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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回来,他就挑选一两位,请来闲坐,不涉号事,一味海阔天空地神聊。请来的有老帮,也有一般伙友。能被老东家邀请去闲聊,无论是谁,那自然也是种荣耀。邱泰基一向就是常被老东台请去聊天的老帮。这回出了如此的稀松事,老东家不仅亲手搭救,而且依旧请他去聊天,可见对他的器重不同一般。
谁不喜欢能赚钱的人呢!
可怜的邱泰基,就是带着这样一份心情,悠悠然来到康庄。他哪里能料想到,等待着他的竟会是那样一种场面!
他几乎给吓晕过去。
康老东台愤然离去后,他就那样一路跪地爬行,追来追去,老东台依然是拒不见他。他就伏在老太爷居住的老院门外,整整一天,长跪不起。他常年享惯了福,哪经得起这番长跪!人都跪得有些脱了形,也没有把老东家感化了。
到中午时候,康老夫人派人给送来一个跪垫。他早听说了,老夫人又年轻又开明,没有想到竟也这样仁慈。
但他哪敢往那垫上跪!
管家老夏也仁义,几次来劝他,邱掌柜先起吧,先回吧,过些时再说吧。还差人给他送水送饭,劝他吃喝几口。
他哪里能吃喝得下!
眼看日头西下了,邱泰基才绝望了。他朝老院的大门磕了三个头,才艰难爬起,摇摇晃晃离开了德新堂。
来时雇的马车,早没有了影踪。老夏要派东家的马车送他,他哪里敢坐!康老太爷说他“出必舆”,他不坐车了,不坐车了,从此再不坐车了。他摇摇晃晃出了康庄,跌跌撞撞向县城走去。老夏怕出事,派了一个下人,在后面暗暗跟了他。
正是五月,天已经很长了,从夕阳西下,到夜幕垂落,中间还有一个长长的黄昏。康庄距县城,也只十几里路。但邱泰基摇晃到南关时,夜色已重。他没有进城,也没有雇车回家。他家还在城北的水秀村。他就在南关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了。
住下,又哪里能睡得着!
他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就越觉得害怕:很可能他已经不是天成元的人了。从十四岁进康家天成元,到今年三十四岁,二十年都放在这家字号了。就这样,全完了?
3
次日一早,邱泰基惶惶然赶到总号。
孙北溟大掌柜,倒是立刻见了他。忽然之间,见他整个儿都脱了形,原来那样一个俊雅倜傥的人,竟变成了这样,孙大掌柜也有些惊讶。
邱泰基扑通一声,就跪下不起。
“邱掌柜,快起来,快起来。有什么先说,是不是见老东台了?”
邱掌柜已经泪流满面。
“还用得着这样,邱掌柜,起来,起来,有什么话,先说说,老东台说了你些甚?”
半天,邱泰基才把康老太爷奚落他的那个场面说了出来。
孙大掌柜听了,沉默不语。
“大掌柜,你看老东台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吃天成元这碗饭了?”
“大掌柜,只有你能救我了,只有你了!”
孙北溟一脸严峻,仍不说话。
“大掌柜,我知道我不成器,我知道我叫你为难了,看在我效力天成元二十年的分上,大掌柜,在下只求你告诉我,我还有救没救?”孙北溟长叹了一口气,说:“邱掌柜,邱掌柜,我一向是把你看成聪明过人,有才学,有襟怀的人,怎么你肚里就装不下那一点小功劳,那一点小盈利,那一点小局面!你才赢几个小钱,就要坐绿呢大轿!人家陈亦卿老帮在汉口张罗的,那是一种甚局面?戴膺老帮在京师张罗的,那又是一种甚局面?我在老号张罗的,是甚局面?你坐绿呢大轿,那我们该坐什么?
你进天成元二十年,我今天才知道,你并没有学到天成元的真本事,未得我天成元真传!”
“大掌柜,这一回,我才知道我不成器,有污东家名声,更空负了大掌柜你的厚望。”
“你起来吧,起来说话。”
邱泰基仍执意跪着,不肯起来。
孙北溟厉声道:“起来!你怎么成了这样?”
邱泰基这才站了起来。
“坐下。”
邱掌柜畏缩着,不敢坐。
“坐下!”
