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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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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到新妇房里。夫特特避却和尚寺,而不必到新妇房,则是作者龙跳虎卧之
才,犹为不快也。嗟乎!耐庵真正才子也。真正才子之胸中,夫岂可以寻常
之情测之也哉!

此回遇李忠,后回遇史进,都用一样句法,以作两篇章法,而读之却又
全然是两样事情,两样局面,其笔力之大不可言。

为一女子弄出来,直弄到五台山去做了和尚。及做了和尚弄下五台山来,
又为一女子又几乎弄出来。夫女子不女子,鲁达不知也;弄出不弄出,鲁达
不知也;和尚不和尚,鲁达不知也;上山与下山,鲁达悉不知也。亦曰遇酒
便吃,遇事便做,遇弱便扶,遇硬便打,如是而已矣,又乌知我是和尚,他
是女儿,昔日弄出故上山,今日下山又弄出哉?

鲁达、武松两传,作者意中却欲遥遥相对,故其叙事亦多彷佛相准。如
鲁达救许多妇女,武松杀许多妇女;鲁达酒醉打金刚;武松酒醉打大虫;鲁
达打死镇关西,武松杀死西门庆;鲁达瓦官寺前试禅杖,武松蜈蚣岭上试戒
刀;鲁达打周通,越醉越有本事,武松打蒋门神,亦越醉越有本事;鲁达桃
花山上,踏匾酒器,揣了滚下山去,武松鸳鸯楼上,踏匾酒器,揣了跳下城
去。皆是相准而立,读者不可不知。

要盘缠便偷酒器,要私走便滚下山去,人曰:堂堂丈夫,奈何偷了酒器
滚下山去?公曰:堂堂丈夫,做什么便偷不得酒器,滚不得下山耶?益见鲁
达浩浩落落。

看此回书,须要处处记得鲁达是个和尚。如销金帐中坐,乱草坡上滚,
都是光着头一个人;故奇妙不可言。

写鲁达蹭匾酒器偷了去后,接连便写李、周二人分赃数语,其大其小,
虽妇人小儿;皆洞然见之,作者真鼓之舞之以尽神矣哉。

大人之为大人也,自听天下万世之人谅之;小人之为小人也,必要自己
口中戛戛言之,或与其标榜之同辈一递一唱,以张扬之。如鲁达之偷酒器,
李、周之分车仗,可不为之痛悼乎耶?


第五回九纹龙剪径赤松林鲁智深火烧瓦官寺

吾前言,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因特幻出新妇房中销金帐里以间隔
之,固也;然惟恐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必别生一回不在丛林之事以间隔
之,此虽才子之才,而非才子之大才也。夫才子之大才,则何所不可之有?
前一回在丛林,后一回何妨又在丛林?不宁惟是而已,前后二回都在丛林,
何妨中间再生一回复在丛林?夫两回书不欲接连都在丛林者,才子教天下后
世以避之法也。若两回书接连都在丛林,而中间反又加倍写一丛林者,才子
教天下后世以犯之之法也。虽然,避可能也,犯不可能也,夫是以才子之名
毕竟独归耐庵也。

吾读瓦官一篇,不胜浩然而叹。呜呼!世界之事亦犹是矣。耐庵忽然而
写瓦官,千载之人读之,莫不尽见有瓦官也。耐庵忽然而写瓦官被烧,千载
之人读之又莫不尽见瓦官被烧也。然而一卷之书,不盈十纸,瓦官何因而起,
瓦官何因而倒,起倒只在须臾,三世不成戏事耶?又摊书于几上,人凭几而
读,其间面与书之相去,盖未能以一尺也。此未能一尺之间,又荡然其虚空,
何据而忽然谓有瓦官,何据而忽然又谓烧尽,颠倒毕竟虚空,山河不又如梦
耶?呜呼!以大雄氏之书,而与凡夫读之,则谓香风萎花之句,可入诗料。
以北《西厢》之语而与圣人读之,则谓“临去秋波”之曲可悟重玄。夫人之
贤与不肖,其用意之相去既有如此之别,然则如耐庵之书,亦顾其读之之人
何如矣。夫耐庵则又安辩其是稗官,安辩其是菩萨现稗官耶?

一部《水浒传》,悉依此批读。

通篇只是鲁达纪程图也。乃忽然飞来史进,忽然飞去史进者,非此鲁达
于瓦官寺中真了不得,而必借助于大郎也。亦为前者渭州酒楼三人分手,直
至于今,都无下落,昨在桃花山上虽曾收到李忠,然而李忠之与大郎,其重
其轻相去则不但丈尺而已也。乃今李忠反已讨得着实。而大郎犹自落在天涯,
然则茫茫大宋,斯人安在者乎?况于过此以往,一到东京,便有豹子头林冲
之一事,作者此时即通身笔舌,犹恨未及,其何暇更以闲心闲笔来照到大郎
也?不得已,因向瓦官寺前穿插过去。呜呼!谁谓作史为易事耶!

