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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不犯困,杜筠青喝酽茶,学吸鼻烟,居然都不管用。她终于寻到一种稍微管些用的法子:努力饿着自己。人都是饭后生倦意,饥饿时坐立不安。那就饿着你,看你还迷糊不迷糊!尤其进城洗澡时,头天就不吃饱,第二天更粒米不进。这样坐车进城,真还迷糊不着。只是空心肚洗澡,除了觉着软弱无力,实在也乐趣不多。
忽然这样爱犯困,是得了什么病,还是自己老了?
过了年,这怪症越发厉害了。正月依然天寒地冻的,却像陷进沉沉的春困中。她除了爱迷糊,似乎也没有别的不适,不像生了病。惟有苍老之感,那是时时都感觉到了。已经给康家做了十多年老夫人,的确已经是很老的老夫人了。只是,她的年龄还不能算老迈吧:她不过才三十三岁。
都说年迈之后,夜里觉少,白天迷糊。她与老东西相比,实在不能算年迈。老东西健壮不衰,能吃能睡,她自己倒先有了老相?
老东西见她这么爱困,倒也不像以前那样装不知道了,过来几次,殷勤问候:是不是夜里没睡好?做噩梦没有?饮食太素淡了吧?还是有什么心事?时局就这样,也不用太熬煎,听天由命吧。
她日夜犯困,想失眠而不可得,想做梦也没有,吃喝也不香,即使有无限心事搁在心头,也思量不动了:心里一想事,不用多久,照样犯迷糊,就是再熬煎的心事,也得撂下了。但面对老东西的殷勤问候,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困了,就睡呗,也不难受。”
自入冬起,康笏南真搬回后院这座殿堂似的大正房来住了。多年独居之后,他的忽然到来,很叫杜筠青恐惧了几天。还好,他只是白天过来说几句话,夜晚并不来打扰她的。他住东头,她住西头,中间隔着好几间呢,还算相安无事。只是仆佣多了,这座大冷宫中的炕榻炉火,也较往年烧得暖和了许多。他搬过来,只是为显示一下:对她这位老夫人已不再冷落?
你就冷落下去吧,我已经过惯了冷宫的生活!现在,我也应该受到冷落了,我已经有了罪孽,已经捅破了你们康家这层威严的天!你被尊若神灵,居然至今未能觉察?我不相信。我越来越不能相信了!你一定是知道了,硬撑着装不知道。你是威名美名远播的神灵,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辱没!哈哈,你是在装糊涂吧?今年冬天,你忽然搬过来住,就是想装糊涂?你想叫大家相信,什么事也没发生,老太爷并没有冷落老夫人,怎么会有那种事!你这样装糊涂,心里不定怎样暴怒呢!哈哈,我就想叫你暴怒,但并不想叫你有苦难言。你应该将暴怒形之于色,赶紧废了我这个万恶的老夫人,叫天下人都知道你受的辱没……
只是,杜筠青这样稍一激动,心上就觉得很疲累,头脑也发涨,挡不住地又要迷糊。所以,她也不大能深想许多。
在精神稍微好的时候,杜筠青也会怀疑:老东西真能装得那样不露痕迹?他到底知道了没有?
没出正月,康笏南从城里请来了一位名医。这位姓谭的老先生,常来康家出诊,都称他谭先。先,是乡人对“先生”的简称,听着似“仙”。对医家都这么叫。
只是谭先还不曾给老夫人看过病。以前,杜筠青大病也没得过,偶尔头疼脑热的,喜欢叫公理会的莱豪德夫人来诊疗。现在,她得了这样奇怪的毛病,几次想起莱豪德夫人,可哪里还能追寻?颇感世事无常,更生出许多悲凉来。
康家算开明,医家来为女眷诊病,并没有很多忌讳。所以,杜筠青能面对了谭先。她看谭老先生,倒是一位慈祥的长者。他闭了眼,仔细把过脉,又问了饮食起居情形,就说:也没有大的毛病,只是阴虚火旺吧,先吃几服药,调养调养看。
受父亲及莱豪德夫人的影响,杜筠青不大信服中医老先生。不过,谭先诊断她没有大毛病,听了也还叫人高兴。
谭先诊疗的时候,康笏南一直陪坐在侧。听说无大碍,长长出了口气,又追问一句:“真无大碍吧?”
康笏南这样的关心,杜筠青也是很少享受到了,所以令她惊异,也令她生疑。他是做给这位谭先看,还是另有用意?
