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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秀山见着戴膺,张口说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们这一班津号旧人刚到,就被闻讯跑来的许多人围住,几乎动弹不得。
戴膺就问:“那是些什么人,围你们做甚?”
杨秀山忙说:“我们的旧客户,老债主,都手持天成元的汇票、银折、小票,逼着要我们兑银子!”
对此,戴膺显然有些意外,几乎是自语,说:“这么快就来挤兑?”
杨秀山说:“他们一贫如洗,当然急着想兑出银子来。”
戴膺就问:“这些来要求兑银子的,是商家多,还是官吏多?”
杨秀山说:“只是一些零星的散户吧,大些的商号及官吏,还没动静。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返津。”
戴膺便正色说:“杨掌柜,我看这些来打头阵的,说不定受了什么人的派遣,来试探我们,千万不敢大意!”
杨秀山一时不解其意,问:“受人派遣?受谁派遣?”
戴膺放低声音说:“叫我看,很可能是那些在我们字号存了私钱的官吏。他们的私钱,大都不便公开。所以,他们最心焦。”
杨秀山就说:“还是戴老帮眼力厉害。我们只顾应付,也未作细想。”
戴膺说:“杨掌柜,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不拘任何人,凡是持票兑现的,一律热接热待!更要口气坚定,许诺人家一旦店铺修竣,复业开张,本号的旧票旧账一概兑现!”
杨秀山说:“我们也是这样说的,但许多人只是不信。”
戴膺断然说:“人家不信,我们更得这样做。我们敢回京津,就表明我们不怕算老账。想赖账,我们还会回来?一面不断给人家说这道理,一面加紧修复铺面,局面总会好转。”
杨秀山说:“但愿如此。过几天,新老帮到津后,也许更能稳住人心。老帮空位,也易让客户生疑的。”
戴膺就问:“新老帮?还是东口的王作梅要来津号吗?”
杨秀山说:“是调西安的邱泰基来津号任老帮。王作梅仍留东口。戴老帮还不知道?”
戴膺真有几分意外,说:“西安的邱泰基?我真是不知。我到上海,已经七八个月了。”
杨秀山说:“邱泰基倒是有本事的掌柜,只是……”
戴膺打断说:“东家、老号对邱泰基这样有本事的驻外掌柜,有过严责,贬罚不留情;有功也不抹杀,该重用还重用,甚好!由邱泰基来领庄津号,复业振兴,也是恰当人选。”
杨秀山放低声音说:“听说是康老东台点的将。”
戴膺说:“老东台一向不糊涂。天津码头不一般,你们还得多帮衬邱掌柜。”
杨秀山说:“我们也盼在新老帮料理下,一扫津号近年来的晦气!”
戴膺就问:“邱老帮几时能到?”
杨秀山说:“他从西安动身,比我们还早。不出几日,也该到了。”
戴膺说:“那我就多等一两天,看能不能见他一面。”
正说时,有伙友跑进来说:“客栈外,又围了不少客户。”
戴膺便站起来,说:“我出去见他们!”
邱泰基接到老号调令时,何老爷依然在西安。想起何老爷先前的预言,他是既惊喜,又惊异。
津号虽远不及京号显赫,但那是真正的大码头,也历来是西帮的重镇。所以津号老帮的人位,也一向为多数驻外老帮所向往。邱泰基自然也早想到天津卫码头露一手,可惜孙大掌柜总不肯将这个要位给他。前年受贬后,他本来已经断了一切高升的念想,只想埋头赎罪了,却忽然峰回路转。只一年,就从口外回到西安;在西安又只一年,竟要高就津号老帮,他怎么能不惊喜!
叫邱泰基感到惊异的,是何老爷的预言为何这样准确?来西安前,只怕何老爷真得了康老太爷的暗示。前年,他刚遭了老东台那样的严责,今年竟又受如此重用,实在叫人不敢相信。
这次老号的调令用电报发来,明令:“邱速赴津领庄,万勿延误,西号交程、何二位。”可见事情紧急。程老帮要摆酒席欢送,邱泰基坚决阻止了:如此张扬,叫人知道了还以为他旧病复发。可不敢如此张扬!
程老帮也只好作罢。但何老爷却不肯答应:“邱掌柜,你可不能悄没声就走了!没忘吧,还该我五两大烟土?”
