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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顼叹了口气,说道:“正是如此,就如石卿你,若论才治干具,无一不是宰相之材,却偏偏年纪太轻,资历太浅,终是难以服众。”一边说一边从袖子拿出一本弹章,递给石越。
石越接过来,翻开看时,只见上面写着:臣御史确稽首言:
近闻内议翰林学士石越将受参知政事职。事不下于宰辅,内制已成,外以宣言曰:“内上意”也。臣闻成周选士,先以论辨,然后使任,举察良久,方得除职,循范规矩,是予民择贤。及春秋公室衰微,卿门遴择由己,时士只知有其主而不知有其国,谋事但为其邑而不为众庶,移国事家,败矣。自秦汉以降,重简材任人,四百石以上,莫不委议朝堂,论辩公卿。爰乎魏晋而今,铨选举于吏部,悉任酌之宰执,刀笔量才,簿书察行,早有故事。今陛下授意随侍,有此举动,无异端废纲纪,置有司法纪何从秉直哉!臣惶恐,伏请依例行事。
夫石越者,先所授逮乎馆职,原以不妥。是故国朝自淳化以来,未尝不试而授此者,况乎石越本非科道荣身,其经艺见识,博鄙未知;文学考究,精疏待定。而饱学举子,翘首引颈,斟选一再,既而授职,例知杂事,几经课考,方得转升,石越凭幸入馆,已属觊逾,俄而又擢,非之经术之显,非之义理之彰,且无功创之劳,何以从任,而越安敢任此,愧无自知,必是沽名慕流充名士之徒尔。故诏达阁院,下议纷纷。今陛下又欲私予权职,更废典制,臣惶恐慎言,陛下三思!
臣闻荐越者,参知政事冯京也,表有“性行端醇,通诗赋,晓音律,似唐季,五代之风存”语。察其诗文之说,则馆阁偶言一二;观其音律之学,则阎闾时有流传。然道学性理之属,未见论及,醇正与否,尚待斟考。陛下恩幸其人,欲之大用,付之政事堂以常备,臣窃以为忧!是石越者,未劳之部寺,持之州县也,忽而莅揆,何所详能。若之选备,亦当先使州县,烦之以务,以观其能;监之以利,以察其廉。如是数年,政绩之有,方评议中央,可嘱社稷否。此方行例,至是精审人才,甄叙良士,隆重社稷也。臣伏请陛下明辨!
……
最爱和石越过不去的御史中丞蔡确蔡大人,在这封弹章里,强烈的反对石越进入政事堂做参知政事,甚至指出他当年做到直秘阁,都是违背制度的举动。弹章中说了不少大道理,对石越大加鞭鞑,更是义正言辞的给石越指出一条明路:想当参知政事,先到地方州县去历练几年。
不过石越奇怪的不是蔡确会上弹章反对任自己做参知政事,他也知道自己资历不足以服众;他奇怪的是,冯京推荐他为参知政事的事情,他竟然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如果事先知道,他肯定会说服冯京不要做这种徒劳的推荐。
石越揣测着皇帝给他看这封弹章的用意,良久才说道:“蔡中丞说的的确不错,臣也认为自己资历甚浅,做翰林学士以备咨议,已经是颇有不足了,参知政事是副相之职,非臣敢奢望。”
赵顼微微一笑,说道:“卿之才干,朕所深知。只不过一则年纪太轻,二则本朝自有体例,为相者未尝不历州县。朕已请教过太皇太后,慈后和朕的想法一样,决定让卿到州县历练一番,若能有所建树,以后就没有人在这个问题反对卿了。”
石越心里一沉,眼见马上就要有“历史上”曾记载的大灾到来,这个时候让他出外,肯定会打乱他的全盘计划。但是如果断然拒绝,却和自己一向清高恬退的政治形象反差太大,让人以为自己迷恋权力中心,目光不及长远。
事起突然,石越心知犹疑无用,无可奈何之下,便叩头谢恩。
赵顼微笑着看着石越谢了恩,对一个内侍招了一下手,便有一个内侍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本书,石越斜着眼偷偷瞅去,却是一本崭新的《白学潭学刊》。他心里立时一跳: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好在皇帝脸色温和,这才略略放心。
只见皇帝翻开《白水潭学刊》,从中拉出一张长长的折页来,上面弯弯曲曲画满了东西,他仔细看去,竟然是一幅地图。石越平时公务繁忙,交结往来,《白水潭学刊》倒有好几期没有读过了,不料那些学生竟然在杂志中画出了大宋的地图。他却不知道,这幅简图,是博物系的学生的杰作。虽然不尽完美,但不久之后,待出去考察的学生陆续返回,编撰全新体例的《大宋地理志》,便成为白水潭学院一项长达二十年的工程。
此时赵顼饶有兴趣的在地图上移动视钱,估计是想帮石越找一处外放的地方。石越的目光却忍不住随着那道“几”字形的黄河移动,想到次年的灾难,不禁忧形于色。
看得起劲的赵顼不经意一抬眼,便发现石越紧锁双眉,他以为石越不愿出外,心里不由有几分不悦,“石卿,何故忧形于色?”
