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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2·不夜之侯-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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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和明白嘉平其实是在说些什么了。他站了起来,放下兔毫盏,抚着嘉平的背,推着他往门外走,说:〃走吧,走吧,先去看看汉儿,再去看看盼儿,他们都在家里呢。先看看儿子和侄女也好嘛。〃
  嘉平的感情大潮是多么地汹涌澎湃啊,与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女的相见远远不能够满足他的饥渴的感情需求,哪怕有大哥的彻夜陪同也不行。他不敢在今天夜里就问及母亲和妹妹是如何死的,他知道这样的问题无疑于再扒他那活着的亲人们的一层皮。可是为什么不让他再见见他的妻子叶子呢?难道他们如今只落得一盘炒螺蜘的缘分?和大哥路过叶子的房间时,他忍不住敲敲窗子,没有声音,他又敲敲门,还叫了她几声,也没有声音。他多少有些尴尬,摊摊手,对同样也站在门外的大哥说:〃瞧,到底是女人,她生气了……〃
  这句话说得失之于轻浮,杭嘉和突然觉得无法忍受。他知道屋里的叶子一定也听见了。要是换了别人,他会用很厉害的话对付过去的,然而,现在是刚刚回家的嘉平啊。他只好淡淡地说:〃走吧,她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夜里见你的啊……〃
  四月的星光,散发出夜空的气息,那是从天宇而来的凌厉清醇的生气。与之相反的一股气息也从后墙外传来,那是腐烂的、发霉的、从从前的小河里发出来的死气。嘉平喝多了,脚步便有些踉跄,他想控制自己,但有些困难了。他和嘉和在从前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院子烧得东倒西塌,有的地方还荒草没膝,一只什么动物峻的一下,从他脚下穿过,倒把他吓了一跳。
  他突然笑了起来,说:〃听楚卿说是你烧的房子,还说杭州人听了都不相信,说房子由杭家那个老二来烧倒是有可能的,怎么他们家的老大也会烧房子呢?你看,我离家那么多年了,他们也没忘记我。〃
  杭嘉和想附和他笑,但他没笑出来,他一下子想起了绿爱和嘉草,全身就有一种肉被一块块割下来一般的疼痛。他知道,直到现在嘉平也不真正清楚他的母亲和妹妹是怎么死的,否则他决不会说刚才这些话。他永远也不想让大弟知道真相了,也不想让这个世界上再多一个和他一样痛苦着的人。怎么办呢,他只好敷衍着说:〃其实我逃难回来的时候也没想到烧房子,只是看到嘉乔带着他的那个日本鬼子居然住进了我们家,而且那个日本佬就占了我的房子,在我书房里还贴了一面膏药旗——〃他不想说了,他不能在说这些的时候不想起发现死去的绿爱时的惨状——他无法说下去了。
  在黑夜中漫不经心走着的嘉平继续按着自己的思路想着,他说:〃大哥,你给我想想办法,劝劝叶子,起码她得听我解释一次啊,难道她真的不想理睬我了。我心里难受得很,比什么时候都难受,起码她还是得听我解释一次啊。大哥,她这是怎么啦,我不是回来了吗?战争啊,这是战争啊……·〃
  他们突然停住了,不知不觉地他们已经走到了第一进院子的大天井。其实,自从绿爱惨死之后,杭家人就再也不曾走过大门了,他们无法天天走过那些大水缸而不勾起令人心作的往事。这第一进院子,几乎就被封了起来一般。杭人还演绎出杭家大院闹女怨鬼的恐怖传说,这也是汉奸、鬼子不敢进杭家大院的一个重要原因。嘉平不知道这些,见大哥突然停住脚步,一声不吭,便也停了下来,感慨地说:〃这些大缸还摆在这里,和从前一模一样啊……〃
  嘉和突然走上前去,抱住了其中一只,他痛哭了起来,声音在夜里,又问在缸中,真如夜鬼啼号。嘉平大吃一惊,这不是嘉和的性格了!他这是怎么啦?是见了弟弟回来,乐极生悲了吗?他走过去想劝他,但自己的鼻子也发酸了。然后,他听见嘉和这样对他说:〃谁不在战争中呢?难道我们就不在战争中吗!〃
  〃我知道,我们都在战争中,我是说——〃嘉平有些吃惊,他企图解释,但嘉和却没让他说下去——
  〃——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还说这些大缸和从前一样。可是从前这里摆着七只大缸,现在却只有六只了。你晓得吗,现在只有六只了……〃
