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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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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的幻想,使逃难中的六爷想得很入迷。有时候,为了躲开何老爷的絮叨,他就只带了小仆,偷偷钻进村外的松林。林子深处幽静神秘,更宜生发幻想吧。

  2

  从白壁逃难回来,时局已大为缓和了,乡试却没有任何消息。何老爷就继续撺掇:到西安走一趟,什么消息探听不到?

  刚经历了老夫人新丧和外出避难,六爷感到窝在家中也实在郁闷难耐。于是,真就跟老太爷请示了:听说将在西安借闱科考,所以想早些去西安看看。趁朝廷驻銮西安,去了,也能开开眼界吧。

  老太爷居然问:“这是何老爷的主意吧?”

  六爷一听就明白了:这个何老爷,倒先在老太爷跟前嚷嚷过了!大概是未获赞同,才又撺掇他出面。于是说:“是我想去,不干何老爷的事。”

  没想到,老太爷竟痛快地说:“是你自己的主意,那更好!老六,你早该去西安看看了。朝廷落难时候是种什么气象,你早该去看看了!这也是千载难逢啊,西安又离得近,不去真可惜了。想去,就赶紧去吧!”

  老太爷说的话,也居然和何老爷一模一样。是老太爷听信了何老爷的怪论,还是何老爷本来就暗承了老太爷的意旨?不论怎样吧,六爷的兴致大减。他们撵他到西安,不过是为叫他亲见朝廷的败象,以放弃科举入仕。早知这样,他才不上当呢。现在也不好反悔了,只好答应尽早动身。

  老太爷叮嘱:到西安就住到天成元柜上,多听邱掌柜的。邱掌柜手眼通天,什么都知道。

  他们的用意更清楚了。六爷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他才不想听掌柜们念生意经,只想游玩。再说,人在外,还不知会怎么着呢。

  去西安已无阻碍,但结伴同行的,果然指派了何老爷。六爷先兴味索然了一阵,转念一想,倒也觉着无妨:何老爷兴趣在商事,到了西安准就一头扎进铺子,与邱掌柜论商议政去了。

  六爷尽可独自游玩的,只怕比在家中还要自由得多。

  既如此,六爷的那个奇想又跳出来了:能邀了孙家小姐一道游西安,那该是种什么滋味?

  若在以往,六爷才不会作此种非礼的出格之想,现在可不同了。这两年历尽大变故,不断令人丧气损志,什么仁义礼信,他也不大在乎了。再加上杜老夫人在他心底唤醒的青春意识,已经再按捺不下。所以他反倒渴望出格!

  简直没有多想,六爷就奋笔给孙家小姐写下一信。信中说老夫人的仙逝,叫他痛不欲生,困在家中更是处处睹物伤情。近日,他已获准出游西安,一面散心,一面还可瞻仰朝廷气象云云。只在末尾提了一笔,汝敬仰先老夫人,似大有维新气韵,定也不惮出游。想已游过西安吧,可指点几处名胜否?

  信写好,如何投递?

  六爷就想到了初见孙小姐的地界:城里的华清池后门。孙小姐常去洗浴,那应是传信的好地界。他叫来心腹小仆桂儿,吩咐其到华清池后门守候,设法将信件送给孙家小姐。行事要秘密,又要机灵。

  桂儿应命去了,当日就跑回来禀报:信已交到了。

  六爷忙问:“交给了谁?”

  桂儿说:“当然是交给了孙家小姐跟前的人。”

  “接了吗?”

  “一听是六爷的信,哪敢不接!”

  “说什么没有?”

  “孙小姐还没从浴池出来呢,一个下人,她能说什么?只说一定转呈。”

  给孙小姐写信本是一时冲动,打发桂儿走后,六爷才有些后怕了。太鲁莽了吧,孙小姐是不是那么开通,还两说呢!人家不吃这一套,翻脸责怪起来,岂不麻烦了?当时就想,桂儿此去扑了空就好了,他后悔还来得及。孙小姐不会天天去洗浴,哪会那么巧,初去就撞到?

  老天爷,真还撞着了!