石越一时出神,没有听到,目光却死死的盯着地图上的黄河。
赵顼不由有点奇怪,提高了声音问道:“石卿?!”
“臣在。”石越猛的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高声应道。几个内侍忍不住便要发笑,赵顼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吓得他们赶紧把头低下。
石越这才发现自己失态,连忙谢罪道:“臣该死。”
赵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道:“石卿可是不想出外吗?”
“不敢。臣受陛下知遇之恩,早已立誓以身许国,效忠陛下,岂敢计较于身在朝廷或地方。臣一时失神者,实是忧心于另一件大事。”石越听到皇帝半带认真的质问,连忙慷慨的回奏。
赵顼听了这番话,心里不由舒服了很多,“那么卿家方才忧心的,究竟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
石越心中已有计较,当下故作迟疑的说道:“臣死罪,陛下不恕臣之罪,臣断不敢妄言。”
赵顼听他说得郑重,不由奇道:“究竟何事?朕恕卿无罪,但说无妨。”
石越心中暗笑,脸上却一脸的郑重其事,又叩了一个头,这才说道:“微臣前天晚上,梦见了太祖皇帝与太宗皇帝……”
“啊?!”赵顼不由站了起来。
“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诏谕微臣,道是明岁起大河以北,各路皆有旱灾、蝗灾,虽开封府亦不能免。因知臣谨慎忠诚,故特此托梦予臣。又道若不早做打算,天灾必会大伤大宋元气,祸及子民……”石越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虽然当时之人,多数都很迷信,而且特别信祖宗有灵。但是赵顼听到此事,不免也要匪夷所思,何况太祖皇帝和太宗皇帝不托梦给他本人,却托梦给石越,未必太不知道亲疏了。
但无论如何,赵顼顿时为难起来。公然不信祖宗有灵,这种话是说不出来的,特别是万一明年真有灾害,那么自己真要“无颜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之下”了,何况石越这个人,在赵顼心里,也绝非信口开河之人;但如果冒冒然就信了石越,万一那不过石越胡乱做梦,后世史官之讥,他和石越都要成为万世笑柄,而且真到了那个地步,不杀石越,只怕真要无以谢天下。
赵顼是绝不相信石越在胡扯的,因为在他看来,这件事情对石越只有杀头的风险,却没有一丝眼前的好处。若不是石越“忠心”,一般人做了这样的梦,也断然不敢说出来。但是就要这么相信了……这件事情如果石越在朝堂上公开提出来,那就是要在大庆殿讨论的大事,甚至是要拜谒太庙的!