真长老云:便打坏三世佛,老僧亦只得罢休。善哉大德!真可谓通达罪
福相,遍照于十方也。若清长老则云:侵损菜园,得他压伏。嗟乎!以菜园
为庄产,以众生为怨家,如此人亦复匡徒领众,俨然称师,殊可怪也。夫三
世佛之与菜园,则有间矣。三世佛犹罢休,则无所不罢休可知也;菜园犹不
罢休,然而如清长老者,又可损其毫毛乎哉!作者于此三致意焉。以真入五
台,以清占东京,意盖谓一是清凉法师,一是闹热光棍也。

此篇处处定要写到急杀处,然后生出路来,又一奇观。

此回突然撰出不完句法,乃从古未有之奇事。如智深跟丘小乙进去,和
尚吃了一惊,急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睁着
眼,在一边夹道:“你说!你说!”于是遂将“听小僧”三字隔在上文,“说”
字隔在下文,一也。智深再回香积厨来,见几个老和尚“正在那里”怎么,
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来得声势,于是遂于“正在那里”四字下,忽然收住,
二也。林子中史进听得声音,要问姓甚名谁,此是一句也,却因智深斗到性
发,不睬其问,于是“姓甚”已问,“名谁”未说,三也。凡三句不完,却
又是三样文情,而总之只为描写智深性急,此虽史迁,未有此妙矣。


第六回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豹子头误入白虎堂

此文用笔之难,独与前后迥异。盖前后都只一手顺写一事,便以闲笔波
及他事,亦都相时乘便出之。今此文,林冲新认得一个鲁达,出格亲热,却
接连便有衙内合口一事,出格斗气。今要写鲁达,则衙内一事须阁不起;要
写衙内,则鲁达一边须冷不下,诚所谓笔墨之事,亦有进退两难之日也。况
于衙内文中,又要分作两番叙出,一番自在林家,一番自在高府。今叙高府,
则要照林家,叙林家则要照高府。如此百忙之中,却又有菜园一人跃跃欲来,
且使此跃跃欲来之人乃是别位犹之可也,今却端端的的便是为了金翠莲三拳
打死人之鲁达。呜呼!即使作者乃具七手八脚,胡可得了乎?今读其文,不
偏不漏,不板不犯,读者于此而不服膺,知后世犹未能文也。

此回多用奇恣笔法。如林冲娘子受辱,本应林冲气忿,他人劝回,今偏
倒将鲁达写得声势,反用林冲来劝,一也。阅武坊卖刀,大汉自说宝刀,林
冲、鲁达自说闲话;大汉又说可惜宝刀,林冲、鲁达只顾说闲话。此时譬如
两峰对插,抗不相下,后忽突然合笋,虽惊蛇脱兔,无以为喻,二也。还过
刀钱,便可去矣,却为要写林冲爱刀之至,却去问他祖上是谁,此时将答是
谁为是耶!故便就林冲问处,借作收科云:“若说时辱没杀人。”此句虽极
会看书人亦只知其余墨淋漓,岂能知其惜墨如金耶!三也。白虎节堂,是不
可进去之处,今写林冲误入,则应出其不意,一气赚入矣,偏用厅前立住了
脚,屏风后堂又立住了脚,然后曲曲折折来至节堂,四也。如此奇文,吾谓
虽起史迁示之,亦复安能出手哉!

打陆虞候家时,“四边邻舍都闭了门”,只八个字,写林冲面色、衙内
势焰都尽。盖为藏却衙内,则立刻齑粉;不藏衙内,则即日齑粉,既怕林冲,
又怕衙内,四边邻舍都闭门,真绝笔矣。


