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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不用展开手也知道那是他随身佩戴的玉玦,阿财摸走的时候他就知晓,想说就给他罢了,可这孩子心眼儿还有几分厚道。
“拿着吧。”公子把玉玦放回阿财手里,“也能当几个钱,或者拿着去找掌柜的安排个差事。”说罢笑了笑朝他挥手。
阿财这下看清了,怎生一副贵气的俊公子,冷峻的面容被路边的火燎染得柔和,却让四周一切淡然失色。
滴滴答答忽然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雨水顺着额发落入眼底。
阿财仍旧呆呆望着公子的背影,玉松为其撑起了伞,月色星河被云层拢去,背影如墨。
“吧嗒吧嗒……”如墨背影跑过来,是玉松,将手中的伞硬塞到阿财手中,“唉,真是的,公子让我给你的,真不知道今儿怎么了。”
未等阿财反应过来,他又吧嗒吧嗒转身朝他家公子追去,两人冒着雨越走越远,消失在密集的雨中。
2。翩翩佳公子
大清早的,阿财就领着胖兜、傻锅往西大街里晃悠去了,草绳栓着个绿幽幽的麻雀儿摇呀摇,就在龟三爷面前摇,摇得那小细缝儿眼都对上了……
那龟三爷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屁孩,可人块头大,胳膊有阿财两个大腿粗,阿财能在东大街小屁孩混混里称霸那是他天生力气大,十二岁就一拳头劈碎了块厚实的木板,至此吸引了不少屁点大的追随者,其实也就是带领了伙小乞丐们改行做了混混。
龟三爷仗着个头大,总欺负他们东大街的人,阿财就想啊,再过几年,个头再高些,就算他王八变了狗熊,也一准把他给撂了!现在就先忍着点。
可小混混哪有信用可言,龟三爷指着阿财的鼻尖喋喋怪笑,“大爷我就是耍你,怎么着,不服气?”
不仅耍赖不给西大街,还要夺了阿财的琉璃凤……
换作平日,阿财摸摸鼻子就认了,最多背后里折腾些小动作,可是看着琉璃凤在龟三爷手里颠来倒去,心里那把火就烧了起来,朝着他扭得像头水牛似的后背一拳头就砸了下去,真没法想象那小细胳膊阿财哪来这么大劲。
偷袭成功!龟三爷小山似的轰然倒塌,在他那几个手下反应过来之际,阿财早就灵活地“嗖”地弯腰捞走他的琉璃凤,带着胖兜、傻锅溜之大吉。
三人往城外走,阿财小心翼翼用破布将琉璃凤包好,放入怀中。
“阿……阿财,得……得……得罪龟……龟三爷……”
“怕个屁!”阿财打断结巴傻锅,“咱把他耍赖的事儿往南街、北街一说,还不得传开去,混道上的以后谁还敢信他,那时候,他还得乖乖的求咱们收了西街!哇咔咔……”
胖兜肥颠颠的肉手用力拍了下傻锅的后脑勺,“蠢东西!猪脑子似的!”
傻锅捂着后脑勺嘿嘿笑着跟后边小跑。
阿财是五岁那年跟着阿娘流落到了平城,很快就发现这里要的饭比别的地都容易得多,果然京城就是京城,人模人样的都爱做——做善事。
例如——
公子哥儿在俏女伴跟前碰上端破碗的小叫花子,会大方施舍几个铜板,拿了就得赶紧跑,不定后边就有恶随从追上来把铜板抢回去!
