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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之前,丈夫到远郊县视察工作。说来也有趣,乌海是那种守口如瓶的人,关于他的工作进程,李芝明没心思一一关注,却也了如指掌。市里的电视新闻会把主要领导的动向和盘托出,如果谁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镜了,大家就会怀疑他或她是不是出了什么纰漏。这一天大雨,李芝明做饭的时候开着电视机。厨房里,有乌海特地为李芝明安的一个小屏幕的液晶电视,说是让李芝明做饭时不至于无聊。按照家里的经济状况,完全可以雇个保姆,但乌海嫌家里有了外人,说话不方便,李芝明就从采买到烹饪清扫,一律亲历亲为。在市一级领导的家眷中,成了简朴的典型,在某种程度上也为乌海的亲民形象加了分。
油锅迸溅,李芝明没有听全本市新闻的播报,只是一回头看到丈夫的英俊面庞,正在一家鸡场视察禽流感预防事宜,雨水在他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让有棱有角的面庞更见坚毅果敢。李芝明对着油锅莞尔一笑,觉得自己当年真是慧眼识珠,在一大群青萝卜似的小伙子中间相中了乌海,如今他长成了人参。新闻跳到了其他条目,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燃气灶旁有一卡通造型的壁挂电话,也是为了家人密切联系特地安设的,省得烹炸时听不见电话铃响误事。
是乌海打来的。他说,雨太大了,山路很滑……话还没说完,李芝明就说,那你就在鸡场住下,明天再回来,安全第一。乌海说,你怎么知道我在鸡场?李芝明说,电视都报了,你小心把鸡瘟带回家。乌海说,放心好了,我们都消了毒,连眼睛都点了药,没问题。李芝明说,原来以为你回来吃饭呢,我特地给你做了苦瓜。乌海说,留着吧,我明天晚上吃。
这就是乌海留给李芝明的最后一句话。李芝明和孩子把苦瓜都吃了,不是不给乌海留着,因为苦瓜放到第二天就变味,李芝明会给乌海做新鲜的吃。到了夜里两点,电话铃突然响了,领导干部家里,就怕这种突如其来的夜半铃声,简直比恐怖电影还要惊悚万分。不是炭窑崩塌就是山洪暴发,再不就是踩踏死了人或是瘟疫流行,总之没有好事。李芝明抓起电话,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乌副市长他不在家……期望一句话就把来电打发了,睡意蒙眬的她还可以继续入梦。
对方非常清醒,小心翼翼地说,我就是找您。
李芝明说,你是哪里?直到这时,她还以为是医院有事。
我是市府办公厅小孙。
李芝明和办公厅的小孙很熟,但小孙的声音异样陌生。
有什么事吗,小孙?李芝明知道这是明知故问。如果没有事,小孙岂敢半夜三更把电话打来。
是这样的,大姐,您不要紧张。乌副市长他出了点车祸,现正在抢救中。你是不是赶快到现场来一下?本来市长要亲自给您打电话,他现在正守在乌副市长身边,指挥医生全力抢救,就让我给您通报这个事情,大姐,接您的车马上就到您家楼下,您一定要保重啊……小孙结结巴巴地还说了些什么,李芝明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记住了车祸和全力抢救,知道凶多吉少。
“我打算大闹追悼会,让乌海身败名裂……”李芝明咬牙切齿地说。
第四章 已经开始下毒
第二个来访者,已经开始下毒
送走李芝明。平日候诊室里坐满默不作声的来访者,空气肃闷并充满粗重的呼吸声。今天,竟是出奇的安宁,一年轻女子带一小男孩,吹气如兰,静息等候。
贺顿问文果:“下一位?”