  〃真的,的确是只有六只了……〃嘉平继续响咕着,不过他还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以大加深究的。在这样一个春天的黑夜里,他不知道,还有一只缸,已经陪着他的母亲,永远埋在鸡笼山杭家祖坟里了……
  第20章
  清明节到了。小掘一郎和上年一样,骑马早早来到清波门守军关卡。他一身戎装,居高临下,目光严厉,神情淡漠,注视着身下一批批杭人出城——今天是中国人扫墓的日子,和本土的盂兰盆节一样热闹。尽管战争还在极其残酷地进行着,对逝者的悲悼和对春天的拥抱,这生死的各个极端,依然在中国人的节日和他们的脸上同时呈现出来了。
  也许是出城的人多了,众志成城吧,杭人从宪兵的铁蹄下经过之时,竟然就没有了往日的惊恐,鞠躬不鞠躬的,也就敷衍了事起来。有些胆大的,竟就在宪兵面前头颈不弯地过去了。小掘仔细地看了他们所携带的东西,有清明团子,还有用枣泥制成的云饼和用姜鼓制成的猪肉冻。因为出城人多,宪兵们也对付不过来。也许还因为今日毕竟是个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吧,宪兵们看着他们的上司没有下马发难,也就乐得睁只眼闭只眼的了。
  前不久,小掘一郎专门让人给他调了有关江南习俗的书来漫读,其中晚明文人张岱的《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里面记载了有关中国江南清明扫墓踏青的传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还专门在这一段文字下划了杠杠:
  是日,四方流寓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成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岗,斗鸡激鞠;茂林清海,劈阮弹筝。浪子相朴,童稚纸鸯,老僧因果,持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日暮霞生,车马纷沓。宦门淑秀,车幕尽开,婢腾倦归,山花斜插,臻臻簇簇,夺门而入。
  没有人能看得出来,当小掘一郎凶神恶煞地骑在马上,以征服者的蛮横的目光盯着这群所谓的支那残民之时,他心里却在想像着晚明中国江南的这幅其乐融融的民俗画卷。这种暗藏着的精神享受是不可告人的,和他的身世一样不能反思又充满诱惑。它又像爱琴海上女妖的歌声,但小掘却并不想如那个希腊英雄一般,把自己绑在船桅上。
  此刻,小掘在这一张张和他们岛国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黄皮肤黑头发的的脸上仔细分辨着,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够把汉人和旗人给区别开来。杭谚曰:一月灯,二月鹞,三月上坟市里看姣姣。他让李飞黄给他拿来一些杭州的志书,其中倒是讲到杭人清明扫墓的习俗。到了此时节,小户人家往往担盒提壶步行去墓地。富家墓地常常是较远的,就泛舟具撰前往,至于新妇扫墓,浓妆艳裹,厚人薄鬼,竟就被人称之为上花坟了。志书上还记载着杭人跑到城墙上站着,专门观赏旗妇们出城上坟,故而有〃清明看形二奶奶〃的俚语。小掘暗暗地对旗人很感兴趣,有时,在不自觉中,他会把几百年前这支游牧民族对汉人的征服和今天他们大和民族对支那的征服联系起来。
  现在,他看到沈绿村的小车开过去了。经过他面前时,还不忘记停下来,伸出带白手套的手,微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小掘知道,他这一次是专门去扫他妹妹沈绿爱的墓的。这个由小掘深深痛恨着的女人,竟然被他们杭家人自己弄死了。沈绿村这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不动声色,想装着不知道他小掘在其中的作用。老狐狸,没有当过一天兵、没有一点武士道精神的文职官僚,无论在日本还是在中国,总有这样的家伙!小掘一郎一边也微笑着和他招手,一边在心里轻慢地骂着他。
  李飞黄永远也不会知道小崛一郎的这种心态,他在小掘眼里,常常不过是一个又博学又背时的小男人。但小掘一郎那种对在杭旗人的微妙的感兴趣的发问,却使晚明史学家李飞黄兴奋不已。他以为他们终究是有共同语言的了,或者说得更透一点,他以为小掘一郎认同了他。这种认同增强了他的安全感,因此他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起来:
