运之神收买,
叫她们把‘造化’的匠心绝艺摧毁破坏,
在美中间掺杂上畸形病态,疵瑕丑怪,
使纯洁的完好,和腌的缺陷并肩排,
使‘美’落入狂暴的恶运之手,被残酷虐待,
使她逢不幸,遭苦难,备受烦恼,历尽灾害。
“毒害生命的大疫,惑乱凶暴的狂易,
发烧的热病,使人委靡疲敝的疟疾,
耗损元气的痨瘵,如果沾染上身体,
便叫你血液沸腾,四肢痛楚骨支离;
还有生疮长疖,过饱伤食,罹忧患,遭悲凄,
都想置‘造化’于死地,只因她把美赋与了你。
“这些疾病之内,即便是最轻微的一类,
也都熊够经一分钟的侵袭,把‘美’摧毁,
原先的俏形秀骨、雅韵清神、丽色香味,
并非偏好的人,都要认为奇异珍贵,
却一瞬就形销骨立,香消色褪,韵减神悴,
像山上的雪,在中午的太阳里一去不回。
“那些终身不嫁的女娘,尽管贞洁贤良,
誓绝尘缘奉神祠,永伴经卷守庵堂;
但是她们却一心想要世上发生人荒,
不肯育子女,叫青年少得像凶岁食粮。
咱们绝不学这种榜样。夜里辉煌的灯光,
本是把自己的油耗干了,才把人间照亮。
“若你未曾把你的后嗣毁灭在幽暗里,
那么按时光的正当要求,你该有后嗣。
但像你现在这样,你的身体不是别的,
只是张着大嘴的坟墓,要把后嗣吞噬。
如果真如此,那全世界就都要把你鄙夷,
因为你的骄傲,把这样美好的前途窒息。
“因此你若是自生自灭,同样无人赞同。
那是一种罪恶,坏过了兄弟阋墙之争,
坏过了不顾一切的人们,自戕把命送,
坏过了杀害亲子女的老子,绝灭人性。
腐蚀的臭锈,能把深藏的宝物消耗干净,
黄金如善于利用,却能把更多的黄金生。”
“得了吧!”阿都尼喊,“别这样越说越没完。
你这是又要把无聊的老话搬了又搬。
我那一吻,也算枉然,因为你说了不算。
你净扭着人要把事办,那也只是枉然。
因为,情欲的秽乳母——黑脸的夜晚——看得见,
你的高论放得越多,你也就越让我讨厌。
“假使爱情能使你长出来舌头两万条,
每一条都比你还伶牙俐齿,能说会道,
像淫浪的美人鱼,唱得使人神魂颠倒,
那我听来,也只能像耳旁风一样无效。
因为你要知道,我的耳朵给我的心保镳,
决不让任何淫词艳语,打进心房的内窍。
“怕的是,使人迷惑错乱的靡靡之音,
会深深侵入我这风平浪静的内心,
叫我这赤子的天真动情欲,生痴嗔,
把它的内寝搅得不安静,扰攘纷纭。
哦,女后,我的心不想愁烦苦闷,长呻短吟,
它现在既然独寝,它只想能够睡得安稳。
“所有你讲的道理,哪一点我不能驳斥?
往危险那儿去的道路,永远光滑平直。
我对于‘爱’并不是一律厌弃。我恨的是:
你那种不论生熟,人尽可夫的歪道理。
你说这是为生息繁育,这真是谬论怪议。
这是给淫行拉纤撮合,却用理由来文饰。
“这不是‘爱’。因为自从世上的淫奔不才,
硬把‘爱’的名义篡夺,‘爱’已往天上逃开。
‘淫’就假‘爱’的纯朴形态,把‘青春之美’害,
使它的纯洁贞正,蒙了恶名,遭到指摘。
这个暴戾的淫棍,把‘美’蹂躏,又把‘美’毁坏,
就像毛虫把幼芽嫩叶那样残酷地对待。
“‘爱’使人安乐舒畅,就好像雨后的太阳,
‘淫’的后果,却像艳阳天变得雨骤风狂;
‘爱’就像春日,永远使人温暖、新鲜、清爽,
‘淫’像冬天,夏天没完,就来得急急忙忙。
‘爱’永不使人餍,‘淫’却像饕餮,饱胀而死亡。
‘爱’永远像真理昭彰,‘淫’却永远骗人说谎。
“我可以说的还很多,不过我不敢多说。
讲的题目很古老,讲的人却年轻嘴拙。
因此我这回却一点不错要和你别过。
我满脸含羞又带愧,满腹忧繁又愁多,
我听到了你这么些艳语淫词,猥亵邪恶,
觉得实在龌龊污浊,两耳一直烧得似火。”
他一面说,一面从她的香怀里挣脱,
离开她那玉臂的拥抱,酥胸的揉搓,
穿过昏暗的林隙,急忙往家里藏躲;
把爱后满怀痛苦地撂在那儿仰卧。
你曾看见过明星一颗,在中天倏忽流过?
爱后眼里的他,就那样在夜里一闪而没。
他人虽去,他的余影仍把她的眼光摄。
像岸上的人,和刚上了船的朋友告别,
老远看看;一直看到巨浪和天空相接,
排空直立,高如山岳,把他的视力隔绝。
无情的昏沉黑夜,就这样把他的身形截,
把她凝注的那个人包围吞噬,整个没灭。
她迷惘怔忪,好像一个人因为不小心,
一下失手,把珍贵的珠宝掉入了巨浸;
又像夜里的行人,走到阴森森的深林,
无端灯笼叫风吹灭,眼前只一片昏沉。
她就那样仰卧在暗地里,目又呆,口又噤。
只因为失去了能给她指路的少年英俊。
于是她用手捶胸,从心里发出呻吟声。
四周围的幽岫深洞,好像也起了骚动,
把她的长吁短叹萦回周旋,往来传送。
跟着哀怨四处生,深沉低重,山震谷鸣。
她发了几声唉唉,又说了二十声痛痛痛,
于是二十倍的二十声痛痛痛,和她呼应。
她听到回声起,就开始用号哭的调子,
临时随口唱出一段凄楚动人的歌词:
唱“爱”怎样使青年变奴隶,老人变呆痴,
“爱”怎样是愚中有智、智中有愚的东西。
她的歌儿永远以哀伤结束,以悲痛终止。
她的合唱队也永远同声应答,表示一致。
长夜已过,歌声还不断,真正叫人生厌。
情人的时光实际很长,虽然自觉很短。
他们那一套把戏,自己觉得趣味盎然,
就认为别人当此情此景,也同样喜欢。
他们的情谈,往往开了头,絮叨叨、腻烦烦,
没人能听得全,也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完。
除了无聊的声音,像唯唯否否不离口,
还有什么和她把漫漫的长夜一同守?
这种声音一叫就应,就像酒保的尖喉,
对那种性情乖僻的顾客,强把趣儿凑。
她若说,非唯唯,是否否,它们也就说否否;
她若说,是唯唯,非否否,它们决不说否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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