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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深悔自己的大方 。
那高丽人看到金叶子 ,眼睛里差点没放出光来。后来一路上,那高丽人时时处处都找借口 ,吃饭的时候要我们给钱,住客栈的时候要我们给钱,总是漫天
要价 。我虽然不怎么聪明, 可是这三年来几乎天天跟阿渡在上京街头混, 什么东西要花多少钱买,我还是知道的。寻常两片金叶子就可以买下一间宅子, 那
高丽人却吃一顿饭也要我们一片金叶子 ,把我们当冤大头来宰 。我想反正这些钱全是李承鄞的, 所以花起来一点儿也不心疼,再说他们确实有同伴被拦在城
里, 让那些高丽人占点便宜也不算什么,于是只装作不懂市价而已。那些高丽人虽然贪婪 ,不过极是吃苦, 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直到日落才歇脚 。每日要行
八九个时辰,我三年没有这么长时间地骑马了 ,颠地我骨头疼 ,每天晚上一到歇脚的客栈,我头一挨枕头就能睡着。
这天夜里我睡得正香 ,阿渡突然将我摇醒了 。她单手持刀,黑暗中我看到她眼睛里的亮光 ,我连忙爬起来,低声问 :“是李承鄞的人追上来了?”
阿渡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她不知道 ,还是她没猜出来 。
我们伏在夜色中静静等候 ,忽然听到 “嗤”的一声轻响,若是不留意, 根本听不到。只见一根细竹管刺破了窗纸,伸了进来 。阿
渡与我面面相觑 ,那只细竹管里突然冒出白烟来, 我一闻到那味道,便觉得手足发软 ,再也站不住,原来吹进来的这白烟竟然是迷香 。阿渡抢上一步,用拇
指堵住竹管,捏住那管子, 突然往外用力一戳。
只听一声低呼,外头 “咕咚”一声 ,仿佛重物落地。我头晕眼花, 阿渡打开窗子,清新的风让我清醒了些,她又喂给我一些水 ,我这才觉得迷香的药力渐
渐散去 。阿渡打开房门,走廊上倒着一个人 ,竟然是领队的那个高丽人, 他被那迷香细管戳中了要穴,现在大张着嘴僵坐在那里。 阿渡拿出刀子搁在他颈
上, 然后看着我。
我唯恐另有隐情,对阿渡说 :“ 把他拖进来,我们先审审。”
阿渡将他拖了进来, 重新关好门。我踢了那人一脚,问 :“你到底是什么人? ”
那人甚是倔强:“要杀便杀 ,大丈夫行走江湖 ,既然失手 ,何必再问 。”
“哦,原来用迷香这种下三滥招数也算是大丈夫 ?”
那人脸上却毫无愧疚之意,大声道 :“为了赢 ,不择手段 !”
我说:“ 现在你可是输了!”
那人还待要犟嘴,阿渡在他腿上轻轻割了一刀 ,顿时血流如注。他便杀猪似的叫起来 ,再问他什么他都肯说 。原来这个高丽人看我们出手大方 ,愈加眼
红, 便起了杀人劫财之意, 原是想用迷香将我和阿渡迷倒,没想到刚刚吹进迷香 ,就被阿渡反戳中了穴道。
“原来是个假装成商人的强盗! ”我又踢了他一脚,“ 快说!你们到底害过多少人 ?”
