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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毕,谯楼三鼓华筵撤,束炬门前出拜客。
其四曰:
贤侯怒,贤侯怒阿谁?不怒优人谒,不怒鹾商来,只怒秋风钝秀才。手
中一卷书,长揖当空阶,书生如此不晓事,焉用品题作佳士?不是龙门尔莫
投,请尔去识韩荆州。
书毕,诸名士齐声赞叹,鹾贾亦拍掌和之。马他顾而笑。继见席上磁杯中,有瓦和尚端然趺坐,请乩仙题句。乩书曰:
仆幼习儒巾,未娴内典。适与武功无垢大师同来,请彼一为捉刀。”乩
停驻半晌,书曰:“我武功山主客僧无垢也,康殿撰相邀至此,居士辈有何
见谕?诸名士指席上杯索题。乃书曰:
误驾慈航海上回,风波涌断讲经台。
年来说法成空相,愿咒莲池化酒杯。
菩提露滴酒家缸,醉倒禅牀气未降。
醒眼笑他诸佛子,可能一口吸西江。后书“殿元公挟妓来矣,小僧且退。”问妓何名,书曰:
此卞淑娘,即予《邀客诗》中所谓‘秦楼翡翠裙’者也。向从晁四娘习
琵琶,妙解音律,兼好学《金荃》艳体,亦颇不乖风雅。时王条山、徐芗坡以《绿春词》三十首征江左诗人步韵,诸名士遂出原笺请和。
乩书曰:“君等皆名下士,乃窘于七步,而乞灵舞裙歌扇中耶?不得已,代为-吟。”书曰:
阮家西壁宋家东,一带疏帘似梦中。
深院酿花鸠妇雨,画栏垂柳鼠姑风。
胆瓶嫌素添山紫,步幛憎寒换海红。
芳草年年南浦绿,却将别恨恼文通。
芙蓉宝帐隔重重,跨凤归来不再逢。
衣带水淹花月渡,剑铓山割雨云峰。
泪因洗面何缘热?酒为浇愁未肯浓。
偷向簸钱堂下走,棋奁药鼎尽尘封。
偶随梅柳渡春江,忽见桃根倚画艭。
重唤雪儿弹锦瑟,催教云母拓纱窗。
鞋尖彩凤三千拜,袖底鸳鸯十八双。
同傍得怜堂后住,情魔一点几时降?
冷笑鹪鹩恋一枝,装成金屋莫嫌迟!
桃花绕树长庚宅,芍药当阶上巳时。
西北高楼看日出,东南孔雀避风吹。
锦驼捆载移家具,香谱茶经镂雪词。
阁子玲珑近翠微,安牀支臼未全非。
屏开龟甲邀花伴,帘卷虾须放燕门。
廿五条弦弹处涩,十三行字仿来肥。
有时笑拾韩嫣弹,打起黄莺作对飞。
方扑圆冰犀角梳,九梁花插两鬟虚。
高情懒学鸣蝉髻,垂手愁拈飞燕裙。
短发鬅鬙挑莱后,羞眉熨贴破瓜初。
水晶帘下无多地,贪看梳头误道书。
款步莲花不用扶,鲛绡解处见冰肤。
皱眉欲索三年艾,得意准偿一斛珠?
恃履尚堪驱使在,提鞋还恨薄情无。
感甄旧赋郎曾读,好写凌波罗袜图。
才书七首,诸名士争笔夺砚,心记手抄,而乩走如飞,以下竟不能全录。止录其:
屈戊牢钩防露眼,秘辛私授试风怀。
儿度花风开夜合,连朝谷雨过春分。
已谐凤卜心中事,蚤褪蛇医臂上痕。
五辛盘荐香花里,六甲符书衣带间。
延年药自香闺种,长命灯教彩袖挑。
有情夜雨当归草,无用春风及第花。
将浮弱水窥清浅,欲筑强台阻蔚蓝。等句。予友柳东篱适在座,出其所画《彩芝图》请题-曲。乩判云:“儿手腕已脱,梆君何不相谅?且此事非儿所长。东君《中山狼》一剧流传菊部,何不仍劳捉笔?”于是乩寂然久之,复书曰:“可笑痴儿,惯逃文债。且代贾余勇,以应柳君之请。”
题曰:
琪花瑶草满平臯,趋东风,碧山重到。锄香经露湿,篮小带云挑。谁是
知交?只有个俊山僮,把径儿扫。花雨飘飘,宿鸟惊寒立树梢,游丝袅袅,