他虽坐了,仍一副畏缩状。
在邱泰基的印象里,孙北溟大掌柜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一种优雅恬静、不温不火、举重若轻的样子,像今天这样严厉形于色,他还是首次经见。他能不畏惧紧张吗?但大掌柜肯见他,还肯叫他坐了说话,又唤起了他的一点希望。
“叫我看,你是染了当今官场太多的恶习!你擅长和官场交往,那是你的本事。可你这本事,要图什么?是图兜揽生意吧,不是图官场那一分风光吧?官场那一分风光,又有甚!你这么一个票号的小掌柜,不就把它兜揽过来了?河南那个藩台大人,要不是我拦挡,你早和人家换帖结拜了。他是朝廷命官,一方大员,你是谁,他为何肯与你结拜?向来宦海风浪莫测,这位藩台大人明日高升了,你荣耀,咱们字号也沾光;他明日要是给革职抄家呢,你这位结拜兄弟受不受拖累?咱们字号受不受拖累?你聪明过人,就是不往这些关节处想!说你未得我天成元真传,你不会心服。”
“大掌柜,我都这样了,哪还敢再空疏张狂!”
“邱掌柜,你要命的关节,不是空疏,是不懂一个‘藏’字。”“‘藏’字?”
“实在说,无论官场,无论商界,这个‘藏’字,都是一个大关节处。官场一般要藏的,是拙,是愚,是奸,是贪,因为官场平庸之辈、奸佞之流太多。他们这班人,内里稀松,才爱面儿上张扬、显露。倒是官场中那些贤良英杰,常常得收敛不彰,藏才,藏智,藏贤,藏锋。
你一个商贾,学着那班庸官,张扬个甚!我西帮能把生意做到如此局面,生意遍天下,商号遍天下,理天下之财,取天下之利,就是参透了这个‘藏’字。藏智,藏巧,藏富,藏势,藏我们的大手段、大器局。都说财大气粗,我西帮聚得天下之财,不讲一个藏字,那气势还了得!不光会吓跑天下人,招妒于天下人,恐怕朝廷也不会见容于我们。”
“大掌柜,我是太浅薄了。”
“你是犯了我西帮的大忌,我西帮最忌一个‘露’字,最忌与官家争势。世人都说,徽商奢
,晋商俭。我晋商能成就如此局面,岂止是一个俭字。俭者,藏也。票号这种银钱生意,生利之丰,聚财之快,天下人人都能看见,人人都想仿效,却始终为我西帮所独揽独占,为甚?惟我善藏也。咸丰年间,杭州那个胡雪岩,交结官场,张罗生意,那才具,那手段,那一分圆通练达,还有那一分风流,恐怕都在你邱掌柜之上吧?”
“大掌柜,不要再讥笑我。”
“他胡雪岩自视甚高啊,居然也仿照了我西帮票号的体制,开了一家阜康票号,还以南帮票号称之,好像要抗衡我西帮。他哪有什么帮,就他一家阜康而已。那阜康还没有弄出什么局面,他胡雪岩倒先弄了一个官场的红顶子戴了,接了一件朝廷的黄马褂穿了,惟恐天下人不知他胡雪岩手段好、场面大,他那阜康不倒还等什么!邱掌柜,光绪六年阜康倒时,你在哪儿?”
“我进天成元刚一年吧。不过,我也听说了,阜康倒时,市面震动,拖累了不少商号。”
“岂止是拖累了别人,对我西帮票号的名声,也大有伤害。朝廷一时都下了诏令,不许民间票号再汇兑官款。胡雪岩他也爱奢华,爱女色。邱掌柜,我看你是想师承胡雪岩吧?”
邱泰基听了这句话,又扑通跪下了。
“大掌柜,听了你的这番教诲,往后我怎么还能那样!”
“邱掌柜,咱先不说往后。往后你在不在天成元吃饭,我真给你说不好。我给康家德新堂领东也几十年了,像老东台这样的举动,我只经见过极少的几次。”
“大掌柜,老东台那是什么意思,盛怒已极,恩情已断,对吗?”
“邱掌柜,我真给你说不好。不过,我今天也算仁至义尽了吧。你要愿意听我的,参懂那一个‘藏’字,今后你无论在哪儿吃饭,都会受用不尽的。”
“大掌柜,除了天成元,我再无立身之地呀!”