那人涕泪交加,连连求饶 ,说他真的是正当商人 ,不过一时起了贪念 ,所以才会这样糊涂 。从前从来没有害过人 ,家中还有七十岁的老母和三岁的幼子
……
是不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贪得无厌 ?这个高丽人想要更多的钱财,官员想要当更大的官 ,而皇帝永远想着要更大的疆域 。所以年年征战, 永无止息。
从来没有满足的时候 。
我又想起了李承鄞, 那个小王子,终究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他的父皇用皇位诱惑着他,他便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而我,其实只不过想要一个人, 陪我在西凉,放马、牧羊 。这样简简单单的欲望 ,却没有办法达成了 。
阿渡轻轻地用刀柄敲在高丽人的头上,他头一歪就昏过去了 。我和阿渡将他绑在桌子底下 ,然后堵上他的嘴。阿渡比划着问我要不要杀他 ,我摇头 :“这
个人醒过来也不敢报官,毕竟是他先要谋财害命。 就把他绑在这里吧,我们不能再跟他们一路了 ,正好改向西行。”
我们怕露了行迹,天没亮就离了客栈 。骑马走了好一阵子 ,太阳才出来,到了下午 ,在一处集市上将马卖了,又买了一架牛车 ,我和阿渡扮成是农人与农
妇的样子 ,慢慢往西行去。
追兵自然还是有的, 很多时候大队人马从后头直追上来,我们这样破旧的牛车 ,他们根本就不多看一眼,风驰电掣般过去了 。每到一城就盘查得更严,可
是我和阿渡有时候根本就不进城 ,绕着乡间的小路而行 。一路行来自然极是辛苦,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终于走到了玉门关 。
看到两山之间扼守的雄关,我终于振奋了起来 。
只要一出关 ,就是西域诸国的地界 ,李承鄞哪怕现在当了皇帝,如果硬要派追兵出关去, 只怕也会让西域诸国哗然,以为他是要宣战, 到时候真打起仗
来, 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正因为如此, 玉门关内亦张贴了缉拿钦犯的海捕文告,我和阿渡扮成男人的样子赫然被画在上头 ,不过名字可不是我们俩的。
说实话, 那画画得可真像,李承鄞只见过一次我穿男装 ,难为他也能命人画得出来。
不过现在我和阿渡都是女装,海捕文告上通缉的江洋大盗可是男人 ,所以我和阿渡就排在了过关的队伍里。只是我们没有过关的文牒, 怎么样混出关去,
却是一桩难事。
我并不紧张 ,我包里有不少金银 ,阿渡武功过人,真遇上什么事, 先打上一架,打不赢我们再用钱收买好了。
没想到这次我们既打不赢,也没法子收买。
我瞧着关下的将军。
裴照。
我觉得李承鄞真是狡猾 ,我便是绕着全天下跟他兜个圈子 ,仍旧得从玉门关出去 ,才能回去西凉。现在他派裴照来守住玉门关 ,挨个挨个盘查,就算是阿
渡武功过人,试图硬闯 ,这玉门关常年驻着数万人的大军 ,真要打起来惊动了大军, 我和阿渡只怕插着翅膀也飞不出去。
我对裴照笑了笑,裴照也对我笑了笑 。
我说:“ 裴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
裴照道: “末将受殿下差遣,来这里追捕逃犯 。”
我竟然还笑得出来: “裴将军乃是金吾将军 ,统领东宫三千羽林, 不知是何等逃犯,竟然惊动了将军 ,一直追到玉门关来。 ”
裴照不动声色,淡淡地道 :“自然是钦命要犯 。”
我又笑了两声:“钦命要犯 ……”
阿渡微微一动,关隘上头的雉堞之后 ,便出现了无数兵甲 ,他们引着长弓,沉默地用羽箭指着我们。
我叹了口气 ,对裴照说道:“反正我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出关去 ,你若是想阻我 ,便将我乱箭射死在关门之下吧, 反正这样的事你也不止干了一次了。”
裴照却道 :“太子妃误解殿下了 ,殿下待太子妃,实在是一片痴心 。”
我道:“ 什么痴心不痴心,我和他恩断义绝 ,你不用再在我面前提他。”
裴照道: “承天门失火,并不是灯烛走水。 ”
我微微一惊 。
“上元万民同欢,实在没有办法关闭城门, 殿下忧心如焚,唯恐刺客将太子妃挟制出城, 再难追捕, 所以狠心下令,命人暗中放火,烧了承天门。 ”裴照语气仍旧是淡淡的 ,“殿下为了太子妃 ,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 ,为何太子妃,却不能原宥殿下。 ”
这消息太让我震惊, 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承天门乃是皇权的象征, 自从承天门失火,朝中议论纷纷, 皇帝为此还下了罪己诏,将失德的责任揽到自己身
上。 我做梦也没有想过,那不是偶然的失火 ,竟然是李承鄞命人放的火。
裴照道: “殿下身为储君,有种种不得已之处 。那日射杀刺客,误伤阿渡姑娘 ,乃是末将一意孤行, 太子妃若要见罪,末将自然领受, 太子妃不要因此错
怪了殿下 。”
我虽然没什么心机, 却也不是傻子,我说道 :“你休在这里骗我了 。”
裴照道: “末将不敢 。”
我冷冷地道 :“你有什么不敢的 ,不是君命难违么?没有他下令, 你敢调动羽林军围歼? 没有他下令,你敢叫人放箭?你将这些事全揽到自己身上 ,不过
是想劝我回去, 我再不会上你们的当。 裴照,三年前我在忘川崖上纵身一跳 ,那时候我以为我再不会见到你们 。这三年我忘了一切 ,可是你大约从来不曾想
过, 我竟然会重新想起来。 李承鄞做的那些事情,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你今日不放我出关,我便会硬闯, 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是了。”
裴照神色震动地看着我 ,他大约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想起一切事来 ,他怔怔地看着我,就像是要用目光将我整个人都看穿似的 。我突然觉得心虚起来 ,这
个人对李承鄞可不是一般的忠心 ,他今天到底会怎么做呢?
