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固各别藏分外之绝笔,又有所谓云质龙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构,
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也者。今耐庵《水浒》,正犹是矣。写鲁、
林、杨三丈夫以来,技至此,技已止,观至此,观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
纵送,便又腾笔涌墨,凭空撰出武都头一个人来。我得而读其文,想见其为
人。其胸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则又非如鲁、如林、
如杨者之心事也,其形状结束则又非如鲁、如林、如杨者之形状与如鲁、如
林、如杨者之结束也。我既得以想见其人,因更回读其文,为之徐读之,疾
读之,翱翔读之,歌续读之,为楚声读之,为豺声读之。呜呼!是其一篇一
节一句一字,实杳非儒生心之所构,目之所遇,手之所抡,笔之所触矣。是
真所谓云质龙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绝笔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为斗为
石,呜呼,多见其为不知量者也!
或问于圣叹曰:“鲁达何如人也?”曰:“阔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狭人也。”曰:“林冲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
也?”曰:“甘人也。”曰:“杨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
何如人也?”曰:“驳人也。”曰:“柴进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
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厌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
“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吴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荣何如人
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卢俊
义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
“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钝人也。”
然则《水浒》之一百六人,殆莫不胜于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独人
人未若武松之绝伦超群。然则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
天人者,固具有鲁达之阔,林冲之毒,杨志之正,柴进之良,阮七之快,李
逵之真,吴用之捷,花荣之雅,卢俊义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断曰第一人,
不亦宜乎?
杀虎后忽然杀一妇人,嗟乎!莫咆哮于虎,莫柔曼于妇人,之二物者,
至不伦也。杀虎后忽欲杀一妇人,曾不举手之劳焉耳。今写武松杀虎至盈一
卷,写武松杀妇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异哉!忆大雄氏有言:“狮子搏象用
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岂武松杀虎用全力,杀妇人亦用全力耶?我读其
文,至于气咽目瞪,面无人色,殆尤骇于读打虎一回之时。呜呼,作者固真
以狮子喻武松,观其于街桥名字,悉安狮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杀虎,则是无赖之至也;然必终仗哨棒而后成于杀虎,是犹夫
人之能事也。故必于四闪而后奋威尽力,轮棒直劈,而震天一响,树倒棒折,
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当怒虎,而终亦得以成杀之功;夫然后武松
之神威以见,此前文所详,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独怪其写武松杀西门庆,亦
用此法也。其心岂不曰:杀虎犹不用棒,杀一鼠子何足用刀?于是握刀而往,
握刀而来,而正值鼠子之际,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进