大户人家办喜事、丧事、祭祀,不管什么事儿的,第二天守在人家后门准没错,那可是大户人家又开始做善事了,什么徐大善人、朱大善人……京城里许多大善人就是这么成名的。那也蒙不过咱阿财,先得用鼻子去善食大桶边上嗅嗅,眼睛瞅瞅,没腐没馊没蛆的才能要,那可是人家前儿办事吃剩下来的,想也别想大善人们拿真金白银去置办一场善举。
或者蹲点,就是蹲在有钱人家门口,看到有轿子停下就上前去扶人。当然人家不可能让你的脏手碰着,好一点主人家用铜板打发你走,坏一点就是随从把你拎巷子里暴打一顿……
所以做乞丐的就得眼明手快脚底抹油,会看人脸色,手脚麻利,见形势不对赶紧溜……阿财也不算得太笨,挨打越来越少,挣的铜板越来越多。
没多久阿财就跟同一个破庙里住着的胖兜好上了,胖兜跟阿财差不多大,就算穿得再破烂也不像乞丐,没辙,他天生就膘肥体胖,喝水也长肉,那可是阿财亲眼见识的。有一回饿了三天,就喝水,胖兜那肚子大得像村边要生的孕妇!像这样的小叫花谁肯施舍。身上肥油多,跑得也慢,三天两头被人踹成一团猪油,阿财可怜他,就把他给收了,像养活阿娘一样养活他。
傻锅比阿财、胖兜都要大上好几岁,倒是还人模人样,肥瘦适宜,可就是结巴……叫花子结巴那还得了,没活路!话还没说全人家早就走得没影了,阿财十岁那年在树林里见着了挖草根的傻锅,把他也带回了小破庙……
小破庙不大,早就破落得快倒塌了,就成了乞丐们遮风挡雨的好去处,如今就给阿财他们几个占了去,勉强也算是个家了。
“娘——”阿财在角落的草堆边找到他娘,乐滋滋地把还热乎的包子塞到她手里,“娘,吃!”举着阿娘的手帮她放到嘴边。
阿娘眯着眼睛吃包子,慢慢地摇晃脑袋。
阿财用手替阿娘顺了顺凌乱的头发,手指头在阿娘黑白相间的头发里缠啊缠地玩。
“娃娃——娃娃——”阿娘吃了包子就用手来摸阿财的脸,眼睛眯眯嘴角弯弯。
“阿娘!喝水!”胖兜端着木碗进来,他也跟着阿财喊阿娘,反正他没娘,喊了阿娘更像一家子,傻锅来了以后,也喊……
阿娘这几天神智越发不清醒了,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她会哭……然后眼睛也渐渐模糊了,阿财希望阿娘清醒,可又怕阿娘清醒了会哭……再这么哭下去,阿娘就要看不到他了。
阿财娘从小到大都喊他娃娃,她不记得很多事儿,包括阿财的名字。
阿财懂事以来,手臂上就缠着一圈链子,取不下来,他看到链子有块银灿灿的小牌子,写着字,他想,那准是他的名字,阿娘怕自个忘了,所以给他栓了块牌子,就像陈善人家的狗,也栓着链子。
阿娘清醒的时候,说过娃娃不能给人家看。所以阿财的手臂也不能给人家看,他就学着写牌子上的字,写了大半月,总算能写全一个了,就去缠着城门口的代笔先生归秀才,问人家那是什么字。
“财——”归秀才不耐烦地打发他走,阿财就有了个名字,原来阿娘希望他以后当个有钱人,所以叫阿财……
阿财在破庙角落的草堆上刨阿刨,露出石板地,将石板揭开,取出一个小坛子。那是人家留在破庙里装骨灰的坛子,他把骨灰倒了,拿来装自个的宝贝……
摇了摇,眯着眼睛享受耳边清脆的哐当声,倒了出来,一小把铜板,数了几个带在身上,剩下的又一个个用袖口小心擦拭好放回了坛子里……
掏出琉璃凤,也放进坛子里。
嗯……那枚墨玉玦,端在手心,幽幽莹润的光泽,和自己脏腻的手成了鲜明对比,仿佛一个是天上仙嫡,一个是地底污泥,可他就是着迷了,入了魔般虔诚凝视那枚玉玦,像是透过它就能看到谁……
如果,去“独鹤楼”当伙计,是不是能时时见得到他呢?
唉,那可不行,他要是去当伙计了,胖兜和傻锅非得三天两头给人揍死不可。再说跟龟三爷结了梁子,他可不会让自己好过,没得去“独鹤楼”找麻烦,连累了公子。
不成不成——
墨玉玦,想想还是揣在怀里,贴着心口。
打了个大哈欠,一夜没睡,跑过去挨着娘,舒舒服服地把头搁在阿娘大腿上,“娘,昨日,我遇见了一位好心的公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真好看,心眼儿更好——”
阿娘哼着小曲儿,摸摸他的脸,“娃娃喜欢?”