裴照沉默了好久,忽然道 :“不会 。”
我觉得莫名其妙:“ 什么不会? ”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 “那日太子妃问,若是刺客抓着您 ,末将会不会也命人放乱箭将您和刺客一起射死?末将现在答,不会 。”
我突然地明白过来, 我朝阿渡打了个手势, 阿渡拔出刀来,便架在我脖子里。
我说:“ 开关!”
裴照大声道 :“刺 客挟制太子妃,不要误伤了太子妃 ,快快开关 。”
关门被打开 ,沉重的门扇要得数十人才能一分一分地推动 ,外头刺眼灼人的烈日直射进来 ,白晃晃的 ,晒在人身上竟微微发疼。
玉门关外的太阳便是这般火辣, 我按捺住狂喜,便要朝着玉门关外策马奔去。
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正朝这边奔驰过来 。迎面旌旗招展,我看到旗帜上赫然绣着的龙纹 ,来不及多想,等再近些 ,那些马蹄踏起的扬尘劈
头盖脸而来,我眯着眼睛看着这队越驰越近的人马 ,才发现为首的竟然是李承鄞。
我心猛然一沉。
我和阿渡催马已经奔向了关门。
我听到远远传来大喝 :“闭关门 !殿下有令 !闭关门! ”
那些士卒又手忙脚乱开始往前推 ,想把关门给关上。
眼看着沉重的关门越来越近,中间的亮光却越来越少, 那些人拼命推着门想要关上,越来越窄 ,越来越近 ,只有一匹马的缝隙了 ,眼看着来不及了 。阿渡
的马奔在前头, 她回过头想要将我拉上她的马,我却扬起手来 ,狠狠地抽了她的马一鞭,那马儿受痛,长嘶一声 ,终于跃出了关门 。
关门徐徐地阖上,我看到阿渡仓惶地回过头来看我 ,她兜转了码头想要冲回来 ,可是沉重的关门已经阖上,她的刀本来已经插进门里, 但是什么也改变不
了了 。关门关了 ,铁栓降下来,我听到她拼命地想要斩断那铁栓 ,徒劳的削砍只是溅起星星点点的火花,她不会说话, 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那刀尖
在门缝里乱斩着 ,可每一刀 ,其实都是徒劳。
大队的羽林军已经冲上来,我转身朝着关隘奔去 ,一直奔到了城楼上 。我伏到城堞之上, 弯腰看到阿渡还在那里孤伶伶捶打着城门,那样固若金汤的雄
关, 凭她一人, 又如何能够撼动半分? 我看到她咧嘴在无声地哭泣,我忽然想起赫失 ,他将我托付给了阿渡 ,又何尝不是将阿渡托付给了我。 如果没有我,
阿渡也许早就活不下去了, 正如同,如果没有阿渡 ,我也早就已经死了。
突厥已灭 ,阿渡比我孤苦一千倍一万倍,二十万族人死于月氏与中原的合围, 可是这样的血海深仇, 她却为了我,陪我在中原三年。
事到如今 ,我只对不起她一个人 。
羽林军已经奔到了关隘之下,无数人簇拥着李承鄞下马 ,我听到身后脚步声杂沓,他们登上了关楼。
我倒没有了任何畏惧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
李承鄞的颈中还缚着白纱,其实我那一刀如果再深一点点 ,或许他就不能够再站在这里。
他独自朝着我走过来 ,而他每进一步,我就退一步。我一直往后退 ,直到退无可退,一直退到了雉堞之上 。西风吹起我的衣袂 ,猎猎作响 ,就好像那天在
忘川之巅 。我站在悬崖的边上 ,而我的足下,就是云雾缭绕的万丈深渊。
李承鄞看着我,目光深沉 ,他终于说道:“ 难道你就这样不情愿做我的妻子? ”
我对他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他问我: “那个顾小五,到底有哪里好?”
我的足跟已经悬空, 只有足尖还站在城堞之上,摇摇欲坠 。羽林军都离得非常远 ,沉默地注视着我。 而李承鄞的目光,有着错综复杂的痛楚 ,仿佛隐忍 ,
亦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