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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只会干一样活计,他就找到他的老哥儿们,成立了一个小型爵士乐队,开始在美军基地演出。他的交际天才使他赢得了一个喜欢爵士乐的美军少校的友谊,这位少校是位来自新泽西州的意大利裔美国人,他本人吹单簧管,吹得不好也不坏。他们俩一有空就凑在一起。这位少校是辎重队供给部的一名军官,所以能直接从美国弄到所有他想弄到的唱片,瀑谷省三郎常常去少校的营房听鲍比·哈基特、杰克·蒂葛登①和贝尼·古德曼②那轻快的爵士乐,并尽力教自己学他们即兴插入的装饰乐句。少校给他弄来当时很难开到的各种吃的、牛奶和酒。不赖,瀑谷省三郎心想,活着就是不赖。
1947年,他和他舅家那头的一个远房表妹结了婚。有一天他们在街头邂逅相遇,互相谈了他们亲戚的情况,还谈起过去的时光。不久他们就同居了——可能是因为她怀孕了。至少托尼瀑谷就是这么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他母亲是个美丽的姑娘,性格文静但身体不大好。她结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托尼,二天后她就死了。就这样。就这样,她迅速被火化,火化得静悄悄的。她没有经受什么严重的并发症,也谈不上受什么罪。她就这样化为乌有,仿佛有人走到后台,轻轻地关掉了舞台的开关。
瀑谷省三郎不知道对此他该作何感想。他对这种感情一无所知。他似乎无法准确地抓住死亡是怎么回事,这一特定的死亡对他有何意义,他也无法得出任何结论。他所能做的,只有把它当作既成事实,囫囵个儿吞咽下去。所以他渐渐地感到某种平平的圆盘一样的东西突然进入心中。那是什么,为什么在那儿,他说不上来。这种东西只是处在那个位置,使他不再考虑已经发生的事。妻子死后整整一个星期,他什么都没有考虑。他甚至把自己留在医院的那个婴儿也给忘了。
少校把瀑谷省三郎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尽最大努力安慰他。他们几乎天天在基地一起喝酒。“你得振作起来,”少校常常告诉瀑谷省三郎。“有一件事你绝对得做,就是把那个男孩养大成人。”这些话对瀑谷省三郎毫无意义,他只是默默地点点头。“嗳,我知道了。”少校有一天突然加了一句,“你干吗不让我做这孩子的教父呢?我会给他起个名字。”哦,瀑谷省三郎这才想起来,他都忘记给孩子起名字了。
少校建议用他自己的名字——托尼。当然了,日本孩子是不兴起托尼这个名字的,但这种想法少校没有想到。瀑谷省三郎回到家,把托尼瀑谷这个名字写到一张纸上,贴到墙上。以后的几天他天天打量着它。托尼瀑谷。不错。不错。他想,美国占领日本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孩子有个美国味儿的名字没准儿在某个节骨眼上正好能派上用场。
然而对孩子个人来说,与这样一个名字为伴并不怎么有趣。学校里别的孩子管他叫做“杂种”,每当他告诉人们他的名字时,他们就流露出迷惑不解或厌恶的表情。有的人认为这是个恶意的玩笑,而有人则表示怒不可遏。对某些人来说,迎面碰上一个名叫托尼瀑谷的孩子不啻重新揭开旧伤口。
这样的经历正好把这个孩子与外界隔离开来。他从来没有过亲密的朋友。但这并不使他感到痛苦。他发现独处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是生活的前提。他父亲总在和乐队到各地演出。托尼小的时候,白天有一个管家过来照看他。但到了他上小学的高年级,没有她他也能自理了。他给自个儿做饭,晚上锁上门,一个人睡觉。这样倒比身边有个人一个劲儿唠唠叨叨要强得多。
瀑谷省三郎没有再婚。当然,他有的是女朋友,但他从不把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带进家来。和儿子一样,他习惯于自个儿照顾自个儿。他们就是这种人,同样都沾染上了习惯孤独的毛病,他们俩谁也不主动向对方敞开心扉。谁也不觉得有必要这么做。瀑谷省三郎不怎么适宜于做父亲,而托尼瀑谷也不怎么适宜于做儿子。