喝了谭先开的四五服药,杜筠青的嗜睡也并未见好,反倒更重了些似的。康笏南力主再请谭先来,杜筠青不让。她嘴上说:“哪能那么快,再多喝几服,总会见效。”可她心里却想:
就这样嗜睡也甚好!睡着了,就什么也不必想了。那些想不通的,疑心的,酸楚感伤的,久久郁闷于胸的,都可以丢到一旁,不必理睬。能这样沉沉睡去,永不醒来,那岂不更好!
但没隔多久,康笏南还是把谭先请来。谭先号过脉,凝思片刻,依旧诊断说:无大碍,加减几味药,服些时看看。
每天早晚各一大碗汤药,又服了四五天,依然没有多少变化。不过,杜筠青放出话来:“已略有好转。虽嗜睡依旧,可犯困时头脑不很发涨了。”她放出这样的话,只是不想招谭先来。
谭先来过两次后,全家上下都知道她病了,似乎还以为她病得不轻吧。二爷、四爷、六爷陆续来看望过她,还都挂着一脸的沉重。尤其四爷,脸上的沉重更甚,他跑得也勤,几乎天天过来问候。管家老夏,也跑得勤,一天都不止来一趟。还有大娘、二娘、三娘、四娘一干媳妇,也都来过了。
杜筠青不喜欢这样被抬举:以前眼里没有她,见老太爷变了,你们也变!谁稀罕这一套。再说,她还没病得快死呢。
老东西故意这样兴师动众,分明是在做给大家看。可他这样做,真是为了遮丑吗?他就装得那样稳当,一点恼怒露不出来?
杜筠青越来越有些不敢相信了。
现在,她最想见一个人,那就是以前伺候过她的吕布。
去年三喜失踪以后,吕布的表现就很有些异常。原来那么精干麻利,忽然变痴呆了,常常发愣,叫几声都不应。问是怎么了,她总是慌慌地说:丧父剧痛,一时难以平复。
那时候,杜筠青一心惦记着三喜,也没太理会吕布。只以为遇了大丧,身心受挫,也是人之常情吧。
等康笏南南巡归来,杜牧调过来,吕布调出去照料五娘遗世的孤女,杜筠青也未太留意。杜牧挪位,是因为老东西从江南带回了一个妩媚的女厨子。赐吕布去照料不幸的五爷之女,一显老太爷的体抚之忱,似乎也合情理的。
只是,吕布到五爷那头不久,就悄悄给辞退了。杜筠青是直到腊月,才想起来去看看吕布。
但到五爷的庭院后,竟被告知:吕布早不在了。哪去了?早打发走了,老夫人还不知道?杜筠青听了,倒也没生气,只是猛然意识到,这是把吕布撵走了!那件事终于败露了?像吕布这样近身伺候过老太爷的女佣,无缘无故的,哪能悄悄给撵走?吕布伺候她也多年了,走时竟不来说一声?没有疑问,那件事败露了,吕布是受了连累!
杜筠青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在她想象中,那件事一旦败露,康家准会掀起惊天大浪的:老太爷雷霆震怒,人人都义愤填膺,她这个淫妇当然难逃一死……可局面却不是这样:吕布既已被撵走多日,康家居然一直平静如常。尤其是老东西,近日并无任何异样!
那天,杜筠青从五爷家出来,径直就跑去见夏管家。见面也没客气,劈头就问:“吕布多年伺候老太爷和我,怎么说打发就打发了?就是该打发,也得说一声吧?我用惯谁,你们就撵走谁?我怎么得罪你夏大人了?”
老夏慌忙赔了笑脸说:“老夫人这样说,是要撵我走吧……”
“你老夏大权在握,我也活在你手心里呢!”
“老夫人生这么大气,到底为了什么?”
“说,为什么把吕布撵走了?”
“老夫人,不是我们撵走她,是她一心想走,拦也拦不下。”
“她为什么一心要走?”
“家中拖累大吧。长年在此伺候老太爷老夫人,脱身不易,管不了家。一个小户人家,长年没女人张罗,家已不成其家了,甚为苦恼。今年终于出了老院,能脱身了,她就一心想归乡理家去。”
“那也不来说一声?”
“吕布怕老太爷老夫人挽留,不便回绝,没敢往老院辞行。照惯例,吕布也到了手脚不够麻利的年纪,该外放了。”
再问,也不过是类似的话,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吕布只是正常外放。杜筠青还能怎样逼问?难道那件事依旧无人觉察?