“咱不说往后。邱掌柜你回家歇你的假。这三年,你在西安领庄,还是大有功劳。下班回来,这半年的例假,我还叫你歇够。你就先回水秀,歇你的假吧。”
邱泰基还想说话,孙大掌柜已以决绝的口气,吩咐送客。
4
虽然是雇车回到了水秀,但邱泰基那一副脱形失神的样子,还是把夫人姚氏吓坏了。
“天爷,你是怎了,成了这样,遭劫了?”
西帮商号驻外人员的班期都是三年。三年期间,除了许可回来奔父母大丧,那就再没有告假回乡的例外了。即使像邱泰基这样能干的老帮,外出上班,一走也是三年。熬够了这三年,才可回家歇假半年。姚夫人终于又苦熬过这一班三年,把男人盼回来了,却发现大有异常。
先是捎来信说,赶在四月底,总要到家。今年,总要在家过端午。可四月完了,端午也过了,一直等到初七,才等回来。晚七天,就晚七天,误了端午,就误了吧,人平安回来,什么也不在乎了。
男人回来,那才要过三年中最大的节日!
她嫁给邱泰基已经十六年,可这只是第五次把他等回来,也只是第五回过一个女人的大节日。她对自己的男人是满意的,一万分的满意。他生得俊美,又是那样精明,更会温暖女人,叫你对他依恋无尽!十六年来,这个男人还给家中带回了越来越多的财富。现在由她长年撑着的这个邱家,在水秀也算是大户了。一个女人,你还想要什么样的男人!只是,嫁他十六年了,和他在一起的时日,也就是他那五个假期,五个半年。就是这金贵无比的半年,还要扣除路途来去的旅期。他去的地方,总是遥远的码头,关山无限,风雨无限。他把多少金贵的日子,就那样撂在漫漫旅途了。那五个半年,就是一天不少加起来,也只是两年半,仅仅是两年半。十六年了,她和自己的男人只做了两年半夫妻!余下的十三年半,就只是对男人的思念,回忆,祈祷,企盼,绵绵无尽,凄苦无比,那是比十个十六年还要漫长啊!
一个三年比一个三年变得更漫长了。
他终于回来,又忽然离去,这个男人一次比一次变得不真实了。他仿佛从来就不是她的男人,只是她的一种想象,一种梦境。在真实的长夜里,永远都是她孤苦一人,独对残月,独守寒床。
“商人重利轻别离。”她多少次想对他说,不要走了,不要再去挣什么银钱了,我们就厮守着,过贫贱的日子吧。又有多少次,她想冲出空房,顶着残月,听着狗叫,踏上寻夫的旅程。你驻的码头就是在天涯海角,就是有九九八十一难,也要寻到你!
但男人终于又回来了,第五次又回来了,那就什么也不说了,什么也不重要了。就算是一场梦吧,也要先紧紧抓住这场梦。
还是那个俊美、精明,会温暖女人的男人。男人,男人,你路途上怎就多走了七天?你多走了七天,我们就又要少做七天的夫妻。你没有生病吧?但你一定劳累了,你也太辛苦了,辛苦了三年。男人,你太辛苦了,我来温暖你吧,我已经成了一团烈火,你再不回来,我就把
自己烧干了。男人,男人,我来温暖你,我来温暖你,你也是一团烈火吧?
他也是一团烈火。可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又等了你三年,这归来伊始,春夜初度,你就心不在焉?邱泰基在外的风流事,姚夫人已经听到过一些传言了。那是嫉妒邱泰基的几个驻外老帮,故意散布给她听的。她不想轻信,他要真有这事,字号为什么不管他?但在凄苦的长夜,她就相信了,相信他一定是那样了。她哭泣,愤恨,叫长夜有了波澜。白天,她又不再相信。到后来,她也想开了,男人就是真有那种事,那就有吧。男人也有他的凄苦。现在,男人已经按时回来了,他心不在焉,就心不在焉吧。他心不在焉,是做贼心虚,心觉有愧吧。
没良心的,我就装着不知道。
姚夫人已经把男人的反常宽容了。
第二天,男人被老东家请去,这本也有先例。只是,这一去就是彻夜不归。姚夫人估计,男人不是在康家就是在老号,喝酒喝多了,宿在了城里。给老东家请去,还能出什么事!
但在那一夜,她始终没有放下心来,一直谛听着,希望有男人晚归的动静。什么也听不到,依然是空寂的长夜。他好像根本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