“……臣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但是断不敢隐瞒欺君,有负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之重托。只因此事有骇物听,才不敢冒然说出。方才见到地图上大河以北的江山,不由触动心事,这才忧形于色……”
赵顼挥挥手打断石越,冷冷的对一旁的内侍说道:“今日之事,谁敢泄漏只言半语,你们全部不用活了。”吓了那些内侍一齐跪倒,口称不敢。
赵顼这才细细问了石越梦中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的穿着,石越到宋代已有三年,三年一大郊,一年一小郊,他岂有不知之理?何况读书的时候,还看过历代帝王图呢,自然说得似模似样。而赵顼却未免更加难以决断,计议良久,这才说道:“卿与朕一同去见慈后。”这等事情,他不能不和曹太后和高太后商量。
一路之上,石越见赵顼忧形于色,心里不由有几分抱歉。但是想来想去,不借助于鬼神,自己眼见就要离京,那黄河以北千万百姓的生命,却也不能不顾。
借着这机会固然能打击王安石,但是同样的,会大伤大宋的元气。他石越自认为绝非一个政客,断然不会做这种事情。何况他心里还在计议:假托宋太祖兄弟托梦,短时间内,肯定会招致御史的攻击,说他故意惊骇物听,造谣生事,但是只要明年大灾真的到来,他的政治地位更加巩固不说,还会加上一层神秘的光环——太祖、太宗皇帝选中的臣子!到了那时候,他石越身上任何缺点与不足,都会被这道光环给掩盖。
君臣二人各想各的心事,默默不言,一路来到太皇太后曹氏所住的慈寿殿。还没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莺莺燕燕的笑声。皇帝和石越自然是不知道那是蜀国公主在讲柔嘉的调皮,顺便取笑一下初为人妇的韩梓儿。曹氏和高氏都出名勋族名门,自小受的教育相当的严格,但也并不是严肃枯燥之人,曹太后是本朝名将曹彬之后,在仁宗朝便亲身指挥宫女内监抵抗叛乱,虽然仁宗没有子嗣,但她颇能够和英宗和赵顼两个并非自己亲生的皇帝把关系处理得相当不错,可见她的政治才能相当出色;而高太后在石越的时空中,被称为“女中尧舜”,也绝非没有原因的溢美之辞,难得的是,这两个女人,都没有过份的政治野心。这时候两位太后听到柔嘉的种种,也不由好笑,不过反映却各不相同,曹太后一边笑一边对韩梓儿说道:“这可真难为你夫君了。”高太后却毫不客气的训斥柔嘉:“这成何体统。十九娘,以后你不要随便出门。”
韩梓儿连连谦逊,以她的天真,自然不会知道,曹太后之所以不训斥柔嘉,不过是因为柔嘉是英宗的亲兄弟的女儿,对于和英宗有血缘关系的皇族,曹太后虽然是大宋地位最高的女人,却从不会厉声训斥。这件事情,通常由高太后来做。
赵顼听到里面的声音,对石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说道:“石卿先等一会,朕先进去。”说完也不等石越回话,便急勿勿的走了进去。
石越知道他是外臣,自然不可能随皇帝一起进去。也只有老老实实站在外面候着。不一会,听到里面一阵响声,然后便是蜀国公主、清河郡主、柔嘉县主,还有自己的夫人韩梓儿从慈寿殿的偏门退了出来。石越见韩梓儿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心中不由一暖,对她微微一笑,示意没什么事情,不过这场景下,两人也只能用眼神远远地打个招呼罢了,便连柔嘉也不敢放肆。
又过了好一会,才有内侍走出来,尖声唱道:“宣翰林学士石越觐见。”
石越连忙整了整衣冠,随着内侍走了进去。这时候曹太后、高太后坐在珠帘之后,皇帝却站在珠帘之外。待到石越见礼完毕,曹太后温声问道:“石学士,卿家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梦与卿,个中详细,可否为孤家再说一次?”
石越知道这个太皇太后,是个精明的角色,丝毫不敢怠慢,当下依言重叙一遍。
曹氏听石越说完,思虑良久,才开口说道:“如此说来,真是祖宗庇佑。官家,依孤家看来,祖宗托梦给石学士,应当是可信之事。”
她这话说出来,众人都不免大吃一惊,石越也想不到太皇太后如此肯定的支持自己。他却不知道这正是曹氏的聪明之处。
高太后看了自己小姨一眼,她一向信服自己小姨的才干,既然曹氏表了态,她也说道:“官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敬祖宗白做事,也不失为孝。若因不信祖宗有灵,而误了天下苍生,这个罪过就大了。”
听到这番话,石越顿时一个激灵。高太后故意强调“敬祖宗”与“不信祖宗”,只怕不单单只有指眼下这件事情。石越突然间有一个预感:这件事情,只怕不会这么简单的解决!不过他本人并不知道,他这样做,同样是在冒险,因为他并不知道蝴蝶效应的影响下,熙宁七年的旱灾,会不会如期而至,根本是未知之数,若是不来,在掀起轩然大波的情况下,他的政治生命就不用说了,就算是他的小命,哪怕宋廷有“不杀士大夫”的祖宗之法,只怕也保不住他。
非常讽刺的是,石越关于不好的事情的预感往往很准。
虽然鬼神的说法在宋代的中国有着巨大的市场,但真正受到儒家的纯正教育的士大夫,往往是不信鬼神之说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