“五两大烟土?”
“看看,还没怎么呢,就翻脸不认人了?”
邱泰基这才想起来:何老爷预言他将做津号老帮时,曾以五两大烟土作赌。他就说:“何老爷,咱们的号规你也清楚。我邱某私人手里,哪来买五两大烟土的银钱?”
“你借债,还是典当,我不管,反正得给我五两大烟土!”
“我身无长物,拿什么去典当,谁又肯借债给我?这五两大烟土,等回了太谷再兑现吧。”
“我出来自带的烟土,已烧得差不多,眼看要断灶了。”“你贵为老爷,是可以在字号举债的。”
两人正说笑,程老帮已令厨房炒了几个菜,灌了壶烧酒,摆到账房来。其时已入夜,程老帮说不是酒席,只算夜宵。邱泰基也只好就范。
程老帮与邱泰基相处这一年,深感这位出名的老帮并不难处。有本事,又不张扬,这就难得。实在说,号内一切大事难事,全凭人家扛着,但时时处处又总把他这个虚名老帮推在前头。这样有才有德的人,另得高位那是应该的。只是,他真有些舍不得邱泰基离开。
交情上的感伤不说,邱泰基一走,西号就失了顶梁柱!尤其当此朝廷欲走未走的关口,谁知还会出现什么样的难局?
所以,喝了几盅酒,程老帮就一味诉说这份担忧。
邱泰基心里明白,老号敢急调他走,是因为有何老爷在西安。电报上也点明了这层意思:“西号交程、何二位。”收到电报,邱泰基曾当何老爷的面,对程老帮说:“你看,老号也言明了,叫何老爷帮衬着张罗西号的生意。他再不能白吃白住,悠闲做客了。”当时何老爷喜形于色,只是嘴上说了句:“孙大掌柜岂能给本老爷派工?”这不过是虚饰吧。他来西安后,张罗生意都张罗得入迷了。程老帮竟看不出来?
邱泰基喝了几盅酒,也就当着二位的面,尽量把事情挑明:
“眼下的西号,依然比京号、津号要紧。在这吃劲时候,老号调我走,是因为有你们二位在。想必程老帮也早看出来了吧?何老爷屈尊来西安帮衬我们,是看了谁的面子?我看是天成元两位巨头!孙大掌柜先求了康老东台,康老东台才出面请何老爷出山的。何老爷,我推测得不差吧?”
何老爷先哈哈一笑,说:“邱掌柜,你想赖账,不赔那五两大烟土,才编了这种奉承话吧?程老帮,你不用听他的!”
程老帮说:“何老爷当年的本事,我当然知道。”
邱泰基见程老帮似乎还不十分开窍,便换了种手段:不再多说西号事务,而是就京津官场商界事,向何老爷诚心请教。他邱某还如此崇拜何老爷,你程老帮还不赶紧依靠人家?
真心说,忽然给压上重振津号的重担,邱泰基也很想向何老爷讨教的。
一说到张罗京津生意,何老爷就像新吸了大烟,谈兴陡涨,妙论不绝。所以,这次三人夜话,到很晚才散。
第二天,邱泰基即轻装简行,踏上了赴津的旅程。
5
戴膺在天津并未多住,便匆匆离津赴京了。津门的挤兑局面,令他想到京师也会很紧急。于是不敢多耽搁,打消了等待邱泰基的想法。
那天,戴膺出面会见围在客栈外的津门客户,真也叫他出了一身冷汗。无论他如何虔诚,如何对天许诺,如何从容镇静,那些客户只是冷冷看他表演,丝毫不为所动。他竭力表白了半天,人家始终不改口,就那一句话:“嘛时候能兑出银子?”
戴膺还提及前年津号也曾受挤兑,我们不是源源从京号调来银子,救了急吗?这次虽受了浩劫,但本号有财力补起窟窿,不会叫你们亏损毫厘的。西帮立身商界数百年,什么时候失信过?若不想守信,我们还回天津卫来做甚?
但任你怎么说,人家终是一脸冰冷,一股腔调:“说嘛也没用,还是快兑银子吧!”
戴膺不敢再逞能,重申许诺后,退了回来。
回京的一路,他还不时想到那个可怕的场面。京师客户想来更厉害!