  既已出手,结果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吧。想是这么想,心里可是大不踏实。六爷毕竟是自小习儒的本分人,又是初涉男女交往,当然踏实不了。

  他嘱咐桂儿,多往华清池跑跑,看孙小姐有什么回话。

  谁料,还没等桂儿往城里跑呢,孙家倒派人来了。

  那是送出信后第二天,六爷催桂儿往城里跑一趟,桂儿不愿去,说去也是白跑,人家哪能天天去洗浴!六爷也不好再催,心里七上八下的,坐也坐不住,动又不想动。就在这当口,管家老夏领着一个生人进来,说孙家差人来了,要面见六爷。

  六爷一听就有些慌,只以为真出了麻烦,忙对老夏说:“叫底下人引他进来就得了,哪用老夏你亲自张罗?”

  老夏笑笑,说:“孙家来的人,哪敢怠慢!”

  六爷极力装出常态,说:“不过是个跑腿的,老夏你也不用太操心,有什么事,叫他待会儿跟我说吧。你要不忙,先坐下喝口茶?”

  “不了,六爷你快招呼人家吧,有吩咐的,叫桂儿来告我。”

  老夏走了,再看孙家差来的这个下人,也平平静静,六爷这才放心些了。便问:“孙家谁派你来的?”

  那人低声说:“我们家小姐。”

  他们家小姐?

  “派你来何事?”

  “送一道信,面呈六爷。”说时,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札,呈了上来。

  六爷接住,努力不动声色,说:“就这事?”

  “就这事。六爷亲手接了,我也能回去交待了。”

  六爷就吩咐桂儿送孙家差人出去。两人一走,赶紧抽出信来看:老天爷,她怎么跟自己想象的一模一样!信中说,接了传来的私函,惊喜万分,不敢信以为真;杜老夫人仙逝后,思君更切;出游外埠名胜,正是她的夙愿;与夫君相携出游,她已做过这样的梦了;今游西安,实在是正其时也;愿与夫君同行,乞勿相弃;为避世人耳目,她可女扮男装……

  这岂止是开通,简直是满纸烈焰!

  这样的信函,竟大模大样派人径直送上门来!

  孙小姐的开通程度,虽然叫六爷大受冲击,可他还是像抽了料面一样,忽然精神大振。

  女扮男装的孙小姐会是什么样子?更风流俊雅,还是更大胆?

  眼看着自己的胡思乱想即将成真,六爷恨不得立马就能启程赴陕。急冲冲去跟何老爷商量行期,这老先生,却正卧在炕榻上。一问,才知是染了风寒,大感不适,浑身上下像被抽了筋

  了,棉花一团软。

  这叫什么事儿!平日也不见你害病,到了这种要命的关节上,害得什么病?既然想害病,何老爷你就踏踏实实病着吧,我也不催逼了,只好先行一步。赴陕一路,辛苦万状,等踏实养好病,你再赶来西安也耽误不了啥。

  这也许还是天意,特别将何老爷早早支开,省得他碍眼碍事?

  六爷就极力劝说道:“何老爷,上了年纪了,贵体当紧。先踏实养你的病,就是天大的事也不用多操心。学生也该长些出息了,去趟西安哪还非用老师领着?就是跑口外吧,也该学生独自去历练。自古以来,远路赶考的生员,也未见有为师的陪伴吧?何老爷你从容养病,学生就先行一步,在西安恭候老师随后驾到。”

  何老爷一听可急了,翻身滚下病榻,直挺挺站定,说:“六爷,我什么病也没得!刚才,不过是戏言,吓唬你呢。即便明日动身,我这里也便宜。”

  六爷看何老爷的情形,却分明一脸病容,虽努力挺着,身子还是分明在抖。

  他忙扶持何老爷躺下,可老先生死活不肯挪动,直说:没病,没病,什么时候启程都便宜!

  老先生不是又犯了疯癫吧?

  纠缠了半天,六爷才明白:何老爷实在是怕丢失了这次出行外埠的机会!自从顶了举人老爷这个倒运的功名,脱离京号,还未再外出过,更不用说大码头了。此回赴西安,无论如何得成全了他!不过是偶感风寒,无关痛痒的。六爷,你可千万不能将此小恙,说给老太爷知道,切切,切切。

  一旦给老太爷知道,何老爷就去不成西安了?这倒也是摆脱这位疯爷的一步棋。不过看着他那副可怜相,六爷实在有些不忍心。毕竟是老师呀!

  没办法,只好等他几天。

  六爷答应了等,何老爷只是不相信,还是纠缠着说:千万不能丢下他,千万不能叫别人知道他病了。不能说给老太爷,更不能说给老夏!老夏对他一向不安好心……

  六爷忍不住真生了气,丢了一句话:“信不过我,你就自个儿去西安!”也不管何老爷如何

  起急,径自走了。

  孙小姐带给六爷的那一份激情,叫何老爷这样一搅,倒变成了几分无名火。回来冷静了一阵,才想起该给孙小姐传一声回话过去。人家一团烈焰,你倒只顾了与这位疯老爷生气!

