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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富可敌国,也经不住这样败家吧?
遇了庚子、辛丑这样的乱局,员家就没了主心骨,一切都得仰仗字号的领东大掌柜。这真是兄弟阋于墙,又怯于御外,内外都不济。
孔大掌柜把东家几位爷安抚回去后,自然得考虑如何御外。洋教倒是寻不到借口,来霸占员家田产,但这次对太谷商家的羞辱,孔庆丰也是怒不可遏。给公理会赔几个钱,倒也罢了。
竟然要拿孟家开刀,还要太谷商界有头脸的人物,披麻戴孝给洋鬼送葬!西帮立世数百年,还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志诚信是太谷排行在前的大字号,这场羞辱也得首当其冲了。
但孔庆丰毕竟是商界成了精的人物,外面上没露出多少痕迹。
这天,字号的协理,也即俗称二掌柜的,又在孔庆丰跟前提起孔祥熙。说不妨把这后生叫来,让他给文阿德掏掏耳朵:公理会如此糟蹋商界,以后还想不想在太谷立足了?
孔庆丰见又提孔祥熙,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了:“你又提这孙子做甚?他与我何干?”
二掌柜忙说:“我又不是当本家提他!眼看公理会要糟蹋商界,能跟文阿德那个老毛子说上话的太谷人,就数这个孔祥熙。他既然想高攀大掌柜,何不教他做件正经事?”
“谁认他是太谷人?他是美国人,不是太谷人!”
“大掌柜,外辱当头,还是以西帮尊严为重吧。孔祥熙一个毛小子,何必跟他太计较了?”
“太谷商界再没本事,也不能去求这孙子!你们求这孙子疏通洋人,也不能由我出面!他满世界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我这一出面,不等于认了他?我这孔门跟他那股孔门,八竿子打不着。他投洋不投洋,我也不能认他!”
“你们天下孔门是一家,都认孔圣人。”
“他孙子投身洋教,早背叛了孔门!”
孔庆丰这么与孔祥熙过不去,实在也不是自眼前始。
孔庆丰祖居太谷城里,孔祥熙则祖居太谷西乡的程家庄,本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支孔门之后。城里孔家,老辈虽也算不上太谷的望族,家势可比程家庄孔门兴旺得多。到孔庆丰做了志诚信的领东大掌柜,其家族已跻身太谷大户之列,孔祥熙父子却仍挣扎在乡野寒门。孔父习儒落魄,靠乡间教职营生,又染了鸦片毒瘾,家境可谓一贫如洗。所以,两孔家隔了贫富鸿沟,分属两个世界,即便同宗同姓,实在也没有来往。
孔祥熙从十岁起,投身公理会免收学资的福音小学堂,在太谷孔氏中间,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那时他太卑微了。五年后,孔祥熙以福音小学堂第一名优等生毕业,公理会要保送他去直隶通州的潞河书院深造,这才引起孔氏众族人的非议。潞河书院是美国公理会最早在华北办的一所教会中学,为的是在华人中培养神职人员。可晚清时代,尊孔依然是国朝大制,即便在商风炽烈的太谷,孔姓也依然被视为天下第一高尚姓氏。孔圣人之后,竟要皈依洋教,卖身去司夷邦神职,这岂不是亵渎孔门,背叛祖宗,大逆不道吗?
谴责最烈的,当然是程家庄的孔氏族人。但他们一样地位卑微,孔家父子哪肯听从!孔父因习儒潦倒,见儿子能有出路,也顾不上孔圣人的面子了。尤其孔祥熙,他从教会学堂得到的智慧和赞赏,比虚荣的孔姓不知要实在多少倍。所以,少年孔祥熙竟对族人放言:不让姓孔,我正好可取个西洋姓名!
这更了不得了。程家庄的孔氏只好来求孔庆丰。孔庆丰是太谷孔姓中最显赫的人物,借其威势,或许能压住孔祥熙父子。当时孔庆丰并不想管这种闲事,他哪想认这许多穷本家?但经不住这帮人的磨缠,就答应叫来说后生两句。
一听是志诚信的孔大掌柜召见,孔祥熙赶紧跑来了。可还没等问几句话呢,这位正做西洋梦的少年,竟兴头昂然,眉飞色舞,给孔大掌柜讲解起中国人供偶像、拜祖宗、女缠足、男嗜毒的害处来。孔庆丰连训斥的话都没说一句,就将孔祥熙当生瓜蛋撵了出去。一个十五六岁的后生,谁敢这样对他孔大掌柜说话?仅仅是那种讲解的口气,孔庆丰就恼了。
这孙子既然连祖宗都不要,你们还要他做甚!