樵人踏叶度平桥。一天幽景倩谁描?半生采药无人晓。无人晓,先生指点山
僮道,俺本是姓柳州,怎不向愚溪垂钓?字东篱,怎不向菊径倾瓢?终日里
过前溪,彩玉苗,沿芳岸,寻香草。一谜价水曲山坳,步履千回更百遭。非
是俺破工夫寻烦觅恼,则缘俺半世英豪。洒债诗逋,湖海游遨,只落得宋玉
多愁,文园善病,两鬓萧萧。何处讨买山钱,终南径巧,好盻上驻颜丹,益
寿方高。抛了吟毫,插了花标,小排场,丹鼎臯卢,大生涯,火枣冰桃,逗
引得俊山僮首尽摇。请先生谩解嘲,一齐向山前拍手呵呵笑。猜破你个中玄
奥,休则要太装乔。岂不见懒嵇康养生无效,老黄公辟谷徒劳。想当然,绛
雪丹烧:莫须有玄霜臼捣。一种种鸾胶凤胶,续谁家命好?因甚把学长生打
成画稿?这多缘竹西歌吹三春闹,朱门酒肉千家饱。有几个风雅儿曹,也则
傍红桥,听玉箫。趋画肪,浮仙桌,陪官阁,吟诗草;那识旧家山有个闲风
调。因此向画图中抽身先早,写几迭翠山儿一抹腰,添几株碧树儿万叶娇,
跳出了愁圈套。唤作《彩芝图》,便是成仙料。打破这哑谜儿管教你先生笑
倒。早被葬书生搊一只挂枝儿,把真情传遍了。
题竟,柳顿首称谢。鹾贾曰:“状元文驾,未可久停。”令马书符送之。已而肃客入座,令马缀于座侧。席上互相夸奖,刺刺不休。且有引喉按怕,作曼声以哦者。马不能忍,曰,“乩仙所作,绝无谢朓惊人之句,诸公何必倾倒?”众叱曰:“井蛙敢于谤晦,此亦妄人也巳矣!”鹾贾曰:“想渠本不晓事。状元公所作,岂有错谬?”马曰:“贵人以仆为门外汉耶?仆有拙稿一卷,愿呈斧削。”诸名士才一披阅,曰:“此穷儒酸馅耳,何足言诗!”连阅数首,俱言不佳。鹾贾曰:“寒乞儿作诗,那有妙处?诸君不必污目。”诸名士亦口疵手勒,尽情丑诋。继阅至后卷,前所题绝句,与《新乐府》四首,俨然在列,默然不语,相顾色变。马拍案而起曰:“公等碌碌,真所谓井蛙谤海者也。仆虽不才,谬以词章自负,不谓三年浪迹,未得一遇知音。窃料近日名流,专于纱帽下求诗,故嫁名殿元,以使文章增价,且方丈缁流,青楼艳质,落笔便诧奇才,押韵即称杰作。因此诡托娇名,假标梵字,俾无目者流,随声附和,亦不至妄肆雌黄。名下题诗,古今积习。是非九方臯安能赏识牝牡骊黄外哉?”诸名士汗流气沮,匿颜向壁。鹾贾捧腹大笑曰:“吴儿狡狯,今信然矣。”急延之上座,竞酌巨觥相劝,并嘱讳言其事。马笑曰:“诗坛月旦,举世皆然,岂独公等。”于是交劝迭酬,尽欢而散。后诸名士推马为主盟。鹾贾家争相延致,时以千金恤其家。而本领既大,心计转粗,不复能唱《渭城》矣!
铎曰:“对山救我,有志者且有遗憾,矧借为救贫之策耶?始则相轻,继则相党。诗肠龌龊,何时湔洗?吾当惜康家鼓,作《渔阳三弄》也。”
老面鬼
吾师张楚门先生,设帐洞庭东山时,严爱亭,钱湘舲俱未入词馆,同堂受业。一夕,谈文灯下,疏棂中有鬼探首而入。初犹面如箕,继则如覆釜,后更大如车柚。眉如帚,眼如铃,两颧高厚,堆积俗尘五斗。师睨微笑,取所著《橘膜编》示之,曰:“汝识得此字否?”鬼不语。师曰:“既不识字,何必装此大面孔对人?”继又出两指弹其面,响如败革。因大笑曰:“脸皮如许厚,无怪汝不省事也!”鬼大惭,顿小如豆。师顾弟子曰:“吾谓他长装此大样子,却是一无面目人,来此鬼混。”取佩刀砍之,铮然堕地。拾视之,一枚小钱也。
铎曰:“钱神变相,文士说法,如是如是。仓颉造字而鬼哭,周景铸钱而鬼笑。鬼之不识字而爱钱,共天性耶?乃有识字亦爱钱者,吾不测其是何厉鬼矣!”