但她回来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吕布外放太可疑。于是,她就想私访一次吕布。见了吕布,大概就能明白底细吧。
然而,杜筠青几次前往寻访,始终就未见着吕布一面。头一回,车倌竟会迷了路,把车赶到了别的村!后来几回,虽寻到了吕布的家,人却总不在:不是走了亲戚,就是进城赶集去了。定好的日子,跑去了,人依旧不在。这么反常,分明是有鬼。不是吕布躲着不出来,就是他们不许吕布出来!杜筠青假装生了气,叫嚷着再也不想见吕布。隔了许久,装着已经忘了这件事,她才忽然动议,不速而至。奇怪的是,依然见不着吕布的面:家人说她又回了娘家!折腾了一年,又赶上闹拳乱,终究也未见到吕布。
她现在得了这样奇怪的病,显见得无法再去寻访了。但她已经有些疑心:那件事虽已败露,可他们瞒住了老太爷!要真是这样,那可是太可怕了:她自己白染了一身罪孽,却没伤着老东西一根毫毛!老天爷会这样不公吗?
所以,杜筠青特别想见一见吕布。见了面,吕布就是什么也不说,她相信也能看出一个大概。他们这样阻拦着,不叫吕布露面,也能看出一个大概了。
在康家,敢瞒着老太爷,又能够瞒住老太爷的,没有几个人。新当家的三爷、四爷,遇了这样的丑事,当然也想瞒住老太爷。可他们心里装下这么一件捅破天的丑事,又能瞒得过谁?
脸上能那样不露一丝痕迹?三爷脾气不好,心里装着这种事,早该爆发出来了。可在今年,三爷凡来见她,除了礼数周到,似乎还多了些和气,甚而是温情。四爷更是一个心善的人,他知晓了这等事,还会那样谦卑如常?
敢不动声色来瞒老太爷的,恐怕只有老夏、老亭这两个老奴才。他们才最擅长皮笑肉不笑!老东西一旦雷霆震怒,也少不了拿这两位老奴才出气。但这两个老奴才中,最敢做这件事,也最能做成这件事的,还是那个冷酷的老亭。有他死守了老东西,那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出!老夏圆滑,可他没那么大胆子吧?他知道了真相,有老亭拦着,只怕也告不成密的。
杜筠青忽然生出一个新念头,求一次四爷:她病成这样了,由不得要念想一些旧人。吕布伺候了她多年,近来特别想她,能不能把她找来,见一面?从四爷的应对中,也能看出些征兆来吧?
这天,四爷又来问候她,她就说:“他四爷,你也懂些医,我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呀?总不见好!”
四爷忙说:“老夫人不用多虑。谭先是名医,他说不碍事,那就是不碍事。”
“老说不碍事,就是不见好!”
“有些小毛病,倒也不好调养,得用慢功,不能着急。”
“他四爷,你也给我号号脉,看毛病到底出在哪?”
“老夫人,我哪能与谭先比?我只得医家皮毛罢了……”
“名医不名医吧,我还信不过谭先呢!他四爷,给我号号脉,看谭先说得准不准。”
“只有我号不准,哪有谭先不准?”“神仙也出错呢,何况那个老先生!他四爷,我信得过你。”
四爷推脱不过,只好给老夫人号了号脉。号完,沉思片刻,说:“谭先说得不差,老夫人并无大碍,静心调养就是了。”
杜筠青笑了笑,说:“他四爷既这样说,我也踏实些了。人一病,就爱胡思乱想。近来清醒时,不由得念想些故人。唉,我在太谷也没太近的人,这些天常念想的一个人,就是以前伺候过我的吕布。她在我跟前多年,亲同家人。他四爷,我求你件事,不知……”四爷忙说:“老夫人尽管吩咐!”
“你能托人把吕布找来,跟我见一面吗?”
“老夫人放心,这很容易办到。”
“他四爷,你这样说,我真就放心了。这事,我跟老夏提过几次,他都没办成。这可不是告老夏的状!我冷眼看,老夏跟吕布像有什么过节儿似的,大概他不想叫吕布来吧?他四爷,你要成全我,就不要惊动老夏,悄悄派个人,把吕布叫来就成。”
四爷很顺从地说:“那就听老夫人吩咐。”
四爷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