“喜欢——”阿财拨开额前的头发,眯着眼睛甜甜地笑。
龟三爷吃了瘪,又不敢大事张扬,省得兜了自个的丑事,就暗地里来他们东大街挖人,跟着慢慢蚕食,以前,那些个小乞丐佩服阿财有义气,可是阿财有规矩,就是不能偷好人,大伙儿混得是差强人意,有的经不起诱惑,就跟龟三爷去了。
去就去吧,不就是混口饭吃,跟谁还不都一样。
阿财最近有些变了,连傻锅那傻得冒油的人都觉得不对劲,西街的人都大咧咧地在东街地头上横来横去,阿财竟然也不去动手揍人。
从前说得头头是道的混混大业似乎开始摇摇欲坠。
傻锅口齿不利索,就让胖兜去问。
胖兜本就不爱干那些个混混的事儿,反正阿财要不愿意干,他也不干,他们也渐渐长大,有了力气,大不了去码头给人干些体力活,也能挣几个钱。
于是胖兜也劝傻锅,码头干活就是扛扛抬抬的事儿,人家不在意他结巴。傻锅听了哼哼,算是答应了。
胖兜把他们的打算跟阿财一说,阿财不禁有些愕然。胖兜拍着胸脯保证能吃苦,虽然还只有十四岁,可他块头大,腰背厚实,体力活能干得来。傻锅在一边也点头。
行吧,这么着也总好过一辈子当混混。
既然兄弟有了着落,阿财便没有了顾忌,找到龟三爷,仰首挺胸在他面前一挥手!“从今以后东大街就归你了,大爷我不要了!”拍拍衣摆撇着八字腿一拐一拐从良去了。
那龟三爷呆若木鸡地仰望阿财的背影,半晌合不拢嘴。
阿财揣着墨玉玦来到独鹤楼,要见掌柜的,被那势利眼的伙计轰了好几回,实在闹得难看了,怕影响食客的情绪,掌柜的才出来,看了墨玉玦,捻着小胡子瞅着阿财上下打量,阿财挺了挺胸,微微昂首,笑得一脸真诚。
“月钱五十,干不干?”
“五十?五十!!!”阿财伸出大巴掌,张大嘴。
“怎么,嫌少?小子,胳膊没半两肉,你能干啥,先当学徒呗,你这是遇着贵人了,要不,我能收你?”
阿财捣蒜似的猛点头!“不少,不少!我干!”
果然是名满江北的独鹤楼,出手真阔气,前阵子临街的小三儿找了份药铺的差事,月钱三十就使劲臭屁来着,他阿财如今可是拿五十!五十!赶明儿得炫耀炫耀去!
哈,五十文钱,可以让阿娘看看大夫了。
阿财乐得手舞足蹈之际,掌柜可犯愁了,能让这小子干啥呢?跑堂的都是专业调教过的,厨房可不能让他进去捣乱,洗碗刷盘子人手太多……
“小子,你有啥本事没?”
“有!”阿财挥舞着胳膊,“我有劲,力气大!”
掌柜瞅着他那小细胳膊,不屑地“嘁”了一声,指着地上碗口粗的树杈,“掰得断么你,小小年纪就吹……呃……真牛”
人家阿财跨上一步,早就“喀嚓”拧鸭脖子似的把树杈扭断了,然后,柴房里从此多了个力大如牛的小子,劈柴像切豆腐似的。
没几天,混熟了,大伙儿都知道阿财人和气,也就不跟他客气了。
“阿财!来给我剁骨头!”
“阿财!搬大米嘞!”
“阿财,那头死猪扛厨房里去!”
“阿财——阿财——阿财!!!”
咱阿财可是独鹤楼的红人了,啥苦活、重活、脏活、累活,大伙儿都惦记着他。
可,半个月过去了,阿财呆在独鹤楼里唯一的心愿尚未达成,他忍不住就去墨迹掌柜的,“掌柜大爷,您可知道,呃,就是那个,那个让我来这儿的公子,他是谁?啥时候还会来呢?”
“欸,我说阿财,柴劈完了?那就上山砍去!有些事儿,不该知道的别问。”
“大叔……大爷……”阿财使劲摇他胳膊。
“别晃了!那也不该我知道,哎——哎——年纪大了不经这么晃的,行行行!”掌柜的凑近了,一声大吼!“给我干活去!不然扣月钱!”
说到钱,阿财只有就范,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跑后院继续劈柴火。
谁让他人缘好,还是给打听出来了,独鹤楼逢十五那天,整栋楼里就大厨得留下,其余人等一概在后院呆着,不得出来。
十五……阿财记得,上次遇见他也是十五。
捂着墨玉玦,他傻傻地笑。
十五那夜,快三更时分,猫在街角的阿财终于等到了朝思暮想的公子,他还是一身华贵的锦缎黑袍,嵌着丝丝银缕祥云暗纹,宽宽的袖袍在月光下散发暗色流光。阿财这阵子在独鹤楼里见的达官贵人多了,看人也长了见识,可这黑袍公子却很不同,他气度非凡,华贵超群,非一般寻常贵族可比拟。
“公子——”阿财小跑过去,装作偶遇,“好巧啊,很久不见。”
又是那个凶神恶煞的随从大叔,凶巴巴地挡在了阿财面前。
“阿财?”公子却回过头来略微诧异地望住他。
他记得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