遮眼神
吴郡南北两局,有机房殿。旁塑一像,日遮眼神。一夕,守局者见神顶冠束带,蜂拥而出。越数日,宿殿上,见神复来。青衣露顶,而若涂炭。上座者询之。曰:“适被一人褫去冠带矣!”问:“何人?”曰:“不知。”问:“所获何罪?”曰:“亦不知也。前在殿廊下,遇衣青者数十辈,以千金啖我,引至一处,墙外尽被荆棘,门上悬绛彩,中横金字匾额。衣青者导予入,见两旁数百矮屋,提铃喝号,不知作何事。俄历两重阶,至一堂,规模甚严肃。上有二老左右坐,下设两长几,铺以红毡。毡上堆积者,未审何物。众人环坐,纷纷聚讼。衣青者促予遮眼,予即出两手,左手蔽堂上,其堂下者以右手掩之。亡何,一蓝袍人至,问:‘为谁?’予应曰:‘某机房殿遮眼神也。’蓝袍人怒曰,‘尔等蒙蔽伎俩,在市井中簸弄足矣!何得来此?且今当亦日正中,执事者俱有冰鉴,岂容贩缯贸布者流上下其手?’命朱衣者褫予冠带。即有一蓝面鬼,持笔蘸墨,涂面目几遍,逐予门外。急寻衣青者,已遁去。狼狈而归,仍投庑下。”上座者思之良久,曰:‘似此奇事,吾亦不解。其人其地,容查可也。’守局人忽大嚏,其声遂绝。”后述其事于侪辈,议论纷如,亦无有能识之者。
铎曰:“明是我辈旧游之地,而问者不知,答者不知,述者不知,听者亦不知。昔人以不读书为快活神仙,此等是其吃苦处。”
科场舞弊,王法必诛。固其身在市井,姑从末减。至蘸笔涂面,一副蠢脸,反添几计文墨,蓝画鬼可谓赏恶矣。或曰:“以贪败者,厥名曰墨,盖以示诫也!”
受业张吉安附识
烧录成名
石韫玉,字执如,负文章盛名,而实道学中人也。尝谓予曰:“我辈著书,不能扶翼名教,而凡遇得罪名教之书,须拉杂摧烧之。家置一纸库,名曰‘孽海’。盖投诸浊流,冀勿扬其波也。”
一日,闽《四朝闻见录》,拍案大怒。急谋诸妇,脱臂上金条脱,质钱五十千,遍搜坊肆,得三百四十余部,将投诸火。予适过其斋,怪而问之。石曰:“是书所载,俱前朝掌故,名士著述,无可訾议。而中有劾朱文公一疏,荒诞不经。逆母欺君,窃权树党,并及闺阃中秽事。有小人所断不为者,乃敢形诸奏牍,污蔑我正人君子!且编书者,又逆料后人必不深信,载入文公谢罪一表,以实其过。嗟乎!小人之无所忌惮至于此极乎?”予曰:“是何足怪。天下享重名者,必遭众忌。况我文公少时,出入经传,泛滥佛老,小儒易涉堂臭。后得理学正宗,门墙高峻,而又有蔡西山、真景元诸弟于辅翼之。而日前之依草附木者,尽麾之门外。于是转羞成怒,欲败名而无隙。乘咸和殿两札有‘大臣失职,贼者窃柄’之语,为上游所恶,而又劾唐仲友不法等事,触忤宰执,遂文致其词,贸然上渎,一以雪摈斥之仇,一以逢台垣之喜,此小人之肺肝如见者也。”石曰:“然则文公何以不辨?”予应之曰:“文公当孝宗朝,陛对者三,上封事者三,披肝沥胆,诋诃近臣,孝宗开怀容纳,令持浙江、江西之节,继复有经帷之命。眷之愈厚,嫉之意深。当时谏垣请公,至有罪当诛戮之议。君子明哲保身,而动称好辨,僇辱及之矣。且理欲危微,毫厘必辨,仍恐疑似之介,贻误后学。若立朝行己之间,天下万世,自有公论。譬诸执途人而指雪为黑,指漆为白,虽愚者亦知其谬,而犹待哓哓置辨乎哉?”石曰:“君论诚佳,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卒烧之。予曰:“君可谓勇于为义者矣!”
是年,石以南闱发解,庚戌应礼部试,为传胪第一人。其扶翼名教之功乎?
铎曰:“祖龙一炬,千古恨之,因灾及圣经也。若丁仪无米,不着嘉名;朱荣有金,便成佳传,定当拉杂摧烧,勿惮扬祖龙之烬矣!”
读书贻笑
徐枞,宇直夫,少孤贫。甫诵四子书,即无力就傅,因借读于月声庵之上院。僧印源,奇人也,讽经之暇,即趺坐蒲团,听徐读书。每至得意处,辄合掌赞叹,命侍者以茶笋果饼啖之。徐偶一致谢,必肃然起敬,曰:“君读书君子,荒庵简亵,幸勿见罪。”后徐补博士弟子员,夜读如故。而印源闭目垂眉,似不甚倾听。徐或挟卷高吟,印源即趋赴禅牀,蒙被僵卧矣。嗣后过之,亦不接一谈。
戊子岁,徐登贤书,诣庵道贺者,屦迹几满,而印源落寞如旧,时徐将赴礼闱,努力作揣摩计,宵分苦读,常至达旦。印源忽厉声日:“驴鸣犬吠,强聒不休;请避三舍,毋混乃公为也。”徐愕然,谓印源曰:“仆虽不肖,蒙师见誉,何后倨前恭若此?”印源曰:“君初来时,所读皆古圣昔贤格言明训,是以不胜钦服。自君作秀才后,所读皆肤词剩义,了无意味,已属厌闻。今高掇巍科,面所读者愈趋愈下,竟似村歌牧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