这是孔庆丰第一次知道孔祥熙,第一次就厌恶之极。
此后,孔祥熙当然是执意去了通州潞河书院。在那里,因为他有中国这个高尚的姓氏,似乎也得到了校方的格外垂青:孔圣人之后皈依公理会,这是基督在中国的一个小小胜利吧。到庚子年,孔祥熙在潞河书院也将近五年了。京津拳变一起,书院不得不遣散避乱,孔祥熙也只好躲回太谷。哪想到,没几天太谷的拳乱也起来了。他被围福音堂,几乎丢了小命。
这次跟随文阿德重返太谷,孔祥熙很有一点大难不死、衣锦还乡的感觉。但作为一个太谷人,在心底里还是想攀附孔庆丰这样的富商:他毕竟是被商风熏大的。何况在西洋人眼中,商人并不卑贱。所以,他不计前辱,还是到处跟人说:志诚信的孔大掌柜是他本家爷。
这话传到孔庆丰耳中,先还只是勾起淡去的厌恶。后来就传说文阿德使出的几手狠招,孔祥熙起了不少作用。这一下,孔庆丰除了怒不可遏,真替孔门脸红了。在此情状下,堂堂孔大掌柜怎么可能出面去求一个叛祖侍敌的狗东西!
孔庆丰在志诚信,虽也至高无上,他还是善听属下进言的。可这一次,二掌柜费尽口舌了,大掌柜依然是毫不松动。
其实协理的意思,也并非要孔大掌柜低下头去求孔祥熙,更不是叫他去认这个本家子孙,只不过给孔祥熙一点面子,不妨叫桌酒席请一次,以便正经陈说在太谷得罪商界,会有什么后果。说不定,孔祥熙还正是因为你这个同姓大掌柜,看不起他,才偏使坏,糟蹋商界。这关乎西帮尊严,商界名声,不能只顾跟这么个不肖晚辈怄气的。
但好说歹说,孔庆丰还是不见孔祥熙。二掌柜只好提出,那就由他代大掌柜出面请一次。孔庆丰勉强同意,但不许太抬举那孙子!
这位二掌柜姓刘,在商界也是位长袖善舞的人物。他本想再联络几位大字号的协理,把招待的场面弄大点。再一想,觉得也不妥:孔祥熙这后生的心病,分明在孔大掌柜这厢,扯来别的大头,也不见得管用。于是决定,只以志诚信的名分来宴请,并从财东员家搬一位少爷出来做东。酒席呢,摆在饭庄中排场大的醉乐园。这也算把面子给足了。
员家少爷一辈,也是些平庸子弟,志诚信的掌柜们很容易搬动。
孔祥熙那头,也果然如刘掌柜所料,志诚信的帖子送过去,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可孔祥熙如约来到醉乐园,却未见孔庆丰大掌柜在座。刘掌柜早有准备,没等孔祥熙问出话来,已抢在前头说:
“这桌酒席,本来是孔大掌柜做东的。可我们东家听说了,也要出来作陪。大掌柜见东家肯出面,当然也觉脸上有光,就说:东家既出面,那就做东吧,我们字号的掌柜欣然作陪。东家一听,又不忍叫大掌柜陪坐副座:大掌柜辈分大呀。就改由这位四少爷出来作陪,还叫大掌柜主持席面。四少的年纪、辈分,都跟舍儿你相当。”
舍儿是孔祥熙的乳名。刘掌柜事先特意打听来,就为以此称呼能给孔祥熙一种本家的感觉。
这时,员四少爷就照刘掌柜事先吩咐,站起来对孔祥熙说:“咱们头回见面,不要见外。”又转脸对刘掌柜说:“舍儿既不是外人,也不用太拘老礼了。”
刘掌柜才接住说:“舍儿你是不知,我们大掌柜可是最重礼数的人!说即便是四少出面,也不能乱了主臣呀?财东为主,字号为臣,这是商家大礼。有东家出面,无论长幼,大掌柜还是不便主席。我看两头都为守礼,谦让不下,就出了个主意:反正舍儿你也不是外人,这头一次,就成全了四少,由他做东,我作陪;等过几天,再选个好日子,由大掌柜和东家一道出面做东,宴请一次文阿德大人。所以,今天就这样了。到时候请文阿德大人,舍儿你还得出力!”
