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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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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筠青问过吕布。吕布说,杜牧只比她标致些,认字也不比她多。

  那赐名杜牧于彼,是为了与她这位老夫人同姓?但吕布说,杜牧来康家在先,你做老夫人在后。

  居然叫杜牧给他做近身仆佣,真不知老东西是何用意。

  这个杜牧虽为仆佣,可能终日伴了老东西,而她这个老夫人,却多日不得一见。杜牧是可以为老东西铺床暖被的女佣!在漫长的冬夜,她是要与老东西合衾而眠的。最初知晓了这种内情,杜筠青惊骇无比,激愤无比。老东西原来就是这样不纳小,不使唤年轻丫环!可你再惊骇,再激愤,又能如何?老东西不理会你,你就无法来计较这一切。你去向谁诉说,谁又相信你的诉说?

  你既然已经做了禽兽,还能再计较什么!

  你就是去死,也无非落得一个命势太弱,再次验证老东西不是凡人。顶多,你能享受一次华丽异常、浩荡异常的葬礼。

  你连死的兴致都没有了,还能计较什么。

  可老东西来了兴致,就爱听杜牧、吕布她们这些老嬷说故事。天爷,那是什么故事!他就只听一种故事:独守空房的商家妇人,如何偷情。驻外的男人,守家的女人,还不都是为了你们这些大财东富了再富,长年劳燕分飞,各个凄苦?老东西居然就爱听这种故事。听到奇兀处,居然会那样放纵地大笑。这种故事,也居然就那样多,说不尽。

  那回,杜牧说蛇的故事,一定不是第一次。她终日守着老东西,老东西又那样爱听,还不早说了?偏偏跑到大书房来,忽然才想起这样一个故事,谁信!杜牧一定是和老东西串通好了,专门一道跑到大书房来,说那个肮脏的故事。

  老东西那天来到大书房,看着很悠闲。坐在杜筠青这头的书房里,说了许多祖上的事,又说了许多码头上的事,还说到西洋的事。临了,才问起谁又听说了新故事。

  杜牧先还和吕布同声说:“我们成天也不出门,到哪儿听新故事?”

  老东西就说:“那就说个旧的,反正我也没记性了,说旧的,我也是当新的听。”杜牧就推吕布先说。吕布说,她得想想,杜牧你先说。杜牧就说开了,没说几句,老东西连连摇头,太旧了,不听,不听。吕布跟着说的,老东西也不爱听,不往下说了。

  到这种时候,杜牧才装得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还有一个旧故事,我早忘了,名儿叫

  蛇,不知老太爷听过没有?”

  “蛇?没听过吧?你先说,说。”

  杜牧这一说,就说得老东西眼里直放光,可这故事也真是够肮脏。听完了,老东西意犹未尽,居然叫杜牧学那个商妇,如何假装见了大花蛇,如何惊恐万状向长工叙说,又如何因惊恐而无意间失了态,大泄春光。

  杜牧推说学不来,可她还是真学了,不嫌一点羞耻!看得老东西放纵地笑起来,大赞彼商妇计谋出众。

  接下来,就是一片忙碌,一片麻利,就是盆翻椅倒,就是沉重、恶心,就是当着这些无羞耻的下人,老东西迫她一起做禽兽。

  那时,她做老夫人已经有几年了,早已知道不能计较羞耻。在这个禁宫一样的老院里,是没有羞耻的。老院里的人都相信,皇上的后宫就是这样的,似乎那是一种至高的排场。

  但就是说成天,杜筠青她也享受不下这种排场!

  她惧怕那种排场。在做禽兽的那种时刻,她是在受酷刑。可老东西把死路都断了,她只能把自己冰冻了,从肉身到内心,冰冷到底。老东西不止一次说她像块冰冷的石头,说她的西洋味哪里去了?

  杜筠青早已明白,老东西看中她的西洋味,原来是以为她喜欢做禽兽。父亲这是做了一件什么事!当初带了她到处出头露面,就是为了用五厘财股,将她当禽兽出卖呀?

