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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莺胶续弦法。如燕青往梁山泊报信,路遇杨雄、石秀,彼此须互不相
识。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径,又岂有止一小径之理?看他将
顺手借如意子打鹊求卦,先斗出巧来,然后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来等
是也。都是刻苦算得出来。
旧时《水浒传》,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闲事。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
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不惟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
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旧时子弟读《国
策》、《史记》等书,都只看了闲事,煞是好笑。
《水浒传》到底只是小说,子弟极要看,及至看了时,却凭空使他胸中
添了若干文法。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这些文法,他便《国策》、《史记》等书都肯不
释手看,《水浒传》有功于子弟不少。
旧时《水浒传》,贩夫皂隶都看;此本虽不曾增减一字,却是与小人没
分之书,必要真正有锦绣心肠者,方解说道好。
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自有序一篇今录之
人生三十而未娶,不应更娶;四十而未仕,不应更仕;五十不应为家;
六十不应出游。何以言之?用违其时,事易尽也。朝日初出,苍苍凉凉,澡
头面,裹巾帻,进盘飧,嚼杨木。诸事甫毕,起问可中?中已久矣!中前如
此,中后可知。一日如此,三万六千日何有!以此思忧,竟何所得乐矣?每
怪人言某甲于今若干岁。夫若干者,积而有之之谓。今其岁积在何许?可取
而数之否?可见已往之吾,悉已变灭。不宁如是,吾书至此同,此句以前己
疾变灭。是以可痛也!快意之事莫若友,快友之快莫若谈,其谁曰不然?然
亦何曾多得。有时风寒,有时泥雨,有时卧病,有时不值,如是等时,真住
牢狱矣。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身不能饮,吾友来需饮也。舍下门临大
河,嘉树有荫,为吾友行立蹲坐处也。舍下执炊爨、理盘槅者,仅老婢四人;
其余凡畜童子大小十有余人,便于驰走迎送、传接简贴也。舍下童婢稍闲,
便课其缚帚织席。缚帚所以扫地,织席供吾友坐也。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
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
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先止,各随其心,不以酒为
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
之言无实,无实即唐丧唾津矣。亦不及人过失者,天下之人本无过失,不应
吾诋诬之也。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
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吾友既皆绣淡通阔之士,
其所发明,四方可遇。然而每日言毕即休,无人记录。有时亦思集成一书,
用赠后人,而至今阙如者:名心既尽,其心多懒,一;微言求乐,著书心苦,
二;身死之后,无能读人,三;今年所作,明年必悔,四也。是《水浒传》
七十一卷,则吾友散后,灯下戏墨为多;风雨甚,无人来之时半之。然而经
营于心,久而成习,不必伸纸执笔,然后发挥。盖薄莫篱落之下,五更卧被
之中,垂首拈带,睇目观物之际,皆有所遇矣。或若问:言既已未尝集为一
书,云何独有此传?则岂非此传成之无名,不成无损,一;心闲试弄,舒卷
自恣,二;无贤无愚,无不能读,三;文章得失,小不足悔,四也。呜呼哀
哉!吾生有涯,吾呜呼知后人之读吾书者谓何?但取今日以示吾友,吾友读
之而乐,斯亦足耳。且未知吾之后身读之谓何,亦未知吾之后身得读此书者
乎?吾又安所用其眷念哉!东都施耐庵序。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
吴钩。评议前王并后帝,分真伪、占据中州,七雄扰扰乱春秋。兴亡如脆柳,
身世类虚舟。见成名无数,图名无数,更有那逃名无数。霎时新月下长川,
沧海变桑田古路。讶求鱼缘木,拟穷猿择木,又恐是伤弓曲水。不如且覆掌
中杯,再听取新声曲度。
楔子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
哀哉乎!此书既成,而命之曰《水浒》也。是一百八人者,为有其人乎?
为无其人乎?试有其人也,即何心而至于水浒也?为无其人也,则是为此书
者之胸中,吾不知其有何等冤苦,而必设言一百八人,而又远托之于水涯。
吾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也。一百八人而无其人,犹
已耳;一百八人而有其人,彼岂真欲以宛子城、蓼儿洼者,为非复赵宋之所
覆载乎哉!吾读《孟子》,至“伯夷避纣,居北海之滨”,“太公避纣,居
东海之滨”二语,未尝不叹。纣虽不善,不可避也,海滨虽远,犹纣地也。
二老倡众去故就新,虽以圣人,非盛节也。彼孟子者,自言愿学孔子,实未
离于战国游士之习,故犹有此言,未能满于后人之心。若孔子,其必不出于
此。今一百八人而有其人,殆不止于伯夷、太公居海避纣之志矣。大义灭绝,
其何以训?若一百八人而无其人也,则是为此书者之设言也。为此书者,吾
则不知其胸中有何等冤苦而为如此设言。然以贤如孟子,犹未免于大醇小疵
之讥,其何责于稗官。后之君子,亦读其书,哀其心可也。
古人著书,每每若干年布想,若干年储材,又复若干年经营点窜,而后
得脱于稿,裒然成为一书也。今人不会看书,往往将书容易混帐过去。于是
古人书中所有得意处,不得意处,转笔处,难转笔处,趁水生波处,翻空出
奇处,不得不补处,不得不省处,顺添在后处,倒插在前处,无数方法,无
数筋节,悉付之于茫然不知,而仅仅粗记前后事迹,是否成败,以助其酒前
茶后,雄谭快笑之旗鼓。呜呼!《史记》称五帝之文尚不雅驯,而为荐绅之
所难言,奈何乎今忽取绿林豪猾之事,而为士君子之所雅言乎?吾特悲读者
之精神不生,将作者之意思尽没,不知心苦,实负良工,故不辞不敏,而有
此批也。
此一回,古本题曰“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
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
楔出游山;以游山为楔,楔出开碣;以开碣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
地煞,此所谓正楔也。中间又以康节、希夷二先生,楔出劫运定数;以武德