第七回林教头刺配沧州道鲁智深大闹野猪林

此回凡两段文字,一段是林武师写休书,一段是野猪林吃闷棍;一段写
儿女情深,一段写英雄气短,只看他行文历历落落处。


第八回柴进门招天下客林冲棒打洪教头

今夫文章之为物也,岂不异哉!如在天而为云霞,何其起于肤寸,渐舒
渐卷,倏忽万变,烂然为章也!在地而为山川,何其迤逦而入,千转百合,
争流竞秀,窅冥无际也!在草木而为花萼,何其依枝安叶,依叶安蒂,依蒂
安英,依英安瓣,依瓣安须,真有如神镂鬼簇、香团玉削也!在鸟兽而为翚
尾,何其青渐入碧,碧渐入紫,紫渐入金,金渐入绿,绿渐入黑,黑又入青,
内视之而成彩,外望之而成耀,不可一端指也!凡如此者,岂其必有不得不
然者乎?夫使云霞不必舒卷,而惨若烽烟,亦何怪于天?山川不必窅冥,而
止有坑阜,亦何怪于地?花萼不必分英布瓣,而丑如榾柮;翚尾不必金碧间
杂,而块然木鸢,亦何怪于草木鸟兽?然而终亦必然者,盖必有不得不然者
也。至于文章,而何独不然也乎?自世之鄙儒,不惜笔墨,于是到处涂抹,
自命作者,乃吾视其所为,实则曾无异于所谓烽烟、坑阜、榾柮、木鸢也者。
呜呼!其亦未尝得见我施耐庵之《水浒传》也。

吾之为此言者,何也?即如松林棍起,智深来救,大师此来,从天而降,
固也;乃今观其叙述之法,又何其诡谲变幻,一至于是乎!第一段先飞出禅
杖,第二段方跳出胖大和尚,第三段再详其皂布直裰与禅杖戒刀,第四段始
知其为智深。若以《公》、《谷》、《大戴》体释之,则曰:先言禅杖而后
言和尚者,并未见有和尚,突然水火棍被物隔去,则一条禅杖早飞到面前也;
先言胖大而后言皂布直裰者,惊心骇目之中,但见其为胖大,未及详其脚色
也;先写装束而后出姓名者,公人惊骇稍定,见其如此打扮,却不认为何人,
而又不敢问也。盖如是手笔,实惟史迁有之,而《水浒传》乃独与之并驱也。

又如前回叙林冲时,笔墨忙极,不得不将智深一边暂时阁起,此行文之
家要图手法干净,万不得已而出于此也。今入此回,却忽然就智深口中一一
追补叙还,而又不肯一直叙去,又必重将林冲一边逐段穿插相对而出,不惟
使智深一边不曾漏落,又反使林冲一边再加渲染,离离奇奇,错错落落,真
似山雨欲来风满楼也。

又如公人心怒智深,不得不问,才问,却被智深兜头一喝,读者亦谓终
亦不复知是某甲矣,乃遥遥直至智深拖却禅杖去后,林冲无端夸拔杨柳,遂
答还董超、薛霸最先一问。疑其必说,则忽然不说;疑不复说,则忽然却说。
譬如空中之龙,东云见鳞,西云露爪,真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要使棒,反是柴大官人说且吃酒,此一顿已是令人心痒之极,
乃武师又于四五合时跳出圈子,忽然叫住,曰除枷也;乃柴进又于重提棒时,
又忽然叫住。凡作三番跌顿,直使读者眼光一闪一闪,直极奇极恣之笔也。

又如洪教头入来时,一笔要写洪教头,一笔又要写林武师,一笔又要写
柴大官人,可谓极忙极杂矣。乃今偏于极忙极杂中间,又要时时挤出两个公
人,心闲手敏,遂与史迁无二也。

又如写差拔陡然变脸数语,后接手便写陡然翻出笑来数语,参差历落,
自成谐笑,皆所谓文章波澜,亦有以近为贵者也。若夫文章又有以远为贵也
者,则如来时飞杖而来,去时拖杖而去,其波澜乃在一篇之首与尾。林冲来
时,柴进打猎归来,林冲去时,柴进打猎出去,则其波澜乃在一传之首与尾
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凡如此者,此所谓在天为云霞,在地为山川,在草木为花萼,在鸟兽为
翚尾,而《水浒传》必不可以不看者也。


此一回中又于正文之外,旁作余文,则于银子三致意焉。如陆虞候送公
人十两金子,又许干事回来,再包送十两,一可叹也;夫陆虞候何人,便包
得十两金子?且十两金子何足论,而必用一人包之也?智深之救而护而送到
底也,公人叫苦不迭,曰却不是坏我勾当,二可叹也;夫现十两赊十两便算
一场勾当,而林冲性命曾不足顾也。又二人之暗自商量也,曰“舍着还了他
十两金子”,三可叹也;四人在店,而两人暗商,其心头口头,十两外无别
事也。访柴进而不在也,其庄客亦更无别语相惜,但云你没福,若是在家,
有酒食钱财与你,四可叹也;酒食钱财,小人何至便以为福也?洪教头之忌
武师也,曰“诱些酒食钱米”,五可叹也;夫小人之污蔑君子,亦更不于此
物外也。武师要开枷,柴进送银十两,公人忙开不迭,六可叹也;银之所在,
朝廷法网亦惟所命也,洪教头之败也,大官人实以二十五两乱之,七可叹也;
银之所在,名誉、身分都不复惜也。柴、林之握别也,又捧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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