鼠子而与虎为伦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杀虎不用棒,
杀鼠子不用刀者,所谓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观狮子桥下四字,可知也。
西门庆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谋,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罗列前
幅,灿如星斗,读者既知之矣。然读者之知之也,亦为读之而后得知之也。
乃方夫读者读之而得知之之时,正武二于东京交割箱笼,街上闲行之时,即
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闻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奸夫
之为西门,闻郓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处处写武松是东京
回来,茫无头路,虽极英灵,了无入处,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叙邻舍,至后幅,忽然排出四家铺面来:姚文卿开银铺,赵仲铭
开纸马铺,胡正卿开冷酒铺,张公开馉饳铺,合之便成财色酒气四字,真是
奇绝,详见细评中。
每闻人言:莫骇疾于霹雳,而又莫奇幻于霹雳。思之骤不敢信。如所云:
有人挂两握乱丝,雷电过,辄巳丝丝相接,交罗如网者。一道士藏纸千张,
拟书全笈,一夜遽为雷火所焚,天明视之,纸故无恙,而层层遍画龙蛇之形,
其细如发者。以今观于武二设祭一篇,夫而后知真有是事也。
第二十六回母夜叉孟州道卖人肉武都头十字坡遇张青
前篇写武松杀嫂,可谓天崩地塌,鸟骇兽窜之事矣。入此回,真是强弩
之末,势不可穿鲁缟之时,斯固百江郎莫不阁笔坐愁,摩腹吟叹者也。乃作
者忽复自思:文章之法不止一端,右之左之,无不咸有,我独奈何菁华既竭,
搴裳便去,自同鼯鼠,为艺林笑哉?于是便随手将十字坡遇张青一案,翻腾
踢倒,先请出孙二娘来。写孙二娘便加出无数“笑”字,写武松便幻出无数
风话,于是读者但觉峰回谷转,又来到一处胜地。而殊不知作者正故意要将
顶天立地、戴发噙齿之武二,忽变作迎奸卖俏、不识人伦之猪狗。上文何等
雷轰电激,此处何等展眼招眉;上文武二活是景阳冈上大虫,此处武二活是
暮雪房中嫂嫂。到得后幅,便一发尽兴写出当胸搂住,压在身上八个字来,
正是前后穿射,斜飞反扑,不图无心又得此一番奇笔也。
相见后,武松叫无数嫂嫂,二娘叫无数伯伯。前后二篇杀一嫂嫂,遇一
嫂嫂,先做叔叔,后做伯伯,亦悉是他用斜飞反扑,穿射入妙之笔。
张青述鲁达被毒,下忽然又撰出一个头陀来,此文章家虚实相间之法也。
然却不可便谓鲁达一段是实,头陀一段是虚。何则?盖为鲁达虽实有其人,
然传中却不见其事;头陀虽实无其人,然戒刀又实有其物也。须知文到入妙
处,纯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联绾激射,正复不定,断非一语所得尽赞耳。
此书每到人才极盛处,便忽然失落一人,以明网罗之处,另有异样奇人,
未可以耳目所及,遂尽天下之士也。即如开书将说一百八人,为头已先失落
一王进。张青光明寺出身,便加意为鲁达、武松作合,而中间已失落一头陀。
宋江三打祝家之际,聚会无数新来豪杰,而末后已失落一乐廷玉。嗟乎!名
垂简册,亦复有幸有不幸乎?彼成大名,显当世者,胡可逆谓蚌外无珠也!
第二十七回武松威震安平寨施恩义夺快活林
上文写武松杀人如菅,真是血溅墨缸,腥风透笔矣。入此回,忽然就两
个公人上,三翻四落写出一片菩萨心胸,一若天下之大仁大慈,又未有仁慈
过于武松也者,于是上文尸腥血迹洗刷净尽矣。盖作者正当写武二时,胸中
真是出格拟就一位天人,凭空落笔,喜则风霏露洒,怒则鞭雷叱霆,无可无
不可,不期然而然。固久非宋江之逢人便哭,阮七、李逵之掿刀便摵者所得
同日而语也。
读此回,至武松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之语,嗟乎!岂不痛哉!夫天下
之夫妻两个,则尽夫妻两个也,如之何而至于松之兄嫂,其夫妻两个独遽至
于如此之极也!天乎?人乎?念松父松母之可以生松,而不能免于生松之兄,
是诚天也,非人也。然而兄之可以不娶潘氏,与松之可以不舍兄而达行,是
皆人之所得为也,非天也。乃松之兄可以不娶潘氏,而财主又必白白与之,
松之志可以不舍兄而远行,而知县又必重重托之,然则天也,非人,诚断断
然矣。嗟乎!今而后松已不信天下之大,四海之内,尚有夫良妻洁,双双两
个之奇事,而今初出门庭,初接人物,便已有张青一对如此可爱。松即金铁
为中,其又能不向壁弹泪乎耶?作者忽于叙事缕缕中,奋笔大书云:“武松
忽然感激张青夫妻两个。”嗟乎!真妙笔矣。“忽然”字,俗本改作“因此”
字,又于“两个”下,增“厚意”字,全是学究注意盘飧之语,可为唾抹,
今并依古本订定。
连叙管营逐日管待,如云一个军人托着一个盒子,看时,是一大镟酒,
一盘肉,一盘子面,又是一大碗汁。晚来,头先那个人又顶一个盒子来,是