托尼瀑谷喜欢绘画,他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画就是几个小时。他尤其喜欢画机器。他把铅笔削得像针尖那样细,就会画出自行车、收音机、发动机等等的图画,画得清晰、准确,纤发毕现。如果他画植物,就会把每片叶子的每一条纹路也画出来。这是他唯一擅长的绘画技法。他的美术成绩可不像别的科目,总是出类拔萃的;他在学校举行的美术比赛中也常常获一等奖。
所以托尼瀑谷中学毕业后就上了美术学院,并进而从事绘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必要考虑别的可能性。就在他周围的年轻人为应该走什么样的人生之路而痛苦不堪时,他对别的事情连想都懒得想,继续他的机械绘画。由于当时大多数年轻人都在狂热而爆裂地发泄对现存社会体制的不满,他同时代的人没有一个人看出他那实用主义的绘画有什么价值。他所在的美术学院教授们看他的作品,是一脸的苦笑。他的同班同学批评他的作品缺乏思想的内涵。托尼本人也看不出他们的作品有什么高妙之处,尽管有思想内涵。在他看来,这些作品看上去不成熟、丑陋不堪,更欠精确。
然而他大学刚一毕业,对他来说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多亏了他写实技巧的极端实用性,托尼瀑谷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工作。他画复杂的机器和建筑,其精确程度无人能比。大家都说:“它们看着比实物还真实。”他画的草图比照片还细腻,清晰得使得任何解释都嫌多余。突然之间,他成了人人都想要的插图画家。他从汽车杂志的封面到广告画,什么活都承揽。他喜欢这份工作,并赚了不少钱。他由于没有别的爱好耗费他的资源,所以到了三十五岁时他已积累了一小笔财富。他在东京的一个富人郊区世田谷购置了一套大房子,还有几套房子,他租了出去赚租金。他的会计打理所有这些细节。
他生活到了这一点,托尼瀑谷已经和几个各不相同的女人有染。他甚至还和其中的一个女人生活了很短一段时间。但他从来没有考虑过结婚的问题,也从来没有看到结婚的必要。像做饭、打扫卫生、洗衣这些活,他自己就能干,当他的工作和这些事情互相干扰了,他就雇个管家。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孩子。他缺少他父亲那独特的魅力,他没有那种真正的朋友,会来找他征求意见或倾诉秘密,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和他喝上一杯的朋友。不过,他和每天见面的人都保持着极好的一般关系。关于他没有什么可自高自大或可大吹大擂的。他从不给自己找借口,从不说别人的闲话,所以,几乎每个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他每隔一两年才看父亲一次,也像是例行公事一样。套话一说完,他们俩谁也找不到什么话说。托尼瀑谷的生活就这么过了下去,安安静静,波澜不惊。
后来有一天,在丝毫没有先兆的情况下,托尼瀑谷谈起了恋爱。她在一家出版公司做兼职,她来他办公室取一幅插图。她二十二岁,是个娴静的女孩子,笑起来很温柔。她容貌姣好,但客观地说,算不上是大美人。她身上的某些东西还是猛烈地打动了托尼瀑谷的心。在他见到她的那一刻,他胸口发紧,几乎无法呼吸。他甚至说不上来究竟是她身上的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力量击中了他。
接下来引起他注意的是她的服饰。他一般对人们穿什么并不怎么感兴趣,然而这个女孩子穿着打扮的方式确有些精彩之处,因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确,甚至可以说打动了他。周围穿着优雅的女人有的是,打扮惹眼的女子更多,但这个女孩子与众不同。完完全全地与众不同。她穿着打扮是如此自然、优雅,就像是裹挟在一阵特别的风中的鸟儿,准备飞向另一个世界。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女子把衣服穿得如此令人赏心悦目。
她离开后,他坐在书桌旁,一片茫然,无所事事,直到夜幕降临,房间完全黑了下来。
第二天,他给那家出版打电话,找借口让她又来他办公室。谈完公事,他请她吃午饭,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谈。他们尽管年龄相差十五岁,但也怪了,他们发现有很多共同语言。每个话题他们都意见一致。这样的经历他以前从来没有过,她也没有过。刚开始她有些紧张,不过渐渐地她就放松了,直到她开怀大笑,自由交谈。
