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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婚姻毫无问题可言。我们互相深爱着,两人之间不存在芥蒂。我们想要个孩子,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可能是因为人类的基因和冰人的基因并不容易结合吧。不管怎么说,部分原因正是由于我们没有孩子,我才发现手边有大把的时间。我一个上午就把家务活干完了,然后是无所事事。我没有任何朋友可聊聊天,或者跟哪个朋友出去,和我们的邻居也没有什么交往。我母亲和姐姐呢,因为我和冰人结婚的事,还在生我的气,没有表现出任何想来看我的意思。随着岁月的推移,我们周围的人开始时不时地和他说话了,尽管如此,但是在他们内心深处,他们还是没有接纳冰人,因为我嫁给了他,也没有接受我。我们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不管过去多长时间,都无法弥合我们之间的裂痕。
所以,冰人去上班的时候,我就一个人在家里呆着,看看书或者听听音乐。我一般还是喜欢呆在家里的,对一个人呆着也并不特别在意。可是我那时候还年轻,日复一日地做同样事最终使我不胜其烦。使我心烦的倒不是无聊,而是重复。
这就是为什么有一天我对我丈夫说:“要是我们俩到某个地方去旅游,只是为了换换环境,那会怎么样?”
“去旅游?”冰人说。他眯缝起双眼,盯着我。“我们究竟干嘛要旅游呢?在这儿和我在一起你不高兴吗?”
“不是那么回事儿,”我说,“我高兴。可是我感到无聊啊。我想走得远远的,到某个地方旅游,看看我以前从没有见过的东西。我想看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是什么样子。你明白吗?再说,我们连蜜月都还没有度过呢。我们有一些积蓄,而你也有的是假期。难道我们还不该找个地方转转,过上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冰人深深地叹了一口冰冻的气。那门气到了空气中“当啷”一声就结成了冰。他把长长的手指紧紧地贴在膝盖上。“嗯,如果你的确这么想去旅游,我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如果旅游能使你高兴,我跟你去哪儿都成。不过你知道你想去哪儿吗?”
“去南极看看怎么样?”我说。我之所以选择了南极,是因为我相信冰人会有兴趣去某个寒冷的地方。而且老实说,我一直想到那里旅行。我想穿上带帽子的大衣,我想看看南极光,也想看看成群的企鹅。
我说这番话时,我丈夫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两眼一眨不眨,我感到仿佛有一柄尖利的冰柱向我刺来,一直刺透我的脑后。他沉默了片刻,最后以闪闪发光的声音说:“好吧,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么我们就去南极吧。你真的确信那就是你想去的地方吗?”
我无法立即回答。冰人的双眼盯了我好长时间,我的大脑内部都麻木了。最后我点了点头。
话虽是这么说,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还是后悔提出了去南极的想法。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对我丈夫刚一说出去“南极”这两个字,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似乎就发生了变化。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犀利,呼出的气也更白,手指上的霜也更厚了。他几平不再跟我说话,他完完全全地停止了吃东西。所有这一切都使我感到非常不安全。
就在我们要起程的前五天,我鼓起勇气说:“咱们去南极的事就算了吧。我现在想想,发现那地方会冻得要命,对我们的健康未必会有好处。我在开始想,我们去一个更一般的地方也许会更好。去欧洲怎么样?让我们去西班牙过一个真正的假期。我们可以喝酒,吃西班牙什锦饭,看场斗牛什么的。”
然而我的丈夫对我说话根本没有在意。他两眼盯着空旷处盯了几分钟,然后他说:“不行。我尤其不想去西班牙。西班牙对我来说太热了。那里尘土飞扬,吃的东西也太辣。再说,去南极的飞机票我都买好了。而且我们也给你买好了毛皮大衣毛皮衬里儿的靴子。我们不能让所有这些都打水漂了。既然我们都弄到这份儿上了,我们就不能不去。”
实际情况是,我害怕了。我有一种预感:如果我们去南极的话,我们就会出什么事,而且我们也许无法避免。我一次又一次地做着这个噩梦,梦见的总是老一套。我去外面散步,掉进一个在地面上裂开口的很深的冰窟里。没有人找得到我,我就在那里活活冻僵了。被困在冰层里,我抬头凝望天空。我有知觉,但我动弹不得,连手指也不会动。我意识到,我在一刻一刻地变成过去。当人们看我,看我变成的模样时,他们是在看过去。我是一道移回到过去,远离他们的风景。
这时我就会醒来。发现冰人就睡在我身边。他睡觉时从不呼吸,像个死人一样。
但是我爱冰人啊。我哭了。泪水滴落到他面颊上。他醒了,把我揽进他的怀中。“我做了个噩梦,”我对他讲。
“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他说。“梦来自过去。而不是来自将来。你不会被梦所束缚。而梦会被你所束缚。这个道理你明白吗?”
