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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喜进康家晚,来时,那位前任老夫人已故去几年,知道的也仅是仆佣间的一些传说。所以,他就问:“怎么,他曹家的人,比咱们康家的人架子大?”
吕布瞪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个甚!人家不爱来,是嫌咱康家规矩太多,太厉害。康家主仆,谁也不能抹牌耍钱,那是祖上留下来的铁规矩。那个本家姊妹偏喜好抹纸牌,来了康家抹不成,能不受制?在康家做老夫人的,都不能抹牌,人家来了能不拘束?还来做甚?”
三喜就说:“我听说,曹家子弟抽洋烟的也不少。他曹家是寻着败家呢,也没人管?”
杜筠青笑着说:“三喜你倒会替曹家操心!吕布,听你这么说,前头这位老夫人还喜欢推牌九?”
吕布说:“她倒不喜爱。只是她那位本家姊妹,除了抹牌,还喜欢交结豪门大户的贵妇。去曹家,能多见些尊贵的女人,多听些趣事吧。”
三喜就说:“就不能把这些大户女人,也请到康家来?”
吕布又瞪了他一眼:“请来,又不能抹牌,也不能听戏,干坐着呀?老太爷见不得唱戏,谁敢请戏班来唱?”
三喜说:“太谷的王家,祁县的渠家,都养着自家的戏班。我看也是寻着败家。”
杜筠青说:“三喜你就好替人家操心!不说了,不说了,别人的事,不说他了。这几天,我可是能吃能睡,乐意得很。你们也不少走路,够自在,就没有长饭长觉呀?”
吕布说:“老夫人长觉长饭,我看是给劳累的。”
三喜就说:“要是累了,今儿就哪儿也不用去了,洗浴罢,就回。”
杜筠青连忙说:“谁说累了?吕布累不累,不管她,她是家去尽孝道。三喜你就是累,也得跟了我伺候!三喜,你说,今儿个咱们去哪儿?”
“东寺,南寺,西园,都去过了。找新鲜,该去戏园,书场。”“我可不爱去那种地方。再说,梆子戏哼哼嗨嗨,我也听不明白。”
“那去逛古董铺?”
“我更不去那种地方!”
吕布就说:“大热天,也没地方赶会吧?”
三喜说:“到六月二十三,东关才有火神庙会。”
“那三喜你记住这日子,到时咱们去赶会。今儿,咱们要不去趟乌马河?三喜你不是说,今年乌马河水不大,只是蒲草长得旺。”
三喜说:“乌马河有甚看头?”
“我就喜欢水,喜欢河。走吧,今儿咱们就去一趟乌马河。”
吕布说:“太阳将出来时,乌马河才有看头。”
杜筠青就说:“你也不早说!今儿不管它时辰了,就去一趟乌马河。”
于是,马车就没有进城,直接赶到了东关。在东门外通济桥边,叫吕布下了车。然后,继续东行,往乌马河去了。
杜筠青第一次乔装出游时,是照旧先到华清池洗浴完,才去了东寺。
本来是想,洗浴毕,就顺便换了装,出了澡堂,便可以自由随意了。没承想,临到澡堂的女佣伺候她换装时,都奇怪地问:“老夫人,拿错替换的衣裳了吧?”
杜筠青这才觉察到,在澡堂换装改扮,还不妥当。华清池跟康家太熟,今儿在这里乔装打扮,说不定明儿就传回康庄了。所以,她赶紧说:“可不是呢!这个吕布,心不知在哪儿,怎么把她的衣裳给包来了?”当时,她依然穿了自家的贵妇夏装,出来上了马车。
那回,马车本来要往南关的车马店停。她一想,也不妥呀。自家的车马本来就在南关三天两头地走,那一路的车马店,谁不认得他们?所以,三喜才吆了车马,弯到东关,寻找一家不熟的小店停放。
这中间,车马出了东门,杜筠青也才在车轿里,换装改扮。乔装毕,她就爬出车轿,学着吕布的样子,跨车辕坐了。那感觉,真是新鲜极了。
初次这样捣鬼,三喜甚不自然,只是不住看她,仿佛有什么破绽。杜筠青就瞪了他一眼,说:“小心赶你的车,出了差错,不怕主家骂你!”