  老东西说对了,我什么也不是了,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冰冷到底,你永远也别想焐热。这三四年,老东西已经明白,我是焐不热的石头。他很少来大书房了,也不再喜欢杜牧给他说故事。老禽兽他也该老了!可我也能有故事。

  去过乌马河之后,杜筠青就不再乔装出游了。隔了三天,进城洗浴,又像往常一样,洗毕,就坐了车马,回到归途的那处枣林,坐了等吕布。只是在进华清池前,吩咐三喜也去男部洗浴,不要偷懒。

  三喜常年接送她进城洗浴,也沾了光,常洗浴。可时不时还是会偷懒,仿佛那是件劳役,少洗一次,就多省了一份力气。

  这次,三喜没有偷懒。他洗浴出来,等了很一阵,老夫人才洗毕出来,神色似乎也有些凝重。一直到出了城,没说一句话。

  三喜就问:“这一向到处跑,老夫人劳累了吧?”

  “你怎么能看出来?”

  “我能看不出来?”

  “我看是你还想疯跑。”

  “去哪儿,我还不是一样伺候老夫人?”

  “哪能一样!改扮了疯跑,你就能叫我二姐,不用怕我。”

  “不改扮,也不用怕。”

  “好呀,连你也不怕我?”

  “我是说,老夫人心善,又开通,我不怕受委屈。”

  “就你能说嘴。你要真不怕我,像这样没人的时候,不用叫我老夫人,还叫我二姐。”

  “那哪敢!”

  “还是怕我。”

  到了枣树林,杜筠青下了车。三喜把车马稍稍赶进林子里,正要拴马,杜筠青说:“再往里赶赶,停在阴凉儿重的地界,省得马受热,车也晒得不能坐人。”

  三喜就把车马赶到了枣林深处。

  在林子里坐下来,杜筠青就说:“三喜,城里还有什么好地方能去游玩?”

  “好地方多着呢,就不知道老夫人还喜爱去哪儿?”

  “又没别人,就不能不叫我老夫人?”

  “那哪敢。”

  “那我就去换了吕布的衣裳!”

  “快不用了,二姐。”

  “鬼东西,怎么又敢叫?”

  “是你非让我叫。”

  杜筠青就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住三喜,看得三喜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那我就不叫了。”

  “看看你吧!”

  三喜,三喜,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你说我心善,可我是要害你了。为了报复那个老东西,我只能害你了。老东西会怎样处置我,我都不怕。可他会怎样处置你,我真是不知道。我不想隐瞒,我们也隐瞒不了。我就是要成就一个给老东西丢人、给他们康家丢人的故事,叫它流传出去,多年都传说下去。这样的故事,一定会有人传说。我已经不怕丢人,但老东西他怕丢人。他在外面的美名美德太隆盛了,所以他最害怕丢这样的人。在这故事里,只是害了你,委屈了你。你刚才还说,我心善,开通,不会委屈你。你看错了。我已经不心善了,也不在乎羞耻。不在乎羞耻的人,怎么还能心善!我是成心委屈你。在这故事里,只是委屈了你。

  杜筠青看着这个英俊、机灵,对她又崇敬又体贴的车倌,真是有些犹豫了。她知道自己甚至有些喜欢上了这个青年!若能长久像这个夏天,和他单独在这幽静的枣林里说笑,乔装了一道出游,被他不自然地称做二姐,那她也会先忘了一切羞辱,就这样走下去。这个夏天真是意外地把她感动了,想起了自己是女人,甚至是年轻的女子。但你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甚至已不是女人,你只是个禽兽!你不能贪恋也不能轻信这个梦一样的夏天。这个梦一样的夏天,只是给了你一个报复老东西的时机。你必须抓住这个时机,成就了羞辱老东西的故事。

  你真喜欢这个英俊的三喜,也要大胆去做这件事吧。

  “三喜,你怕蛇不怕?”

  “怎么能不怕?”

  “你也怕蛇?”

  “谁能不怕?老夫人,怎么忽然说蛇?”

  “又叫我老夫人?”

  “二姐,你是想起什么了,忽然说蛇?”

  “那天,好不容易去趟乌马河,你还用蛇吓唬我!”

  “河滩蒲草里,真有蛇。”

  “那这枣树林有没有?”

  “没有吧。”

  “那庄稼地里呢?”