文果向孩子和年轻女子的方向示意。
“哦,请给我你的登记表。”贺顿说。
“不好意思,没有填。”女子站起来抱歉地说。贺顿敏锐地注意到了她所说的是“没有填”,并不是“还没填”。安逸的坐姿,说明她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有足够的工夫填写登记表。没填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愿意填。
贺顿想,见鬼!又遇到不愿意填写登记表的人,这通常表明事态严重或是此人防卫心理相当强。这种人,就像夜里寻觅水源的野兽,既想寻求到帮助,又不愿留下任何踪迹。贺顿理解他们。不过通常的做法是在表格上造假,胡乱填写姓名地址电话号码等等资料,只在咨询事由一栏里,直言相告。也就是说,所有的信息都有可能是假的,唯有问题是真的。这位带孩子的女性,走得更远,竟不着一字。
贺顿未置可否,文果觉察到了她的微嗔,为表自己工作缜密,把刚才说过N次的话又重复一遍:“填了登记表,心理师不用从头问起,其实你合算,节省了时间。”
年轻女子面色微红:“不是不想填,是不认识那么多字。”
心理师贺顿就算见多识广,也着实吓了一跳,不由得重新打量女子。长发披肩,身穿合体的黛青色职业装,领旁还扣着一枚金光四射的蝴蝶胸针。从哪个角度说,都是标准的白领丽人相,居然是个文盲!
文盲就文盲吧,谁说文盲就不能来看心理师呢?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贺顿说:“好吧。不填就不填吧。请随我来,咱们正式开始。”
女子身影未动,一旁的小男孩站起身,随着贺顿往心理室走。贺顿和气地对他说:“小弟弟,请你在外面稍微等一会儿,我和她谈完了,你们再会合。”
小男孩奇怪地扬起头:“为什么你要和她谈完了,才理我呢?”他穿着雪白的运动裤,雪白的羊绒衫,脸蛋也是奶酪一样的瓷白色,好像一个雪娃娃。
“因为我们这是工作啊。”贺顿耐心解释。
“为什么和我谈就不是工作了呢?”雪娃娃不以为然。
“因为……”贺顿一时语塞,她不想在工作尚未开始时,就在无干人员处分神,递眼神给年轻女子,示意她赶快跟上,以结束这无谓的耽搁。
女子对雪娃娃说:“阿团,你不要乱说。”
阿团撒娇:“谁乱说了?是她不让我进去嘛!”
贺顿等待着,她至今也没搞清女子和孩子的关系。说是母子年龄不符,说是姐弟面貌不像。好在这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毕竟年轻女子的问题不会因这小孩子而引发,他们的关系看起来不错。
“赶快进去,我开始计时了。”文果指了一下墙上的挂钟。
雪娃娃大摇大摆跟着贺顿走进了心理室。贺顿很奇怪,说:“你怎么进来了?”
阿团说:“本来就应该我进来!”说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叽里咕噜地巡视心理室的陈设,然后很有礼貌地问贺顿:“心理师,我坐哪儿合适?”
贺顿回了一句:“你先随便坐。”转身出了心理室的门,问文果:“到底是谁咨询?”
文果说:“就是他啊,阿团。”
贺顿说:“谁让他来的?”
年轻女子赶紧站起身来说:“没有谁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的。”
贺顿说:“那你是他的什么人?”
年轻女子说:“阿团是我们老板的独生儿子,我是老板的秘书。阿团要来看心理师,老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我是陪同阿团的……”
原来是这样。
贺顿重新进入心理室,看到雪娃娃阿团已经舒适地坐在了淡蓝色的沙发之上,因为腿短,脚跟够不到地面,悠闲地垂在沙发的边缘。袜子和裤腿之间露出一截胖胖的小腿肚子,好像两根奶油冰棍。
贺顿哭笑不得。
“我怎么称呼你呢?”贺顿按照对一般成人那样开了言。她一时吃不准面对这样幼小的来访者,该采取怎样的态度,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一视同仁。
“他们都叫我阿团。我的大名叫周团团。”阿团大大咧咧地说。
阿团身上,有那种被宠坏了的孩子的随意。他们从小受到溺爱,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的人都有义务对他好。
“周团团,你到我这里来,有什么事?”贺顿决定称呼这个孩子的大名。有些许悲哀,因为这个小家伙出了钱,正确地讲是他老子出了钱。只要是客户,她就要郑重其事地对待。也许,这个孩子只是来寻开心呢!
