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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副模样完全像是一个彻底安下心来的孩子。
而且,随着眼前幸福的来临,回忆似乎一下子都被唤醒了。
双目失明时的回忆中,夹杂着复明以后的事情,正春听着,不由得笑了。
〃复明之后,你最快乐的是什么?〃
〃一切,都……〃
初枝高声说道,但随后便低下了头。
〃穿衣服时也很高兴,自己亲手穿衣服。〃
〃那种事情也……〃
〃因为那是一面看着自己,一面穿的嘛!〃
也许她的家里经常有艺妓出入,所以初枝的穿着也带点儿她们的风格。
〃你不是说要寄给我梳着桃形顶髻的照片么?怎么回事?〃
〃被妈妈说了一顿,她说不该把那副打扮的照片寄给你。〃
〃是吗?〃
初枝说,她在东京时曾看过一部电影。惊人的是,影片中出现的市街风景,她依然记得很详细。
〃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更多的事情详细地写在信里呢?〃
〃人家不是不会写字么。〃
初枝不禁摇摇头,随后又说,虽然没有读过小学,但从小时就喜欢请人读书给自己听,所以,小学教科书至今还能完全背下来。
接着,她又满怀深情地回忆起曾经读书给她听的女招待员们。
正春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地被她引入了梦境。他忘记了触摸初枝的手,只是愉快地想像着带初枝去东京以后的生活。
拉门突然黑了下来。
风声从高原方向滚落下来,打开拉门一看,暴风雪即将来临。
〃哎呀,真厉害呀!〃
初枝畏怯地正要站起身来。
正春看到外面云彩剧烈变化的情景,不禁吃了一惊,他将初枝抱入怀里。
六
〃喂,怎么办呀!〃
一股邪风透过初枝那长长的衣袖,她牢牢地抱住正春。
随着雪打在拉门上的声音,转眼间拉门便被打湿了。
〃这不行,你等等。〃
说着,正春急忙去关套窗,由于套窗太旧,所以滑动不好,他竭尽全力去拉,但风雪仍旧扑面而来,这时,他身体里似乎涌上一股令人痛快的冲天干劲。
房间里突然黑了,伸手不见五指。
〃你在哪儿?初枝!你在哪里?〃
正春从旁边的三铺席房间大声喊道。
〃我在这儿坐着哪!〃
〃在哪儿?我一点都看不见。〃
〃哎呀!〃
初枝站起身,轻松地走了过来。
〃眼睛正常的人反而不方便了。〃
〃我算服了。〃
说着,正春粗暴地搂住初枝的肩:
〃怎么了?为什么在发抖?〃
〃我害怕。〃
树木摇曳的声音越来越狂暴,凛冽的寒风掠过天堂,在呜呜作响。
〃你瞧,身上湿成这样,快换换衣服吧!〃
初枝从屋角的浅筐里拿来了正春的宽袖棉袍。
〃真让人吃惊啊,你能看见吗?〃
在一片黑暗中,正春有一种仿佛在接受一个神秘女孩服侍的感觉。
当正春脱下西装时,初枝坐在一旁,低头等着。
原来初枝也会做这些事情,正春觉得很不好意思。她那副像是一个小妻子的模样,使正春感到初枝已经属于自己了。
突然,她的动作变得像个成熟的女人。
初枝没有靠近正春的身后,而是用她那很不利落的动作,帮助正春穿上了棉袍。
还没有来得及系上带子,正春便将她拉了过来。
〃哎,你要做什么?〃
初枝仍很害怕。
每当暴风雪打到套窗上时,她都吓得直哆嗦。
正春几乎要说,就该这样。在呼啸着的暴风雨的猛烈冲击下,他的手臂变得强而有力,崭新的爱情之火在熊熊燃起,到了几近残忍的程度。
或许是由于痛苦的缘故,初枝用手指抓草垫的声音依稀可闻,接下来便是可怕的寂静。
不一会儿,初枝便俯下身子,缩成一团,一动不动,但却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才清醒过来的正春,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初枝用肩膀甩开,爬到屋角去,在那里仍然抽泣不止。
正春垂头丧气地坐着,突然站起走了过去,把初枝抱起来。
初枝已经不再反抗了,身子缩成一团,仿佛要钻进正春的身体里去似的,把脸捂起来。