寻到一家小车马店,刚吆车进去,惊动得店里掌柜伙计都跑出来。这样华贵的车马,赶进他们这样的小店,能不慌张吗?见这阵势,三喜又有些不自然了。
杜筠青就跳下车辕来,从容说:“我们主家奶奶进城走动,先换轿去了,车马就停在你们店里,小心伺候!”
店主自是殷勤不迭,伺候三喜停了车,卸了马。
三喜一声不吭,停放毕,转身就要走。他有些紧张,连号衣也忘了换。杜筠青就对他说:“你也不嫌热,捂这么一身,想发汗?主家不是吩咐你了,不用穿得这样招眼?”
三喜才脱了上身的号衣,换了件普通的白布褂。
出了车马店,杜筠青走在前,三喜跟在后,离得八丈远。她真听了吕布的,走路尽量使劲,反惹得路人注意。这是图什么,找罪受呀!所以,也没走多远,她就放松快了,该怎么走路,还怎么走。也把三喜叫到了跟前,一搭走。
“三喜,看你吧,还不如我!”
“我哪做过这营生?”
“你看我,扮得还像吕布吧?”
“哪像呀,老夫人是京话口音,就不像。”
“京音就京音,他们管得着吗!可你再不许叫我老夫人。”
“那叫你甚?”
“我看你就扮我的娘家兄弟吧。哪有佣人比主家还腼腆的?”
“那我更叫不出口!”
“叫不出,也得叫。你是三喜,就叫我二姐吧,我比你也丑不到哪儿。”
“老夫人,真叫不出口。”
“看看你吧!那你扮公子,我给你扮老嬷,叫你少爷,成不成?”
“那更不成了,老夫人。”
“你再叫我老夫人,我就把你撵走!就叫我二姐,听见了吧?”
“听见了。”
初尝乔装出行的滋味,一切都叫杜筠青兴奋无比。尤其遇了意外,需要机灵应对,那更令她兴致勃发。三喜的腼腆、不自然,也叫她感到一种快意。老东西在的时候,她为何就没想出这种出格的游戏法?
那次,他们是重进东门,回到东大街,又拐进孙家巷,去了东寺。
东寺是太谷城里最宏丽的一座佛寺。寺内佛殿雄阔华美,古木遮天。寺中央那座精致的藏经楼,高耸出古树,尤其壮观。初回太谷时,杜筠青曾陪了父亲,来此敬香游览。那时候,她虽也受人注目,可没有顾忌。这一回,情境心境,竟是如此不同。
杜筠青不愿去多想,怕败坏了刚有的这一份兴奋。
东寺也有些像南寺,地处闹市红尘中,僧戒失严,香客也不是很多,显得有些冷清。所以进到寺中,三喜真的叫了她一声二姐:“二姐,我们先去敬香吧?”
杜筠青忍住没有笑。
在大雄宝殿敬香时,那个懒洋洋的和尚,看也没看她一眼,只说:“施主许个愿吧。”
她有什么愿想许?她已经没有什么愿望了,只是想这样出点格,出得有趣,顺利。可这样的心愿哪能对佛祖说?这个宏丽的寺院里,只怕佛祖也不大来光临了。杜筠青跪下拜佛时,什么愿也没有许。
她布施了很少一点小钱。因为她得扮成小户人家的娘子。
和尚又懒懒地问:“是否要在禅房用茶?”
三喜忙说:“不打扰师父了。”
杜筠青从和尚懒懒的神态中,看出自己乔装得还不错,心里蛮得意。
那天,他们在东寺也没有留连太久。出来,在一个小食摊前,杜筠青买了两份糯米凉糕,自家吃了一份,给她“兄弟”吃了一份。雪白的糯米,撒了鲜艳的青红丝玫瑰,又满是苇叶的清香,真是很好吃。
“三喜,你要好吃,二姐就再给你买一份?”
“我不吃了。”
离开小食摊,三喜就说:“老夫人,你尽量少说话好。”
“怎么了?我说漏嘴了?”
“说倒没说漏,就是你满嘴京味,我一口太谷话,叫人家听了,哪像姐弟?”
“又不白吃他的,他管我们说什么话呢!三喜呀,这样没出息,那才不像我的兄弟。这凉糕还真好吃!不是为了扮小户人家,我还得吃一份。”
“二姐,你这就错了。大户人家,谁吃他的,还嫌日脏呢!就是吃,也不过尝几口鲜,哪会吃了一份又一份?小户人家才馋它呢,吃不够。”
“那你不早说!刚才我问你,还吃不吃,你倒装大户,不吃了?咱们不是想装小户还装不像呀?听你这么说,我可不如你像,吃了一份还想吃,吃不够。可我不是装,真馋呢!我天生该是小户人家。”
“老夫人,我可不是咒你!”