  〃小掘太君果然对汉学有更深入的研究。旗人入关,进我杭州城,凡数百年来,也是大起大落,一幅风云画卷啊。自清顺治五年以来,旗人入杭,便有满、蒙、汉三族。这里许多人不知,原来也有汉人入旗的,不过都是长江以北早就归顺了满人的汉人才有入旗资格。旗人在杭又分为三等,一为王公贵戚,〃二为中下级军校文员,三为一般兵丁。说到这些旗人,倒也是英勇无畏,有那么一点如今贵国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呢。〃
  李飞黄偷眼看看小掘,发现他面有愉色,便放心大胆说了下去:〃旗人生子,会用冷水沐头;还爱吃生蝎子,认为这是一种勇决之气。万国公报主办人、英人李提摩太,说到我们杭州的旗人,倒有十大总结,太君不妨听听,曰:忠君、爱国、合群、保种、不怕死、不要钱、不欺软怕硬、不趋炎附势、好善、信道。〃
  听到这里,小崛一郎突然放声大笑,说:〃李教授真是博学,凡能为我所用者,无一不记。你看旗人入杭州,本与杭州汉人生活交往,最后却要弄个英国人来总结十大特色。杭州的汉人也是太谦逊了吧。〃
  李飞黄听了这话连忙解释说:〃这十大特色虽是英人所言,却是真正有道理的啊!哎,别的我不说,就说我们教育界吧,晚清的时候就有个叫瓜尔佳惠兴的在旗女子,创办学校经费不足,向富家女眷劝募。学校办起来之后,正需要银子呢,那些个人却说话不算数了。那叫惠兴的,走投无路,就以死相谏呢,这不是不怕死吗?如今杭州惠兴路的来历,正是从这女子而来的呢。〃
  小掘一郎冷笑一声,说:〃你说一个不怕死的在旗女子,我也给你说上一段如何?贵国民国初年的《申报》倒是登着那么一篇文章,专讲那杭州旗人的苦况。说的是一个姓刘的旗妇,往乞舍粥,因人多被挤,伤了头,又打了碗。这女子一时愤起,将她两个女儿都拿刀砍了,又把小儿子扔进河里,自己也抹了脖子。你说这人怕不怕死——〃
  李飞黄举起大拇指夸奖小掘说:〃太君好记性,真是过目不忘。被你这一说,我倒才想起,是有这么一段史实来了。〃
  小掘突然沉下脸来,道:〃李教授对旗人的下场倒记得蛮清楚。莫非满人入关,到头来也就只有这么一个结局?〃
  李飞黄听听小掘的口气不对,再抬头一看,小掘已是一脸杀气,突然大悟:日本人不是在满洲扶持了博仪的满洲国吗?再说你老是提旗人的上吊抹脖子,莫不是暗喻了日本人统治中国,迟早有一天也会这么一个下场!李飞黄的脊背,顿时就冰凉了。
  前一段时间,李飞黄办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总算把个学校撑了起来。小掘一郎来校视察时,他还搞了一个植树仪式,在学校操场上和小掘一郎一起种下了一棵冬青树,又在那上面挂了一木牌,上书〃永留长青〃四个字,上款又落笔为〃为纪念大日本帝国小掘一郎名誉校长而植〃。小掘一郎虽然一向不喜欢奴颜之人,但李飞黄的这一手还是做到他心里去了,他喜欢自己能够扮演一个文化上万古流芳的人物,像他的远祖小掘运洲一样。那些日子,他给了李飞黄一些好脸色。但好景不长,小崛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现在,杭家第二茬扫墓之人,就在小掘阴冷着的面孔下走过了,他们是吴升和他的义子杭嘉乔,他们的扫墓对象只有一个——小茶。
  往年,只要嘉乔在杭,母亲小茶的墓他是年年必扫的。他不在的时候,吴升也决不会忘记这件重要的事情。去年嘉乔没有去,原因也很简单,杭家大院对绿爱与嘉草进行了隆重的祭扫奠仪,嘉乔伯见到这个场面。怕,这种人类感情,从前嘉乔几乎从来也没有真正领略过。直到绿爱死在大缸里之后,他才开始知道什么叫怕。他全身的骨头痛,这种不知名的病症从他跟着日本军队入杭之后就开始了。切肤之痛使他逐渐开始把义父吴升的那些迷信论调当作话来听,他开始极力否定他与绿爱之死的必然联系了。为此他和吴有已经心有芥蒂,他俩在吴升面前各说一套,都把绿爱之死的直接凶手推给对方。
  老吴升很孤独。他的失落是无人知晓的。他晓得,杭州人,凡知道杭、吴两家恩怨的,都不把他对嘉乔的心当真心,都当他是老狐狸放长线钓大鱼的一出戏。可他对嘉乔是真心好啊。暮色里他走出吴山圆洞门,朝中河边螨珊而行,他痛苦地迷茫地想着,为什么他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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