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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4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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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他在津门没有相好的女人,那他的仇人,就多半是生意上的对头。这样的仇人,应该能诱他说出的吧?

  很快,太谷又来了电报,说四爷他们不来了,一切托付二爷料理。很明显,这是老太爷给家里也去了电报。后来听说,四爷他们已经动身上路,刚走到寿阳,就给追了回来。二爷得了老太爷指示,四爷他们也不来了,就主持着张罗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将五娘浮厝寄葬了。

  丧事办完,商定二爷先招呼着将五爷护送回太谷,昌有师傅带着弟兄们暂留津门,查访绑匪。只是,五爷怎么也不肯离开天津。他完全疯了,不走,你也没有办法。五爷不走,二爷也不急着走了,他要跟昌有师傅一道,寻拿绑匪。

  戴膺离开京号已经有些时候了,就想先回京几日,处理一下那里的生意号事,再来天津。京号老帮们刚刚议定,要放手做些事情,天津就出了这样的意外。津号的事不能不管,京师的生意更不能不管,只好两头跑。孙大掌柜在汉口的信报上虽有附言,说老太爷已安排三爷来津,主理五娘被绑票事件,但三爷何时来,一直没有消息。三爷是东家六位爷中,惟一可指靠的一位。能来,当然再好不过了。

  戴膺在离津前,跟刘国藩单独坐了坐,只是想宽慰一下他,顺便也交待几句生意上该当心的关节,并不想作过深的试探。刘国藩心情沮丧,黯然失神,只是要求调他离津号,另派高手来领庄。出了这样的事,他实在无颜再主理津号了。戴膺就说:“叫不叫你在津门领庄,那得孙大掌柜定。他既不说话,那就依然信得过你,国藩兄,你也不用太多心了。这种事,哪能全怪你!”

  “不怪我,还能怪谁?五爷五娘头一回来天津,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哪还有脸在天津做老帮!”

  “今年天津局面不好。正常时候,歹人他也不敢出来做这种事。你不可自责太甚,还是振作起来,留心生意吧。心思太重了,生意上照顾不到,再出些差错,那就更不好交待了。”

  “静之兄,我也是怕再出差错!出了这样可怕的事,我怎么能静下心来,全力张罗生意?还是请老号另派高手吧,我已给孙大掌柜去信说了这种意思,还望静之兄能从旁促成。”

  “国藩老兄,你是叫我做落井下石的事?”

  “哪能那样说!我是希望你能如实禀报这里的情形,以东家生意为重。”

  “出了这样的事,我敢不如实禀报吗?你还是放宽心,先张罗好生意吧。要说责任,我也逃脱不了。你我该受什么处罚,老号和东家也不会马虎。我看也不必多想了,先顾咱们的生意吧。我回京走几天,那里也正马踩车。”

  “静之兄,这种关节眼上,你怎么能走?你走后,再出什么事,我更担待不起了。”

  “国藩兄,这可不像你说的话!老兄一向的气魄哪里去了?”“天津太乱,我真是怕了。”

  “我这里还有马玉昆大人写给天津总兵的一道手谕,交给你吧。万一有什么危急,可去求助官兵。”

  “手谕还是你拿着吧。到需要求助官家的时候,局面还不知成什么样了。”

  “天津之乱,就乱在拳民聚义反洋。国藩兄,你是不是因为跟洋人做生意,与拳民结了怨?”

  “不至于吧?我们津号和洋人、洋行做的生意,很有限的。再说,我们也没有招惹过拳民。柜上有几位伙友,笑话拳民的武艺太一般,我赶紧嘱咐他们不敢乱说道,尤其不敢到外头乱说乱道。”

  “拳民中,你有相熟的朋友吗?”

  “没有。认得的几个,也仅仅是点头之交。有些想跟柜上借钱,我一个都没有答应。”

  “唔,还有这样的事?那你记得他们是些什么人?”

  “是些城外的乡间小财主吧。”

  “你没有把五爷五娘来津游玩的消息,无意间告诉给这些人吧?”

  “哪能呢!五爷五娘来津,这是眼前的事,那班人来借钱,是此前的事,两码事挨不上的。再说,东家要来人,我怎么会到处乱张扬?”

  “这也是病笃乱投医呀,我只是随便问问。”

  “在我,倒是说清了好。”

  “国藩兄,那我就再随便问一问。你的小名寿儿,在天津谁们知道?”