  六爷展笺写回信时,只觉自己也成了一团烈焰,奋笔疾书下去,什么顾忌都丢到一边了。

  不久,收到孙小姐回信,依然满纸激情。

  这样来来去去,倒也顾不上生什么气了。五天后,六爷先启程上路。以他的愿望,那当然是想与孙家同行!与她结伴,这一路长旅将会是何等滋味?他想象不出。但孙小姐说,在本乡地界毕竟不便太出格,还是先分头赴陕吧。言外之意,到了西安,才可无所顾忌?于是约定了六爷先行,孙小姐随后再启程。

  六爷启程时,自然将何老爷“带”上了。他说小恙已大愈,谁知道呢?

  其时已到四月中旬,天气正往热里走。由太谷奔西安,又是一直南下。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沿途地界也是一处比一处热,两热加一堆,赶路不轻松。

  六爷心里还装着一热:孙小姐投来的那一团烈焰。被这热焰鼓舞着,他倒也顾不得旅程之累了。只是这位何老爷,一路不停地念叨自家当年如何不惧千里跋涉,又说前年老太爷南巡时正是大热天气,我们受这点儿热哪叫热?仿佛别人都是怕热怕累,软绵不堪,只他有当年练就的英雄气概。

  可刚走了五六天,到达洪洞,何老爷就先病倒了。这回是患时疾,下痢不止,人又成了棉花一团软。

  六爷也只好在这洪洞停下来,寻请医先为何老爷诊视抓药。心里刚要生气,忽然一转念,暗暗叫了一声好:在这地界多等几天,不就把孙小姐等来了?

  他尽量显得不动声色,安慰何老爷不要着急上火,止痢当紧,大家也走乏了,正可乘机喘息几天。暗中呢,打发了桂儿留意探听孙家人马的动静。

  洪洞倒也有几处可游玩的名胜,除了尽人皆知的大槐树,霍山广胜寺更是值得一游的一座古寺。可六爷他哪有这份心思!

  等了四五天,何老爷的时疾已渐愈,桂儿却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回来。

  “你这小猴鬼!是没有用功探听吧?”六爷等得心烦意乱:错过四五天了,孙家还不动身?

  桂儿却不含糊,说:“洪洞有多大呢?像模像样的客栈,又有几家?我早打点妥了,孙家人马一到,准给我们送信来!除非他们不在洪洞这地界打尖。”

  六爷忙问:“不在洪洞打尖,也行?”

  “不在洪洞打尖,除非孙家人马是日夜兼程往西安赶。他们哪能叫孙小姐受这种罪?”

  “孙小姐要日夜兼程,底下人也挡不住吧?”

  “孙小姐会这样赶趁?”

  “我们也走得太慢了!”

  桂儿不过是随口这样一说,六爷听了竟当了真,不敢再耽误,立马催撵启程赶路。陷入情网的公子小爷们,大概都这样,敏感躁动,又容易轻信。只是,六爷还不大意识到自己已深陷情网:他什么也顾不上想了。这一路就想一件事,早一天到西安,见着女扮男装的孙小姐。

  3

  到西安一进天成元的铺面,何老爷的精神就大不一样了,长旅劳顿简直一扫而空,就连吸几口鸦片的念想也退后了。

  这些年,他最大的念想,就在这外埠的字号里头!

  西号的程老帮和邱泰基,已知六爷一行要来陕,没料到随行的竟然还有何老爷:老号来信提也没提。不过邱泰基对何老爷的光临,还是有些喜出望外。他知道这位当年的京号副帮那是有真本事的,以前就很仰慕,可惜未在一起共过事。现在忽然相遇西安,他就未敢怠慢,恭敬程度不在六爷之下。

  实在说,六爷此时来陕,邱泰基是忧多喜少。他先想到的,就是前年五爷五娘在天津出的意外。今年时局比前年更不堪,兵荒马乱的,哪是出游的年头!连寻家像样的客栈也不容易,去年冬天给三爷赁到的那种僻静的小院,已难寻觅。西安成了临时国都,聚来的官场权贵越来越多,好宅院还不够他们抢呢。

  邱泰基极力劝六爷和何老爷,受些委屈,就住在自家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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