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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血晚霞-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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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代人都是人力车夫。居仁里在英租界里头,所以解放以后成份普遍较高。王憨子住进
居仁里是因为他有个聪明的父亲,那老爷子看在外面踩人力车既辛苦收入又不高还竞争
性强,就设法投靠了居仁里的一个亲戚,每日送职员们上下班,收入非常固定。谁知到
了王憨子这辈人,红旗指处乌云散,翻身做主人了。
    我们从小学开始就听王憨子在台上给我们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吃忆苦饭也是请王憨
子的老婆来做。上语文课学到鲁迅先生的散文《一件小事》,老师举例也是举的王憨子
的父亲。被鲁迅先生写进文章里歌颂是多么值得人自豪!王小憨真是自豪得不得了,脸
蛋总是红扑扑的。
    曾庆璜扫女厕所,我只和女孩们骂过他一次。奶奶生气说了我,我就不参加骂了。
奶奶说:“人家是做好事,你们怎么能侮辱人呢?他虽然是右派,右派做好事也是应该
表扬人家的。别的孩子骂就不说了,你怎么可以骂呢?”
    我十分敏感,我意识到奶奶最后一句话是暗示我们家也是犯错误的人的。
    曾实自他父亲扫女厕所之后就不再理睬居仁里的许多女孩。理我,还理其他两个右
派的女儿。曾实比我们大几岁,常保护着我们去江边运输码头附近玩耍。荒草连天的江
边到处堆着建筑材料和破烂船板,我们几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就坐在那些船板上,望着浩
瀚的江水想象自己可以重新选择父母。有的希望母亲是纺织女工,父亲是炼钢工人。有
的愿意父母都是公社社员。也有的设计父亲拉三轮车,母亲卖冰棍。曾实说他宁可不要
父母,是他姑奶奶随意摘了树上一只桃吃了就生了他。我则希望我爷爷没犯过错误,人
还是现在这个人。
    我们互相询问彼此的家里人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共同憎恨大人们对我们支支吾吾,
隐瞒历史。我说:“我最怕我爷爷犯的是生活作风错误。男女关系,最丢人。”大家一
致同意我的观点。曾实说:“我爸爸是右派。政治错误。好在这点很明确。”
    有个小孩说曾偷听到大人的议论,说我爷爷是有作风问题的,我低下头,眼泪一串
串落到地上。
    曾实说:“别听人瞎议论。一般犯了错误,组织上会下结论的。以组织结论为准。”
    我说:“我要找机会问我爷爷一次。他们不能再把我当孩子哄。王小憨都已经被破
例吸收为共青团员了。”
    王小憨和曾实一样大。曾实说:“那没有什么了不起,革命不分先后。出身不由己,
道路可以选择,毛主席都说了。关键在于将来到底谁真正能挑起革命的重担。革命是件
相当艰难的事业,它不仅需要阶级觉悟、胆量和牺牲精神,还需要有很大的学问。我看
过好几本书了,毛主席很有学问。周总理他们一大批人都是留学生。王小憨成绩太差了,
又不爱读书,将来是很难说的,我们应该有信心!”
    晚上我把曾实的这段话写进了日记里。那时曾实十三岁。我不到十岁。我们都对中
国的革命无比关心。尽管大人们给我们的履历表点上了污迹,我们却盼望着将来在解放
世界上三分之二劳动人民的战争中建立功勋,以表明我们对党的赤胆忠心。
    我和爷爷约好了时间去他单位吃食堂的饭。但我不是单独去的,我带曾实一块去了,
我怕自己没有勇气向爷爷提问。
    食堂的饭是用陶钵子蒸的,很好吃。因为太紧张,我没吃几口就肚子疼。爷爷说:
“慢慢吃慢慢吃,吃完我们不着急回家,沿着江边散步看船,一直走到江汉关。”
    吃完饭我们在门房里坐着。爷爷逐一检查了仓库的锁,扫干净了货场,又把他一巴