“明白,”我说,尽管我不怎么相信。
我找不到好的理由取消这次旅行,所以最后我和我丈夫登上了一架开往南极的飞机。空中小姐都寡言少语。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致,但云层非常厚,我什么也看不见。过了不久,机窗上就盖上了一层冰。我丈夫静静地坐着在看书。我丝毫没有就要去度假的那份激动心情。我只是在例行公事,做那些已经决定好了的事情。
当我们走下舷梯,踏上南极的土地时,我感到我丈夫的身子猛地动了一下。他那一动仅在眨眼之间,只持续了半秒钟,他的表情也一点都没有变,但他那一动没有逃过我的眼睛。冰人内心的某种东西在悄悄地,但却是激烈地摇荡着。他停了下来,看看天空,再看看他的手。他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接着,他看看我,咧开嘴笑了。他说:“这就是你想来看的地方吗?”
“是的,”我说,“就是。”
南极的孤独寂寞远远出乎我的预料。那里几乎是荒芜人烟。只有一座毫不起眼的小镇,在那座小镇上有一家旅馆,那家旅馆当然是又小又毫不起眼。南极不是个旅游胜地。连一只企鹅也没有。你也看不到南极光。没有树,没有花,没有江河也没有湖泊。我所到之处,只有冰天雪地。不管走到哪里,极目望去,冰雪荒原绵延无边。
尽管如此,我丈夫却兴致极高,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好像走也走不够似的。他学当地语言学得极快,他和当地人交谈,那声音像雪崩一样隆隆山响。他面部表情严肃,和他们一谈就是几个小时,但是他们在谈些什么,我无从得知。我感觉好像我丈夫背弃了我,留下我一个人照看自己。
在那里,在那个厚厚的冰雪包围的无言的世界里,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最后我连感到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像是我把自己感情的罗盘失却在了某个地方。我失却了前进的方向,我失却了时间的轨迹,我失却了我自己所有的感觉。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时间开始、又是什么时间结束的,但当我恢复了知觉时,我已置身于冰雪的世界,一个驱除了所有颜色、孤独封闭的永恒的冬天。
即使在我的大多数感觉都消失之后,我还知道这么多。身在南极的我的丈夫和以前那个男人已经判若两人了。他仍一如既往地呵护着我,跟我说话仍轻声细语。我也能感觉出他对我说的话都出自真心。但是我也清楚,他不再是我在滑雪场旅馆里遇到的那个冰人了。
即便如此,我也无法让任何人注意到这一点。南极的每个人都喜欢他,而且我说的话,他们无论如何连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们嘴里呼着白气,会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讲笑话,争论或唱歌,而我独守空房,看外面那灰蒙蒙的天空,那天在未来几个月都不可能放晴。我们来时乘坐的飞机早已飞走了,过了不多久,跑道上蒙上了一层坚硬的冰,正和我的心一样。
“冬天已经来了,”我丈夫说,“这将是一个非常漫长的冬天,也不会有飞机、轮船。一切都冻上了。看样子我们得在这儿呆到明年开春了。”
我们来到南极大约三个月后,我发现我怀孕了。我生的孩子将是个小冰人——这一点我知道。我的子宫结了冰,我的羊水是一汪雪水。我能感觉到它在我体内的那份寒冷。我的孩子长得会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眼睛长得像冰溜子,手指上环绕着霜层。我们的新家再也无法踏出南极半步。那永恒的过去,沉重得超出想象,牢牢地把我们抓在手中。我们永远也摆脱不掉。
此刻我身体内部几乎没有心脏剩下来了。我的体温也早就跑到九霄云外了。有时我都忘记自己曾有过体温。在这个地方,我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孤独。我哭的时候,冰人亲吻我的脸颊,我的泪就变成了冰。他把冻成冰粒的泪珠捧在手里,放到舌头上。“看看我多么爱你,”他说。他讲的是实话。但是不知从哪里刮进来的一阵风把他那白色的话语吹回到遥远的过去。