可能是旅馆的账房打开了开关,电灯突然亮了。
初枝急忙离开,双手蒙着脸,把头插进被炉的被子下面。
正春不由得抚摸着她的后背。
一直在咆哮着的暴风雪,令人感到十分遥远。
七
过了一会儿,初枝仍然捂着脸,走到了镜台前面。
失去血色的双颊,皮肤仿佛一下子变得粗糙,眉毛也似乎变得稀疏了。
尽管如此,当初枝面对镜中的自己时,心中还是松了一口气。
于是,她又独自流下泪来。然而,她发现这次流出的泪水却是温暖的。
她擦了一下略微浮肿的眼皮,接着便想整理头发,用了很长时间,但她那既不熟练又毫无把握的动作,怎么也无法使头发成型。
索性将头发全部解开,带着头油,紧紧地扎了起来。
头发掉了许多,初枝把它卷在手指上,一面摆弄着,一面像个使性子的孩子等人来招呼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不冷么?过来吧!〃
〃好的。〃
初枝将头发卷成的圈拿给正春看,然后猛地回过头去说:
〃剪成这样了!〃
〃为什么?〃
〃我自己剪头绳,这么个小剪刀,可难剪了!〃
说着,将剪刀装进怀镜的套子里,接着又把梳顶髻用的假发和簪子麻利地用纸包了起来。
正春这时才意识到,头发弄成这样,如果回到家,一切都会被人一眼看穿。不知初枝是否想到这一点。但是,他又想,看穿了又能怎样,原本就没想要隐瞒。他在鞭策着自己。
正春想,初枝还处在应该穿水兵服的年纪,不由得头脑中浮现出东京早上电车里的那些女中学生的身影。
话虽如此,但初枝已经发生了这种情况,正春认为一切都应由自己负责,即便是在阿岛面前,也必须堂堂正正地面对她。
初枝只将膝头伸进被炉,拘谨地低着头。
尽管正春知道初枝已经原谅了他,正在等待他的温存,但他却难以启齿。
如果不是暴风雪使房间变得漆黑,如果不是初枝给自己穿棉袍……这些辩解的话刚到唇边,而正春却突然闭上眼睛,使劲儿地摇头。
〃头疼吗?〃
初枝小声问道,那声音似乎卡在嗓子眼儿里了。
〃不,我是在向初枝道歉哪!〃
〃摇着头道歉?〃
接着,两人又默然无语了。
初枝感到身体不舒服,再加上冷,每当风声传来,她的心似乎就紧紧地缩成一团。
正春带有几分凄楚地问道:
〃你伤心了?〃
初枝扬起脸来,惊讶地望着正春。
〃你哪儿都不能去了噢,我不会放你到任何地方去!〃
初枝顺从地点点头,这时一阵大风刮来,套窗几乎要被打破。
〃那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到东京结婚呗!〃
好像这件事已决定下来似的,初枝低下了头。
〃要不要给妈妈挂个电话,让她来接我?〃
正春想,她多么像个孩子啊!他无言以对了。
八
正春又想,天下这么大的雪,初枝究竟到哪里去了,阿岛肯定在为她担心。不管怎样,还是应该打个电话。这样,自己也能下定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正春做梦也未想过,会马上带着初枝从这个旅馆私奔。
既然事已至此,初枝将会按照正春的想法,什么事情都能去做,即便说一同去死,她恐怕也会很轻易地就表示同意。也许可以认为,还不如现在就痛下决心,两人一起逃往东京,那样反而会免遭日后的不幸、对于恋爱来说,机会是至关重要的。
然而,正春却一刻也不曾背离过一切都要按部就班去做的想法。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两人之间的爱情是纯洁的。私奔会使初枝遭到人们的嘲笑,说她是个品行不端的姑娘,被看做是两人通奸。这对于初枝来说实在太可怜了,而且同她的为人也极不相称。
正春原想先把初枝叫到东京,依照自己的想法使她富于教养,把她培养成为一个他理想类型的女人,然后再结婚。而一旦触犯了她的身体,总觉得是自己强迫她成为一枝早开的花,扼制了它的茁壮成长,甚至使之由此而枯萎。对于未来家庭的担忧,也使他那柔弱的心在阵阵抽缩。
这实在是一个少年的富于憧憬的梦。
如果没有这场暴风雪,恐怕一生也不会结合。
然而,在归途中先到长野,向阿岛坦白一切,然后再说服父母,让初枝到东京来,这一顺序至今也没有改变。