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陈违、杨春;以
洪福骄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难认,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
马作结尾,此所谓奇楔也。
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
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
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
俅,则是乱自上作也。乱自下生,不可训也,作者之所必避也;乱自上作,
不可长也,作者之所深惧也。一部大书七十回,而开书先写高俅,有以也。
高俅来而王进去矣。王进者,何人也?不坠父业,善养母志,盖孝子也。
吾又闻古有“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之语,然则王进亦忠臣也。孝子忠臣,
则国家之祥麟威凤、圆璧方珪者也。横求之四海而不一得之,竖求之百年而
不一得之。不一得之而忽然有之,则当尊之,荣之,长跽事之。必欲骂之,
打之,至于杀之,因逼去之,是何为也!王进去,而一百八人来矣,则是高
俅来,而一百八人来矣。王进去后,更有史进。史者,史也。寓言稗史亦史
也。夫古者史以记事,今稗史所记何事?殆记一百八人之事也。记一百八人
之事,而亦居然谓之史也何居?从来庶人之议皆史也。庶人则何敢议也?庶
人不敢议也。庶人不敢议而又议,可也?天下有道,然后庶人不议也。今则
庶人议矣。何用知其天下无道?曰:王进去,而高俅来矣。
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
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
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
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
一百八人,则诚王道所必诛矣,何用见王进之庶几为圣人之民?曰:不
坠父业,善养母志,犹其可见者也。更有其不可见者,如点名不到,不见其
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无首无尾者,其犹神龙欤?诚使彼一百八人
者,尽出于此,吾以知其免耳,而终不之及也。一百八人终不之及,夫而后
知王进之难能也。
不见其首者,示人乱世不应出头也;不见其尾者,示人乱世决无收场也。
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以天罡第一星宋江为主;而先做强盗者,
乃是地煞第一星朱武。虽作者笔力纵横之妙,然亦以见其逆天而行也。
次出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盖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为虎为蛇,
皆非好相识也。何用知其为是檃栝一部书七十回一百八人?曰:楔子所以楔
出一部,而天师化现恰有一虎一蛇,故知陈达、杨春是一百八人之总号也。
第二回史大郎夜走华阴县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此回方写过史进英雄,接手便写鲁达英雄;方写过史进粗糙,接手便写
鲁达粗糙;方写过史进爽利,接手便写鲁达爽利;方写过史进剀直,接手便
写鲁达剀直。作者盖特地走此险路,以显自家笔力,读者亦当处处看他所以
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处,毋负良史苦心也。
一百八人,为头先是史进一个出名领众,作者却少于华山上,特地为之
表白一遍云:“我要讨个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遗体便点污了。”
嗟乎!此岂独史进一人之初心,实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盖自一副才调,无
处摆划,一块气力,无处出脱,而桀骜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
猾之尤者起而乘势呼聚之,而于是讨个出身既不可望,点污清白遂所不惜,
而一百八人乃尽入于水泊矣。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
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
史进本题,只是要到老种经略相公处寻师父王进耳,忽然一转,却就老
种经略相公外另变出一个小种经略相公来,就师父王进外另变出一个师父李
忠来,读之真如绛云在霄,伸卷万象,非复一日之所得定也。
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
出力。孔子云:“诗可以兴。”吾于稗官亦云矣。
打郑屠忙极矣,却处处夹叙小二报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个,第二段
小二外又陪出买肉主顾,第三段又添出过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绮,并事情亦
如镜,我欲刳视其心矣。
第三回赵员外重修文殊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看书要有眼力,非可随文发放也。如鲁达遇着金老,却要转入五台山寺。
夫金老则何力致鲁达于五台山乎?故不得已,却就翠莲身上生出一个赵员外
来,所以有个赵员外者,全是作鲁达入五台山之线索,非为代州雁门县有此
一个好员外,故必向鲁达文中出现也。所以文中凡写员外爱枪棒、有义气处,
俱不得失口便赞员外也是一个人。要知都向前段金老所云“女儿常常对他孤
老说”句中生出来,便见员外只是爱妾面上着实用情,故后文鲁达下五台处,
便有“好生不然”一语,了结员外一向情分。读者苟不会此,便自不辨牛马
牡此矣。
写金老家写得小样,写五台山写得大样,真是史迁复生。
鲁达两番使酒,要两样身分,又要句句不相像,虽难矣,然犹人力所及
耳。最难最难者,于两番使酒接连处,如何做个间架。若不做一间架,则鲁
达日日将惟使酒是务耶?且令读者一番方了,一番又起,其目光心力亦接济
不及矣。然要别做间架,其将下何等语,岂真如长老所云“念经诵咒,办道
参禅”者乎?今忽然拓出题外,将前文使酒字面扫刷净尽,然后迤逦悠扬走
下山去,并不思酒,何况使酒,真断鳌炼石之才也。
第四回小霸王醉入销金帐花和尚大闹桃花村
智深取却真长老书,若云“于路不则一日,早来到东京大相国寺”,则
是二回书接连都在和尚寺里,何处见其龙跳虎卧之才乎?此偏于路投宿,忽
投到新妇房里。夫特特避却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妇房,则是作者龙跳虎卧之
才,犹为不快也。嗟乎!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