译自《纽约客》2003年2月10日版
译后赘语
村上春树于1949年出生于日本京都府,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是日本著名作家,曾获谷崎润一郎等文学大奖。1979年以处女作《且听风吟》一炮走红,获群像新人文学奖,时年三十岁。主要作品包括:《挪威的森林》、《寻羊冒险记》、《奇鸟形状录》(获读卖文学奖)、《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获谷崎润一郎文学奖)、《舞!舞!舞!》等。他最新的长篇小说《海边的卡夫卡》2002年秋刚刚在日本刊行,仅仅半年就热销东瀛八十万册;仅隔半年,我国今年四月就出版了中译本。销售情况空前火暴。作品被译介到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在世界各地深具影响。
村上春树的大多数作品都脍炙人口,若要“主要”下去,那得列一个长长的单子。而所有这些作品,都是我国读者耳熟能详的。
我国读者熟悉村上春树,就像是熟悉我们自己国家的哪个作家一样。那一天去书城闲逛,看到一本我国某个作家写的小说,名字就叫《很抱歉,你不够村上春树》,大体是讲女孩子找男朋友,就应该有村上春树那样的品位。有意思的是,这本书和村上春树的作品摆在一起卖。《艮是惹眼。我立刻想到那个老是耷拉着个瓦刀脸,貌似深沉的日本影星,当年曾迷倒了多少个中国女影迷们,以致于找对象一定要找像他那样的。害得我国的男人们一出门就得想办法把脸抻直了,省得别人说不够某某某的品位。这段历史,现在三四十岁的人大概都记忆犹新。
村上春树的确有读者缘,不管是在他的祖国日本,还是在我国,抑或在欧美。2000年2月日本新潮出版社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集《上帝之子皆起舞》。里面收入《UFO降临到钏路》、《有熨斗的风景》、《上帝之子皆起舞》、《泰国之旅》、《青蛙君救东京》和《蜂蜜馅饼》六篇。其中大多数作品都以 1995年日本大:阪、神户大地震为背景。
小说刚出版不久,美国的《纽约客》(The New Yorker)杂志即发表了《UFO降临到钏路》和《蜂蜜馅饼》的英译本。近几年该刊几乎每年都要刊发村上春树的一些作品。作为美国品位极高,号称绝不媚俗的纯文学刊物,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如此频繁地介绍一个外国作家的作品,在该刊是不多见的。
美国翻译并发行了村上春树的所有主要作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学系教授Hosea Hirata介绍:“还没有像村上春树这样作品被如此彻底翻译成英文的日本现代作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也只能远远望其项背。村上在美国受欢迎的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译者简介:
杨振同,男,1965出生,河南省新乡县人,讲师,现供职于深圳广东新安职业技术学院外语系。1986年毕业于郑州大学外文系英国语言文学专业,获文学学士学位。毕业后做过一年翻译,后一直从事英语教学工作。酷爱文学翻译,十几年来曾在《世界文学》、《外国文学动态》、《译林》、《外国文艺·译文》、《香港文学》、《海外文摘》、《世界博览》、《英语世界》、《英语沙龙》及《大学英语》等著名刊物上发表文学翻译作品多篇。主要译作有《列车上的人》、《萨拉热窝日记》、《村上春树短篇小说四篇(、、和)、《招聘工程师》、《招聘》、《公主》等。其中《招聘工程师》在《喜剧世界》刊登后,立即被《青年文摘》转载。
①(1905—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