掌大的门房收拾好,最后脱掉那蓝色帆布工作服,换上皮鞋,说:“走吧。”
    爷爷牵着我的手,搭着曾实的肩,在江边法国梧桐的浓荫下不慌不忙往江汉关钟楼
走去。
    爷爷对我说:“最近我一直想有这么一个机会和你走走,聊聊。我发现你已经长大
了,很关心国家大事了。那么,我们家里有些什么事你想知道,也应该让你知道了。”
    一切顾虑、胆怯随着爷爷的一番话烟消云散,我挺着胸脯,觉得自己非常重要,非
常受信任那感觉真是好极了。曾实要走,爷爷留住了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参加我们
的谈话。你是我对我的孙女说真话说实话的见证人。”
    曾实顿时也容光焕发,十分郑重地点头。
    就在那夭傍晚,在长江边的人行道上,我详细地知道了爷爷的历史。我爷爷读过两
个大学,犯过三个错误。一是在工人运动中犯过右倾错误,二是在国共合作时犯了左倾
错误,三是所谓生活作风错误,擅自和家庭出身不好的奶奶结了婚。他被降职三次并有
党内记过处分,他学过化工专业和医学,一个专业都没用上。爷爷说:“我还喜欢文学,
在延安时发表过十多首诗呢。”
    曾实说:“结婚了就不算错误,不结婚就是打皮绊的错误。”
    爷爷摸着额头大笑。说:“生命都是党的,婚姻更应该属于党,这是一个党员的标
准。我当然是错误了。我是明知故错。要知道,一个人一辈子能有个好伴侣也是很不容
易的,遇上了可真不愿意放弃。”
    我说:“你怪别人吗?你后悔吗?让你做看门的。”
    爷爷说:“我不怪谁,也不后悔。我让革命受过损失,应该受到惩罚,群众的革命
行动是正确的。至于和你奶奶结婚我更是无怨无悔。看大门就看大门吧,也是革命工作。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流落北风中。一个人最要紧的是骨气,志气;是无私,心里无私
天地宽。我活着我劳动我吃饭,绝不贪婪,古人有句话说得好:溺水三千,惟取一瓢小
饮。就是这个意思。
    我无法表达我当时听到爷爷这段话之后的感受。我呼吸急促,胸口胀胀的仿佛要爆
炸。我模糊的泪眼看到远处的钟楼在摇晃,脚下的方块水泥板在流动。偷偷看曾实,他
目光严肃,默不吭声。我觉得自己爱流泪很没出息。
    后来曾实说:“我很佩服你爷爷,但换了我我决不守大门。你呢?”
    我说:“我是女的,可以守大门吗?”
5
    曾实和他父亲的矛盾终于来了一个大爆发。那天是个星期天,居仁里的一群少年在
弄堂踢足球。王小憨踢不过曾实,伸手拉人,曾实摔倒,裁判判罚点球。因为王小憨是
在禁区犯规。王小憨不服,打裁判,曾实便打王小憨。这天天气晴好,许多人在家门口
晒太阳,看男孩子们打架,就逗着叫劲。曾实的姑奶奶抱了被子在外面晒,跟没看到一
样。她知道王小憨不是孙子的对手。
    王小憨很想成为曾实的对手。这一次他下死力打还咬了曾实肩膀一口。最后还是赢
不了曾实,刚站起来又被曾实摔倒,一连三次都没站起来。在一旁抱着肩膀看了一会儿
的王憨子悄悄走到曾实身后,猛地扳倒了曾实。曾实扭头一看铁塔似的土憨子,倔犟劲
就上来了,一个鲤鱼打挺起来。王憨子趁曾实没立稳,一个扫膛腿,曾实噗通一声再次
摔倒。这次磕破了下巴,渗出一片血来。邻居纷纷上来劝架,王憨子手一拨,说:“老
子今天就要教训教训他,也不屙泡尿照照是个什么东西,老在这居仁里王五王六的。还
翻了天不成!”
    王憨子这话一涉及到政治问题,邻居就讪讪退了开去。王憨子走过去用脚拨了拨躺
在地上的曾实,说:“起来吧,我不打你了。你往后可得知趣些,别再欺负我家小憨。”
王憨子话音未落,曾实猴一般灵活地翻身扑上去,王憨子应声倒地,曾实眨眼就骑到了
他身上。邻居们“嗬”地惊叫,又围了拢。
    曾实摁住王憨子的衣领,说:“今天是王小憨先动手的。你是个大人,也先动手偷
袭小孩。你们得认错!”说完就是一拳,王憨子脸一歪,大叫一声:“哎哟。”
    曾实的拳头再次抡起时,他的胳膊被抓住了。曾庆璜扯过儿子,把王憨子从地上扶
了起来。
    曾庆璜揪住曾实的耳朵,命令说:“向王叔叔道歉!”
    曾实说:“我没错!”
    “道歉!”
    “我没错!”