“刚才趁你不在的时候,我把你的这间屋子详细地侦察了一下。你墙壁上的这面镜子,不是普通的镜子,它是一幅单面镜。在外国间谍片里,常常有这种镜子,警察们可以在另一侧,侦看到犯人们的一举一动。我没冤枉你,你的镜子就是这样吧?”周团团天真而狡谲地问。他的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像粉色蓓蕾。
这是心理室的秘密。长久以来,贺顿不知道有多少来访者发现过这个秘密,但从来没有人当面问过她。贺顿看着周团团清澈如洗的淡蓝色眼白,觉得任何敷衍都是犯罪。她说:“你侦察得很对,这就是一面单面镜。在镜子的那一边,可以看到我们。”
周团团突然紧张起来,说:“这么说,安阿姨在那边能把咱们看得一清二楚?”
贺顿问:“安阿姨是谁?”
周团团说:“就是陪我来的那个女人。”
贺顿说:“单面镜的那一面是锁着的,不是谁想看就能趴在那边看。如果没有我的允许,当然了,也一定要征得你的同意,否则,谁也不能在单面镜的那一边,偷看咱俩。”
“这么说,咱们是安全的啦?”周团团高兴得几乎从沙发上蹦下来。
“我保证你的绝对安全。”贺顿诅咒发誓。
周团团很开心,索性和盘托出:“我还发现你们这里有窃听偷录设备。”他指指沙发扶手下侧。
要不是顾及仪表,贺顿几乎捶胸顿足。心理室的精心安排,在这个小机灵鬼面前原形毕露不堪一击。现在的孩子浸泡在电子世界里,智商超拔者已修炼成精。贺顿不敢敷衍,索性全盘招了。“是。你观察得很细致,这里有你所说的窃听和偷录设备,我们也并没有做特别周密的伪装,只是略微隐蔽了一些。不过,你放心,它们现在都是关闭的。正确地说,它们应该叫录音录像设备,是为了工作需要而装备的。如果没有你的允许,这些都不会使用。其实,在登记表的注意事项里都说得很明白了,只是你没有填表,所以没看到。”
贺顿不敢小看这个两条小腿都蹬不到地面的来访者,事无巨细地解释着。
“那不是我的过错,是安阿姨的失误。她看了注意事项,却没有转达给我。”雪娃娃当仁不让地分辩着责任归属。
“好了,有关设备的问题是不是到此为止?咱们进入正题。”贺顿说。她是一个有操守的心理师,进入心理室后的每一分钟,都是来访者用金钱买下的时间,童叟无欺,她要尽快投入工作。
周团团意犹未尽,环顾四周说:“你敢保证,咱们的谈话是绝对秘密的?”
贺顿一字一顿:“我敢保证,咱们所说的话,既没有人窃听,也没有人录像,它是绝对秘密的。”
周团团这才放下心来,说:“那好吧,我就把自己的问题和你商量商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这样我不认识的人,我真不知道还有谁能无私地帮我。”
一句话让贺顿坠入迷宫。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贵公子,有什么忧愁?有什么烦恼?
不待她继续发问,周团团就凑近她,用极细小的声音问:“我的问题就是——请你告诉我,有什么法子,能不让外面这个我叫做阿姨的女人和我爸爸结婚?”一口特属于孩子口腔的带酸甜味的气息,茸茸地扑到贺顿的腮帮子。
问题之严峻,连贺顿都不由自主地看了看紧锁着的房门。这屋子的隔音设备应该是不错的吧?
“我爸爸和我妈妈离婚了,他们各自都有了第三者,我也没有办法……”雪娃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说孩子是不应该有这样沉闷的气息。他那没有一丝皱纹的光洁脸庞,纵起了大块的痉挛。
“我是他们的开心果,我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纽带。我一直在等他们回头,可是,门外这个女人,是我爸爸的秘书,她先下手为强了,天天围着我爸爸转,问寒问暖的,把我爸爸给感动了。他们在商量结婚的事了。你说他们要是结了婚,那我爸爸和我妈妈复婚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我就没有爸爸也就没有妈妈了。或者说,我就会有两个爸爸加上两个妈妈了。爸爸妈妈这种东西,一样一个最好,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多了少了都是悲惨的事。我不知道如何阻止他们,我爸爸是一个脾气很暴的人,他要是看出了我想阻挠他结婚的意思,会完全不顾我的反对,更快结婚的。所以,我只能假装和安阿姨好,才能探听到他们的真实动向。我也不能和我妈商量这事,因为我妈要是一听我爸爸要结婚了,她也会加快步伐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