几般菜蔬,一大镟酒,一大盘煎肉,一碗鱼羹,一大碗饭,不多时,那个人
又和一个人来,一个提只浴桶,一个提一桶汤,送过浴裙手巾,便把藤簟铺
了,纱帐挂起,放个凉枕,叫声安置。明日,那个人又提桶面汤,取漱口水,
又带个待诏篦头,绾髻子,裹巾帻。又一个人将个盒子,取出菜蔬下饭,一
大碗肉汤,一大碗饭。吃罢,又是一盏茶。搬房后,那个人又将一个提盒,
看时,却是四般果子,一只熟鸡,又有许多蒸卷儿,一注子酒。晚间,洗浴
乘凉。如此等事,无不细细开列,色色描画。尝言太史公酒帐肉簿,为绝世
奇文,断惟此篇足以当之。若韩昌黎《画记》一篇,直是印板文字,不足道
也。
将写武松威震安平,却于预先一日,先去天王堂前闲走,便先安放得个
青石墩在化纸炉边,奇矣。又奇者,到明日正写武松演试神力之时,却偏不
一直写,偏先写得一半,如云轻轻抱一抱起,随手一撇,打入地下一尺来深,
如是便止。却自留下后半再作一番写来,如云一提,一掷,一接,轻轻仍放
旧处,直至如此,方是武松全副神力尽情托出之时。却又还有一半在后,如
云面上不红,心头不跳,口里不喘,是也。读第一段并不谓其又有第二段,
读第二段更不谓其还有第三段,文势离奇屈曲,非目之所尝睹也。
第二十八回施恩重霸孟州道武松醉打蒋门神
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新唐书》。嗟乎!岂不冤哉!夫修史者,国家
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国家之事,止于叙事而止,文非其所务也。
若文人之事,固当不止叙事而已,必且心以为经,手以为纬,踌躇变化,务
撰而成绝世奇文焉。如司马迁之书,其选也。马迁之传伯夷也,其事伯夷也,
其志不必伯夷也;其传游侠货殖,其事游侠货殖,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进
而至于汉武本纪,事诚汉武之事,志不必汉武之志也。恶乎志?文是已。马
迁之书,是马迁之文也。马迁书中所叙之事,则马迁之文之料也,以一代之
大事,如朝会之严,礼乐之重,战陈之危,祭祀之慎,会计之繁,刑狱之恤,
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而君相不得问者。凡以当其有事,则君相之权也,非
儒生之所得议也。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是文人之权矣;君相虽至尊,其又
恶敢置一未喙乎哉!此无他,君相能为其事,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
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而犹歌咏不衰,起敬
起爱者,是则绝世奇文之力,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是故马迁之为
文也,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或见其有
事之阙者而附会焉,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无非为文计,不为事计也。
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如必欲但传其事,又令纤
悉不失,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已不得为绝世奇文,将吾之文既已不传,
而事又乌乎传耶?盖孔子亦曰: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事则齐桓晋
文,若是乎事无文也;其文则史,若是乎文无事也。其文则史,而其事亦终
不出于齐桓晋文,若是乎文料之说,虽孔子亦早言之也。呜呼!古之君子,
受命载笔,为一代纪事,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自成一篇绝世奇文。岂
有稗官之家,无事可纪,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而必张定是张,李定
是李,毫无纵横曲直,经营惨淡之志者哉?则读稗官,其又何不读宋子京《新
唐书》也!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其事也;武松饮酒,其文也。打蒋门神,
其料也;饮酒,其珠玉锦绣之心也。故酒有酒人,景阳冈上打虎好汉,其千
载第一酒人也。酒有酒场,出孟州东门,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其千载第
一酒场也。酒有酒时,炎暑乍消,金风飒起,解开衣襟,微风相吹,其千载
第一酒时也。酒有酒令,无三不过望,其千载第一酒令也。酒有酒监,连饮
三碗,便起身走,其千载第一酒监也。酒有酒筹,十二三家卖酒望竿,其千
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