“又叫老夫人!”
第一次乔装出游,虽然就这样去了一趟东寺,可杜筠青还是非常兴奋。一切都顺当,一切都新鲜。一切都是原来的老地界,可你扮一个新角儿,感觉就全不一样了。
再次返回东门外,吆了车马出来,杜筠青才发现,身上已满是汗。真该先游玩,后洗浴。所以,往后几回就改了。进城的路上,就乔装好,先游玩一个尽兴,再洗浴一个痛快,悦目赏心又爽身,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出太谷,往榆次、太原的官道是必经乌马河的。
这天,车马快到乌马河前,三喜就在官道边,寻了家车马店。现在,他停放车马,已经练达得多了,杜筠青可以一声不吭,扮成有地位的女佣,站在一边看。
他们多付一点草料钱,小店的店主也不会多问一句话。
乌马河是一条小河,从太谷东南山中流出,向西北经徐沟,就汇入汾河了。只是,它流经的太谷东北郊,一马平川,河面还算开阔。也没有太分明的河岸,散漫的河滩长满了密密的蒲草,像碧绿的堤坝,将河水束缚了。正是盛夏,还是有不小的河水在静静地流淌。
叫三喜看,这能算什么风景?但杜筠青来寻的,就是这一种不成风景的野趣。再说,太谷也没有别的更像样的河了。
在杜筠青的指点下,他们一直走到离官道很远的地方,才向河滩走近。走近河滩,河水是一点都看不见了,只有又绿又密的蒲草挡在眼前,随风动荡。
“能进去吗?”
“进哪儿?”
“穿过蒲草,到河边看看。”
“那可不敢!蒲草长在稀泥里,往进走,还不把人陷下去?”
“咱们来一趟,就看一眼蒲草?你不是说,乌马河常能水过去?”
“水过河,也不在这地界。”
“别处能,这儿说不定也能?”
“这儿,我可不敢!”
“你不敢,我敢。”
“二姐,那我更担待不起!”
现在,三喜已爱叫她二姐了。在这种寂静的野外,也叫二姐。
“看看你吧。淹死我,你就告他们说,我自己跳河死了。只怕想寻死,这河也淹不死人。”
兴致正浓的杜筠青,也不管三喜说什么,只是试着往蒲草里走。踩过去脚下够踏实,似乎连些松软劲都感觉不到。原来三喜是吓唬她,就放心往里走。
边上的蒲草,已有齐胸高,越往里走越高。全没在草中时,就如沐浴在绿水中,更神秘深邃,只是稍显闷热。杜筠青感到够意思,披草踏路,兴冲冲径直往里走去。三喜紧跟在后面,还在不断劝说,杜筠青哪里肯听?她嘲笑三喜太胆小,还是男人呢。
他们的说笑,惊起三五只水鸭,忽然从蒲草深处飞出,掠过蓝天,落向河面。
这使杜筠青更感兴奋,一定要穿过蒲草,到河边看看。
但脚下已有松软感觉,三喜就说:“再往里走,小心有蛇吧!”
“蛇?”
听说有蛇,杜筠青心里真是一惊,但她并不全为怕蛇。她回过头来,异样地看着三喜。
“二姐不信?真有蛇!”
“三喜,那你扶我出去吧,我还真怕蛇。”
她拖着三喜有力的膀臂,走出了密密的蒲草滩,在河边的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望着碧绿堤坝束缚着的河水,静静流淌而去,听着野鸭水鸟偶尔传来的啼叫,杜筠青心里只想着一个字:“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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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青记不得在哪一年,但记得那是杜牧说的一个故事。
杜牧是近身伺候康笏南的一个老嬷。其实,她一点也不显老,看着比吕布年轻得多,可能比杜筠青也年轻。她到底年龄几许,无人能知道。杜牧也比吕布生得标致,手脚麻利,嘴也麻利。她不姓杜,杜牧是康笏南给她起的新名字。为什么叫她杜牧,她擅诗文?
杜筠青问过吕布。吕布说,杜牧只比她标致些,认字也不比她多。
那赐名杜牧于彼,是为了与她这位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