“你真的很懂穿着打扮,”他们分手时,托尼说。
“我喜欢衣服,”她羞涩地一笑,答道,“我的钱大多都花在买衣服上了。”
此后他们又约会了几次。他们并不去某些特定的场所,只是找安静的地方,坐下来一谈就是几个小时——谈过去,谈工作,谈对这个或那个问题的想法或感受。他们谈得似乎不知疲倦。仿佛他们在互相填补空虚。
他们第五次约会时,他就要她嫁给他。但是她有一个打上中学就开始相好的男友。她承认,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的关系已经变得不那么理想了,现在他们似乎一见面就吵,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吵。事实上,看见他远没有看见托尼瀑谷那么自由,那么有趣,但是,这仍然并不意味着她可以把这一段情了断完事。不管他们发展到哪一步,她都有她的道理。再说还有那个十五岁的年龄差距呢。她还年轻,没有经验。她不知道这个年龄差距将来对他们会有什么影响。她说她需要时间考虑考虑。
她在考虑的每一天对托尼瀑谷来说,不啻于在地狱中又煎熬了一天。他工作不下去。他喝闷酒。突然之间,他的孤独感变成了粉碎一切的重压,痛苦的源泉,变成了一座监牢。我只是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他想。他目光绝望,呆呆地望着围着他的那厚厚的,冷冷的四壁,心想:她要是说她不想嫁给我,那我就自杀算了。
他去看她,一五一十地讲了他的感受。直到此时此刻,他的生活是多么孤独。这么多年足如何蹉跎过去的。她如何使他意识到了所有这一切。
她是个聪颖的年轻女子。她已渐渐地喜欢上这个托尼瀑谷。从一开始她就对他有好感,每次见面只是使她更喜欢他。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爱情”。但她觉得他有某种内在的美,如果把终身托付给他,她会幸福的。就这样他们结婚了。
和她结了婚,托尼瀑谷结束了生命中的孤独时期。早上醒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她。发现她就睡在他身旁,他心里这才踏实下来。她要是不在身边,他就感到焦躁不安,就满屋子找她。他对感到不再孤独觉得有些古怪。恰恰是不再孤独了,他才害怕有可能再孤独起来。这个问题困扰着他:他会怎么办?有时他恐惧得能冒出一身冷汗。尽管如此,随着他习惯了新的生活,妻子会突然消失的可能性似乎减少了,那种焦虑感也渐渐淡化了。最后他镇定下来,沉浸在他那新的宁静的幸福之中。
一天,她说她想听听她公公演奏的是哪种音乐。“我们要是去听他演奏,你觉得他会介意吗?”她问。“可能不会吧,”托尼说。
他们去了银座的一家夜总会,瀑谷省三郎就在那虫演出。自打小时候,托尼瀑谷去听父亲演奏,这还是头一次。瀑谷省三郎演奏的,原封不动还是过去的音乐。还是托尼小时候经常在唱片上听到的那些歌曲。瀑谷省三郎的风格平滑,优雅,甘美。这谈不上是艺术,但却是技法娴熟的专业人员演奏的音乐,可以使一帮子人心情陶醉。
然而过了不久,有什么东西开始阻塞托尼瀑谷的呼吸,仿佛他是一根狭窄的管道,在静悄悄地却是不依不饶地往里面装淤泥,他发现很难坐下去。他不禁感到,他此时在听的音乐和他记忆中的父亲演奏的音乐略有不同。当然了,他许多年以前听的,他那时毕竟是以一个孩子的耳朵听的,然而在他看来,这种差别似乎至关重要。区别微乎其微但却非常关键。他想走上舞台,抓住父亲的胳膊问他:“怎么回事啊,父亲?是什么变了?”但是他什么也没有做。他永远也解释不清楚他脑子里想什么。恰恰相反,他在桌旁一直坐到他父亲演奏结束,喝的酒比平时多了许多。演奏一结束,他和妻子就鼓掌,然后回家。
小两口儿婚后的生活没有任何阴影。他们从来没有吵过架,他们一起度过很多幸福时光,一起散步、看电影、旅游。托尼瀑谷的工作和以往一样出色,而他妻子虽然是这么年轻,但操持家务却井井有条。然而只有一件事,确实让他有些操心,那就是她喜欢买太多的衣服。面对一件衣服,她似乎无法控制自己。脸上就会现出奇怪的表情,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托尼瀑谷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形时,还以为她突然生病了呢。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