他认为只要是真心实意,总会被人理解。他相信如果说清楚,不论是谁都会同意的。
若是这样,看来应该更早些来接初枝才对,不用说那是由于钱没有指望的缘故。
他害怕对金钱的担心,将会立即摧毁像初枝这样一个女孩所拥有的一切美好的东西。这颇像一个日益没落家庭的儿子所持有的想法。
在正春爱情的深处,也同样存在着这类家庭血统的弱点。他的梦想也是由此而萌发的。
如果通过电话联系,阿岛来接初枝,正春就可以抓住时机,毫无顾忌地去面对一切。
但是,电话不通。
〃说是因为暴风雪,线路出了故障。〃
正春拿着壁龛里的耳机,回过头来说:
〃我已经同账房说过了,电话一通就马上接过来。〃
〃嗯。〃
初枝点头说:
〃暴风雪有那么厉害?〃
〃光听这声音你还不清楚么?〃
〃不知道能不能回去?〃
〃不会回不去的,不过你再等等好吗?高原的天气可是瞬息万变的呀!〃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初枝微笑着,脸色也明朗多了。
〃没关系的。〃
刚刚镇静下来,初枝感到正春这个人,仿佛已经铭刻在自己心中了。
电话接通时,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
正春由于心中忐忑不安,听不清阿岛的声音。
〃声音太小,能不能让初枝听电话?〃
初枝微微红着脸站了起来。
〃妈妈吗?喂,喂!我是初枝。喂喂!我是初枝……是的。〃
九
初枝一面在电话里说,自己同正春到上林温泉来了,一面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对正春说:
〃妈妈吓了一大跳!〃
〃我见到她,会说明一切的,你先替我道个歉好吗?〃
〃好的!喂喂,不是的,我们来取正春的行李。对,想让他住到我们家里。好,我回去。喂喂,听不见,一点也听不见,妈妈您说什么?〃
可能是由于暴风雪的呼啸,连声音都被刮跑了。
〃哎,听见了。这边的雪太大了,我想让妈妈来接我。〃
〃那可不得了,太对不起妈妈了。我背你也行,我们回去吧!〃
正春感到很内疚。
〃没关系,妈妈说她马上就来。……喂喂,您要正春听电话吗?好,现在就换他来接。〃
〃喂,我是正春,是我。〃
正春拿起了耳机。
〃我是阿岛,您是少爷吗?〃
阿岛的声音听起来离得很远,而且似乎在颤抖。
〃初枝给您添麻烦了。〃
〃不,实在对不起!〃
〃初枝就拜托您了。〃
〃好的。〃
〃喂,初枝拜托您了!〃
〃是,太对不起了!〃
〃现在我就过那边去,请……〃
电话中断了。
〃妈妈说把初枝拜托给我了。〃
正春把手放在初枝肩上,又回到被炉里。
拜托了,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正春总觉得好像撞上了一堵现实的墙壁似的,低下头来。
正在这时,旅馆的掌柜和女招待员送来了晚饭,穿着雨衣,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装饭菜的提盒上也落上了雪。
〃雪太大了!〃
〃她回不了家,正伤脑筋呢。〃
正春为了同初枝两人在一起而不好意思。
〃她母亲要从长野来接她,没有问题吧?〃
〃哎呀,那可不得了!我去接接她吧!〃
〃嗯,我去接!〃
〃别去了,您会感冒的。〃
〃不,我和你一起去。她说马上就从长野动身,车到这里时,请你告诉我一声。〃
正春向掌柜请求道。
在被炉上的方盘里摆好了饭菜,女招待员向初枝看了一眼说:
〃拜托您了!〃
正春在独自微笑。
〃你笑什么?〃
〃她说'拜托了',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初枝也不由得笑了,带着几分羞涩侍候正春吃饭。
正春很快就戴上滑雪帽,遮住耳朵,和旅馆的掌柜一起走进暴风雪中。
阿岛乘坐的汽车说不定是在路上抛锚了,迟迟未到。
十
潲过来的雪打在身上,正春觉得脖子和后背都很痛。每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