到京后,叫戴膺感到有几分意外的,是京城市面似比天津稍好些。首先,街面上的行人车马,就多了许多。被砸被烧的店铺,有些已在修缮中。但开门复业的,却也没有几家。
拐进前门外打磨厂,那里的惨状已与津门无异了。凡票庄,无不是千疮百孔,体无完肤!不用说,自家的京号也是被洗劫了一水又一水。戴膺见此惨状,忽然回首遥望前门楼子:它被火烧后的残败相,也是依旧的。
回想前门起火当时,硬了头皮挺着,没弃庄逃走,以为躲过了一劫。谁能料到没挺几天呢,朝廷竟弃京逃走了。真是一场噩梦。
京号的副帮梁子威,带领其他伙友,已到京多日。在梁子威的领料下,已雇了一班工匠,赶趁着修复京号。见戴老帮也到了,大家自然很高兴。
戴膺就问梁子威:“你们刚到京时,有没有惊动旧客户?”
梁子威说:“怎么没有!我们前脚到,人家后脚就围来了。都是问什么时候开业,以前的汇票、小票还能不能兑银子?”
戴膺说:“也是如此?我路过天津时,津号就是成天被旧客户围着,生怕我们跑了似的。”
梁子威说:“可不是如此!尤其对我们天成元,更不放心。”
戴膺吃了一惊,忙问:“天成元怎么了,叫人家更不放心?”梁子威无奈地笑了,说:“京号被弃后,不知有多少人来翻腾过。有人想拣银钱,也有人想看看我们的银窖有多大,又是如何隐藏的。戴老帮你也知道,他们哪能寻见咱们的银窖?京号真给他们掘地三尺,翻腾遍了。越寻不见,越想寻;越寻,越失望。所以,京市已有一种流言,说我们天成元原来连银窖也没有,多少年来只是在唱空城计!”
戴膺听后也笑了:“我们在唱空城计?”
梁子威说:“可流言无情,人们自然格外对我们不放心。连银窖也没有的票号,能兑得出多少银子?”
戴膺沉吟了一下,说:“你们没有做什么辩解吧?”
梁子威说:“我还看不出来?眼下我们说什么,人家都不信。所以,就对伙友们说了:自家不要多嘴。”
戴膺说:“你如此处置,甚好。”
梁子威说:“可日后如何去除市间对我号的疑虑?”
戴膺放低声音,说:“等店铺修竣,复业开张后,我们再对外间说:本号弃庄一年多,银窖竟未被寻出,存银账簿几无损失,真不幸中万幸。此言一出,局面就会不一样了。”
梁子威问:“人家会信吗?”
戴膺说:“到时候,我们只要源源往出兑银子,谁还不信?”
梁子威一想,也就松了口气:人们心存疑虑,是怕你无力兑现;既能兑现,谁还跟你记仇。于是便说:“还是戴老帮老辣!”
戴膺说:“现在还不能大意。此手段也暂不能对第三人说。伙友们,你还须叮嘱:对外间一切都不要多嘴!”
梁子威说:“知道了。”
天成元京号,早年是有隐秘的银窖。但戴膺领庄以来,由于精于运筹,巧为调度,讲究快进快出,巨额现银已很少滞留店中了。即便一时有大额银两留存,戴膺也采取了一种化整为零的保管法:将现银分散到多处存放。京号中,除学徒外,人人都得分担保管现银的责任,当然规矩很严密。采用这种保管法,主要为减少风险。没有集中的银窖,大盗也失去了目标。
即便失盗,也丢不了多少。
但这是天成元京号内的高度机密,外间哪能知道?经历这一次浩劫,字号一切暴露无遗。银号居然没有银窖,外界实在难以理解。戴膺毕竟是金融高手,他能将市间这种疑虑,视为一大悬念,只等适当时候,给出意外答案。这不但是略一婉转,化险为夷,还有些像形意拳中的借力发力,外界疑虑越大,将来带给外界的惊奇也就越大。
戴膺去年带伙友返晋时,所携带的京号底账也被劫匪抢走了。不过,老号已做了补救。西帮
票号实行总号独裁制,外埠庄口所做的大宗生意,都要及时发信报详告老号,记入总账;小生意在月报、年报中也有反应。所以,在去年劫难中遗失账簿的外埠庄口,老号账房已一一
重新建账。京号当然在其中,戴膺也因此敢说不是唱空城计。
只是,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