  “我的小名儿?”

  “我记得你的小名叫寿儿,对吧?”

  “可你问这做甚?”

  “随便问问。”

  “没几个人知道我的小名。就是柜上,也没几人知道。外人更没谁知道。怎么了,我的小名怎么了?”

  “没怎么,没怎么,昌有师傅问我呢,我也记不的确了,就问问。”

  戴膺问到刘国藩的小名,完全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所以也没有说得很圆满。他本来是不想这样轻率说出的,打算从京师返回后再说,只是话赶话,没留心说了出来。不过,当时刘国藩也没有太异常的反应,戴膺就把话题转到别的方面了。

  他哪里能想到,刚回到京师还没两天,就接到津号更可怕的一封电报:刘国藩服毒自尽了。

  6

  这个消息,不仅叫戴膺震惊不已,也令他愧疚异常:一定是那次轻率地问起小名,引起了刘老帮的疑心吧。要是问得委婉、隐蔽些,刘老帮也许不会走这条路。

  刘国藩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难道那封信是真的,他真在津门蓄有外室?或许会还有更可怕的隐秘?

  对于字号来说,刘国藩的自尽,比五娘遇害更非同小可。戴膺立即给津号回电:万不能慌乱,他将尽快返津。

  他向京号副帮梁子威作了一番应急的交待,就立马启程奔津了。

  老天爷,这是怎么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然而,等戴膺赶到天津时,津号的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挤兑风潮已起,在天成元存银的客户,纷纷来提取现银!显然,刘老帮自尽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这样的消息,怎么能叫嚷出去!

  东家的人被绑票没能救出,老帮又寻了死,这样的金融字号谁还能信得过?出现挤兑,正是戴膺最担心的,但没料到来得这样快。

  刘国藩在生意上喜欢贪做,津号本来存银不厚,应付这突然而来的挤兑,只是凭着先前为救五娘所筹措的那十万现银。这是抵挡不了多久的。

  见戴膺赶来,津号惊慌失措的副帮、账房,都是一味求他快向同业拆借现银,以救眼前之急。因为京号的戴膺,毕竟比他们这背时透了的津号面子大。

  久历商战的戴膺,知道津号这时最需要的不是现银,而是主心骨。还没到绝境呢,就这样惊慌,哪还有一点西帮的样子?于是,他冷笑两声,说:

  “天成元也不止你们一家津号,还用得着这样惊慌?我给你们说,放开叫人家提银!天津这种乱世局面,我们也正该收缩生意。凡是存有银钱的客户,无论是谁,想提就提,决不能难为人家!”

  津号副帮说:“现在是想挡也挡不住了,就怕支持不了几天。”

  戴膺说:“你们转动不开,跟我们京号要。要多少,给你们多少,用不着跟同业借。”

  “有戴老帮这句话,我们就放心了。只是,眼看就周转不动了。”

  “还能顶几天?”

  “就两三天吧。”

  “那你给柜上的伙友说,谁也不能愁眉苦脸,惊慌失措。平时怎样,现在还怎样!就是装,也得装出从容依旧,自有雄兵百万的样子来。叫他们放出口风,就说京号已经急调巨银来津,不但不怕提款兑现,还要继续放贷,想借钱的,欢迎照常来!”“那就听戴老帮的。”

  “我看你还是将信将疑,怎么能安顿好柜上的伙友?”

  “我心里是没有底。”

  “我不会给你唱空城计!是不是得我出面,替你安顿伙友们?”

  “不用,不用,我就照戴老帮说的,去安顿柜上伙友。”

  戴膺又问到刘老帮的后事,居然还挺着尸,既未入殓,更没有设灵堂。真是一片慌乱。他本要追问,刘老帮自尽的消息是如何泄漏出去的,想了想,事已如此,先不要问了。

  消息既已传了出去,不管怎样死吧,堂堂天成元大号的津号老帮,怎么能不正经办后事?难道字号真要倒塌了!