  “说不准。二姐,快不用说了。再说,本来没有,也得招来。蛇呀,狼呀,这些叫人怕的生灵,不敢多说,说多了,它真来寻你。”

  “你又吓唬人吧。”

  看来,三喜没有听过那个蛇的故事。故事中,那个商家妇人就是在回娘家的途中,在路边的庄稼地里,假装见了一条大花蛇。问到蛇,又说到庄稼地,三喜他也没有异常的表情。他没听过这个故事就好。就是听过,也不管他了。

  又说了些闲话,杜筠青就站起来,往林子深处走去,就像往常那样悠闲走去。也像往常一样,三喜跟了她。

  走到林子边上了,她努力平静地说:“三喜,你等着,我去净个手。”

  杜筠青毅然走进林边的高粱地里。密密的高粱,没过头顶。钻进地垄走了十几步远,已经隐身在青绿中,什么也看不见了。不需要再走了。在那个故事中,送妇人回娘家的年轻长工,等在路边,能听到妇人的惊叫。妇人在惊叫前,将腰带和一只鞋,扔到不远处,好像在惊慌中丢失的。妇人为了装得像真惊恐,还便溺了一裤裆。可这一着,杜筠青是无论如何效仿不出来!

  但已经不能再犹豫了。她先脱下一只鞋,扔到一处,又解下腰带,扔到另一处。弯曲的腰带落在地垄里,倒真像一条蛇。

  她长吐了一口气,就将心里所有的屈辱化成了一声惊叫:“蛇——”跟着,提了裤腰,撞着高粱棵,跑了几步,站定了。心在跳,脸色一定很异常。

  三喜果然慌忙拨开庄稼,跑进来。

  “二姐,你不是吓唬人吧?”

  但他跑近了,看见老夫人这种情状,也真慌了:“在哪儿?蛇在哪儿?”

  杜筠青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就在那儿!”

  三喜猫了身,顺着望去:“没有呀!”杜筠青就抬起两只手来,惊恐地比画:“吓死我了,刚蹲下,就见这么粗,这么长,一条大花蛇!”

  抬起两手,未系腰带的绸裙裤脱落下去,拥到脚面——不知是她装得太像见了蛇,还是她的神色太异常,三喜并没有立刻发现。

  看了她惊慌的比画,他竟猫了腰,盯住地垄,小心向前挪去了!这个傻东西。

  杜筠青又惊叫起来:“还招它,快扶我出去,吓死我了!”三喜返回来,走近她,终于发现了她的“失态”,呆住了。

  “你也看见蛇了——”

  她装着一无所知,奇怪地望望三喜,然后才好像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但似乎也未太在意,只顺手提起裙裤。

  “吓死我了,快扶我出去!”

  三喜过来,他很紧张。她装着什么都顾不到了,紧紧抓住他,碰撞着庄稼往外走。走回林子,她又惊叫着,比画了一回,又让裙裤退落了一回:她已经没有羞耻,她这是在羞辱老东西!

  她看着三喜惊窘的样子,才好像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老天爷……”急忙再次提起裙裤

  ,连说:“裤带呢?老天爷,还丢了一只鞋——三喜,你还愣什么,快去给我找回来,吓死我了!”三喜钻进庄稼地了。杜筠青靠在一棵枣树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接下来怎么演呢?在那个肮脏的故事中,引诱长工的妇人,这时说:“反正是丢尽人了。”

  只得脱下溺湿的裙裤。你做不到这步,该怎么往下演?就此收场,又太便宜了老东西。

  三喜回来,异常不自然地说:“刚才老说蛇,不是把自家的裤带,看成蛇了吧?”

  “它在我手里拿着呢,怎么能看成蛇!我刚蹲下,就看见——吓得我几乎站不起来!”

  “我就说,不能多说这些生灵。”

  杜筠青接过腰带,说:“把那只鞋,快给我穿上。”

  三喜蹲下来,慌慌地给她穿时,她忽然又说:“踩了一脚土,先把袜子脱了,抖抖土,再穿。”

  三喜拽下袜子,就猛然握住了她的那只脚,叫她都不由得惊了一下。

  “老夫人——”

  杜筠青知道故事能演下去了,便用异常的眼光盯住这个英俊的青年,许久才说:“三喜,你不怕?”

  “不怕!”

  “死呢,也不怕?”

  “不怕。”

  “蛇呢?”

  “更不怕,二姐。”

  “那你就抱起我,再进庄稼地吧。”(未完待续)

第三章京号老帮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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