刘掌柜这样一圆场,孔祥熙也没有怎么计较,忙应酬了几句客气话。他毕竟是头一回出入富商大户的这种交际场面。
席间,刘掌柜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只是扯些闲话,在洋人书院读什么书,吃什么茶饭,睡火炕不睡,在潞河想不想家,快二十岁的后生,也该说媳妇了,有提亲的没有,如此之类。跟着,问起西洋人娶亲如何娶,过生日如何过。
孔祥熙哪还有防备,早来了兴头,有问必答。论及洋人习俗,更是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于是,刘掌柜轻轻提起葬礼:“舍儿,那西洋人办白事,也与我们很不同吧?”
“当然,西洋人的葬礼,也甚是简约。”接着详细说起西洋人葬礼中,教会如何做主角。
刘掌柜耐心听完孔祥熙的解说,才又不经意地问:“那西洋人办白事,并不披麻戴孝?”
“当然,穿身黑礼服就算尽孝了。”
“搁我们这儿,哪成!办白事,不见白,不哭丧,哪成!”
“中西习俗不同,叫我看,还是西洋人的婚丧习俗比咱们文明!”
听孔祥熙这样一说,刘掌柜已有几分得意。只是仍不动声色地说:“我看也是。我今年五十多了,托祖上积德,父母不但健在,身子比我还硬朗。这是福气,我就盼二老能长命百岁。只一样,到那时我也老迈了,如何有力气给二老送终?一想发丧期间,那磕不尽的头,哭不尽的丧,真也发愁呢。”
“要不,我说西洋人比我们文明?”
“舍儿,只空口说人家文明,谁能相信?”
“谁叫太谷人不爱入洋教!”
“这次你们办教案,何不做个现成样儿给乡人看?”
“做什么现成样儿?”
“听说要给遇难的洋教士,再发一次丧。洋人照洋礼发丧,不正好叫乡人看看如何文明?”
刘掌柜轻轻带出藏着的用意。
孔祥熙似乎仍无觉察,仍然兴头高涨地说:“这次不是再发丧,是要举行公葬。六位公理会先贤,为神圣教职蒙难福音堂,直接凶手虽为拳匪,而拳匪作恶系官府治理不力所致。所以举行全县公葬,也是理所当然!公葬非同家葬,那是须异常隆重才上规格。此亦为西洋文明也!”
刘掌柜没料到这后生会提出公葬一说,但还是照旧平静地说:“不拘公葬家葬,显出西洋文明就好。公葬更无须披麻戴孝吧?”
孔祥熙似乎明白了刘掌柜在说什么,便严肃地说:“公理会诸位先贤死得太惨烈,所以公葬须重祭。请各界戴重孝送葬,即是重祭的意思。”
刘掌柜还是从容地说:“重祭也该按西洋之礼吧?”
“正是按西洋之礼,才要求官府政要、各界名流、民众代表都来祭奠送葬。”
“舍儿,你不是说西洋丧事中并无披麻戴孝之礼吗?”
“这是太谷各界要求。”
“舍儿,你是太谷子孙,该知道太谷各界哪有比商界大的?志诚信也不是商界的小字号,我们竟不知谁人有此要求?”
“那是官府说的。刘掌柜不信,去问县衙。”
“舍儿,你信了洋教,也还是中华子孙吧?你也该知我中华葬礼中披麻戴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戴重孝呀。”
“孝为何义?”
“生者祭奠死者。”
“这我可得说你两句了!亏你还顶着孔姓呢,竟忘了何为孝?孝为人伦大礼,岂只及生死!丧葬中戴孝有五服之别;披麻戴孝是子孙重孝。让官府政要、各界名流、乡民代表都披重孝,那岂不是要太谷阖县给洋鬼当子孙!洋教士死得冤枉,给予厚葬,各界公祭,商家也无异议的。但叫各界去给洋鬼当子孙,这哪是重祭死者,分明是重辱各界!”
“文阿德大人可没这样的意思。”
“那就更是你的罪责了!文阿德他一个洋人,不很懂我邦礼仪,可你是中华子孙,为何不提醒他?难道甘愿陷文阿德于不仁不义,为太谷万夫所指吗?”
孔祥熙竟一时语塞。
“还有洋教欲霸占孟家花园一事,你为何也不劝阻?先不说当不当霸占,即以墓地论,首要得讲风水吧?抢别人阳宅做阴穴,岂不是又陷死者于不仁不义?诸位冤魂在九泉之下也将永不得安宁!这是厚葬,还是恶葬?”
“洋人有洋人习俗……”
“墓地既在华土,岂可逃避风水!再者,一旦以我邦披麻戴孝之礼发丧,受风水报应就铁定了。”
孔祥熙支吾说:“我人微言轻,查办教案大事,哪容我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