  他将二爷叫来,赶紧主持着将刘国藩先入殓,然后又极隆重地把灵柩移入附近寺院,设了灵堂,祭奠,做法事,一点不马虎。还联络西帮驻津的各票号、商号,尽量前来吊唁,全不像给五娘办后事那样静悄悄。不管刘国藩是否有罪过,为了平息市面上的挤兑风潮,必须这样做。津门已是一片乱世情形,挤兑风潮一旦蔓延,那就不只是天成元一家之灾难了,整个西帮都要殃及。所以,西帮各号都应戴老帮之求,纷纷取了张扬之势,前往吊唁。

  对刘国藩的疑心,本也没有告诉二爷。他还以为刘老帮太胆小,五娘被害,怕不好交待,寻了死。所以对刘掌柜很可怜的,后事怎么办,他也没多操心。二爷只是觉得天津不是好地方,接连死人。

  二爷没有搅和,戴膺还觉顺手些。

  在为刘国藩大办丧事的同时,他已暗中将昌有师傅派往京师了。原来,戴膺一得知刘国藩自尽的消息,就估计到可能出现挤兑。所以,他在离京前,已经向副帮梁子威做了安排:立马招呼镖局,预备向天津押运现银。他赶到天津后,见挤兑已出现,便立即给梁子威去了起镖运现的密语急电。估计第一趟五万两现银,很快就会到达。第二趟现银起镖,就交给了昌有师傅和他带来的弟兄们。因为这一趟,要押更多的一笔现银。

  在戴膺返津后的第二天下午,由京师解运来的第一趟银子,果然到了。虽只有五万两,却也装了长长十辆银橇,入津后穿街过市,也还有些阵势。但天成元津号柜上的挤兑者,并未因此减少。

  津号副帮依然想从同业拆借,戴膺坚决不允:面对此种危局,独自扭转乾坤,与求助于别人援手,那对重建自家信誉,是大不一样的。除非万不得已时,根本就不用去想求助于同业。

  不如此,那还叫天成元!

  他还亲自到柜上,接待客户,从容谈笑。

  柜上的跑街伙友,也揽到了几笔放贷的生意。

  但挤兑的势头,依然没有止住。西帮同业也有些沉不住气了,纷纷来见戴膺,劝他还是接受大家的拆借吧。一旦将西帮各号联手的消息张扬出去,挤兑之势就会被压下的。

  戴膺只是一味感谢各家,却不张口借钱。他说尚能顶住就要顶,得叫世人知道,西帮谁家也不好欺负。

  其后两天,局面一天比一天紧,但戴膺依然不叫乱动,从容挺着。

  到挤兑发生后的第五天,终于出现了转机:昌有师傅押着四十多辆银橇,装着三十多万两现银,由京师抵达了天津。四十多辆银橇车,插着“太谷镖”和“天成元”两种旗号,进城后逶迤而过,浩浩荡荡占去了几条街。如此阵势,顿时就轰动了天津全城。

  到下午,挤兑的客户忽然就减下来了。到第二天,几乎就不再有人来提款。是呀,有这样雄厚的底子,还用担心什么呢!

  津号以及西帮各号,到这时才算松了一口气。大家对戴膺的器量和魄力,自然是赞叹不已。

  戴膺对此也不过恬然一笑。

  但在这天夜晚,戴膺将津号的所有伙友都召集起来,非常严肃地对大家说:“津号遇此危局,我不得不唱一回空城计!现在围兵已退,但我这空城计,你们千万不能泄漏出去。一旦泄露,我可再无法救你们了。”

  津号的副帮就问:“戴老帮,你对我说过不唱空城计。你使了什么空城计,我们都不知道?”

  戴膺依然严肃地说:“叫你们早知道了,只怕不会这样圆满。”

  到这时,他才给大家点明,今天昌有师傅押到的三十万两银子,其实也只有五万两现银子。其余装在银橇车里的,不过是些大小、轻重和元宝相似的石头蛋!这样做,倒不是京号调度不来三十万现银。是怕运来如此巨银,津号一时无法调度出去,在局面不靖的天津码头,保不住又生出什么乱来。

  听戴膺这样一说,大家都惊叹了起来。怪不得银子运到后,只将一根根装银的木橇卸下来,堆在字号后院,却没有开橇将银子清点了,收入银窖。原来里面还有文章。

  现在,戴膺把一切说明后,大家才趁夜深人静,开橇将银子入窖。那些石头蛋呢,也按戴膺的吩咐,妥善收藏起来。因为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它们还有用场。但是,它们只能在不得已时,偶尔一用,万不可多用,更不能为世人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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