    曾实的姑奶奶赶来了,大叫要曾庆璜放手。曾庆璜的瘦脸气得蜡黄,“你回去!别
掺合!今天就必须让他道歉!平时都是你惯的他,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打起王叔叔来
了!早知如此,我就不会从湖南把你请来!”
    老太婆瞪着眼睛瞅着侄儿说不出话。她心里明白曾庆璜是被整怕了。
    “道歉道歉!”曾庆璜死死揪住儿子的耳朵乱扯乱扭。曾实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突
然,他胎膊一展推开了父亲。说:“曾庆璜,我操你妈!”
    在邻居街坊的哄笑声中,曾实跑了。
    曾实三天三夜没有回家没有到校上课。学校和居委会联合起来到处寻人。第四天人
们在郑州火车站候车室找到了他。他是扒火车到郑州的,因为没带钱,已经饿得奄奄一

    苏玉兰破天荒地在大白天回到了居仁里。她一推门,迎面站着曾庆璜。
    “曾庆璜,你是人还是畜生?”
    “你无权向我提问,我和你没关系。”
    “可你虐待我儿子。”
    “我没有。我只是在管教我儿子。你管过他,教过他吗?懂得什么叫管教什么叫虐
待吗?”
    “你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苏玉兰什么大世面没见过。是你不给我儿子,是你
把我赶出这所房子的!”
    “你提出的离婚,我怎么赶你了?一个政治运动来了就跟丈夫离婚的女人还有资格
要儿子?你当年又何曾要过儿子?”
    “胡说八道。我是因为你当了右派才离婚的吗?”
    “请问那是为什么?”
    “卑鄙无耻!”
    他们的争吵又回到了起点。每一次都是这一套。曾实原来还对他们争吵的焦点有好
奇心。后来听多了就厌烦了。只要曾庆璜在家,苏玉兰来了必定和他先吵一通,毫无结
果地吵一通。
    一阵扑鼻的雪花膏香味。曾实连忙闭上了眼。姑奶奶为他掖着被子。苏玉兰弯下腰
来,她的鼻息和冰凉的手指使曾实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可怜的儿子。”苏玉兰说。曾实没有为母亲的活动感情。他觉得她的语气很像
电影中神父的语气。他小时候还为这语气伤过心。后来就不了,伤心这个东西也怕时间。
时间长了,听多了,习惯了,就没有伤心了。姑奶奶劝他不要介意。“没妈的孩子多的
是,比有妈还过得好。”她说。
    苏玉兰在离开之前对曾庆璜说:“姓曾的,我告诉你,一个小孩可以没有母亲,没
有母亲人家会同情他爱护他;可不能没有父亲,没父亲人家会欺负他。你不但不帮助儿
子反而还替人家欺负儿子,你会遭到报应的,你记住我的话。你划成了右派,却没划成
孙子。我就恶心你这个!”
    曾实在被子里睁开了眼睛。随着年龄的长大,他觉得母亲的话往往很有道理。但她
一进门不是先扑向儿子而是先和前夫吵架,他这辈子也不会觉得她亲。
    苏玉兰一走,老太婆就啐了一口,诅咒道:“这妖精。”老太婆对曾庆璜说:“你
和她吵什么?打算和她耗一辈子?”
    “我还挺喜欢和她吵一吵嘛。”曾庆璜自划右派以来很少说玩笑话。
6
    我念初中那年曾庆璜调回了武汉市。据说他所在那个县的右派就回来了他一个。曾
太璜换下了破烂衣服,红光满面,头顶散发着热气从华清浴室出来。他的下巴刮得铁青,
白衬衣的扣子一直扣到硬领上,袖口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不合时宜却又自以为是地表
现出五十年代知识分子的拘谨劲儿。街坊说:“哟,曾老师回来了。”他说:“回了。”
    人说:“恭喜恭喜。”
    他说:“一样一样。”
    曾太璜不再灰溜溜贴路边走,但也不趾高气扬。他有点像进场仪式中的运动员,既
想表现出行若无事又想表现出一种雄风。
    某一天我去了父母家,回到居仁里已经晚上八点钟,曾庆磺在我们家喝酒。他见了
我就说:“大恩不言谢。我只和你爷爷喝酒。”他已经微醉了。他说:“我这不在家的
十几年里,你们老给我家送红烧肉、排骨汤、送腊肉、咸鱼、粽子年糕,我都在心里记
着,还有一挂香肠,我看见挂在我家厨房里。据说都是你送去的?”
    曾太璜不等我回答,又说:“你晚上偷偷地用你奶奶的围裙盖着是不是?我要向你
致敬。”
    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
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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