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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笏南弃仕从商,继承祖业许多年后,他才渐渐理解了父亲当年的那种不屑。西帮借商走马天下,纵横三江四海,在入仕求官之外,也靠儒家的仁义智勇,成就了一种大业。三晋俊秀子弟在“殊为可笑”的贸易中,倒避开了官场宦海的险恶风浪,施才展志,博取富贵,名虽不显,功却不没。山右本来多的是穷山恶水,却居国中首富久矣。富从何来?由儒入商也。
晋省那一句乡谚:“秀才入字号,改邪归了正。”早把那一份对由儒入仕的不屑,广为流布了。由儒入商的山西商人,再不济也能顶到一厘二厘生意,有一两代的小康可享,不会像潦倒的儒生,要饭都不会。
说起来,十年寒窗,一朝中举,金榜题名,谁不以为是光宗耀祖的第一件美事,又有谁不想一酬忠君报国的大志?可一入仕途,你就是再有大智大勇,恐怕也很难忠得了君、报得了国!落一个杀头、抄家、灭族、削籍的下场,祖宗都被连累了,还光耀个甚!
翁同,那是咸丰六年一甲第一名状元,点翰林,入内阁,进军机,又做过当今圣上的师傅,算是走到人臣之极了吧。可去年变法一废,他也遭到一个削籍为民的处罚。京号的戴掌柜传来这个消息,康笏南还心里一沉。咸丰八年,翁同在陕西做学政的时候,康笏南就曾去拜见过,翁大人亲书一联相赠。回来裱了挂起来观赏时,才发现翁的大字不太受看。同治元年乡试,翁同被朝廷派来山西典试,可惜遇了父忧,归乡服丧去了,康笏南错失了一次再见的机会。翁同这样的名臣,居然也未得善终。
翁同显贵如此,他也借过康家的钱啊。
前明宰相严嵩,当年与客共话天下豪富,将资产五十万两以上者列为第一级,说够格者计有十七家,其中山右三姓,徽州二姓。入清以来,西帮在国中商界,是更无可匹敌了。拥有五十万两资产者,即使在晋中祁、太、平这弹丸之地,也不止十七家耳。尤其自乾嘉年间,晋商自创了票号汇兑业,“一纸之信符遥传,百万之巨款立集”,调度着各商埠间的银钱流动,独执天下金融牛耳,连朝廷也离不开了。
咸丰年间闹太平天国的时候,西帮在京的票商几乎都撤了庄,携资回来避乱。京城可就吃不住了,银荒空前,店铺倒闭,市面萧索,物品无售,朝廷几乎一天一道诏令,叫西帮票商回京复业。朝廷上下那班重臣名相,文武百官,顶着多大的功名,却治不了天下之乱,倒叫“殊为可笑”的西帮舍财救世,岂不“殊为可笑”!
更要命的是,洪杨在江宁设立天朝,将中国拦腰切成两半,朝廷连各省交纳的钱粮也难以调度了。尤其是调往两江、两湖、安徽的军饷,朝廷就是下了十万火急的诏令,承办的官府也依然张罗不速,兜揽不灵。正是因为出了洪杨之变,朝廷才开了禁令:允许西帮票商解汇官款,调度省库国库间的官银,从此官家成了西帮的一大客户,生意更上一层天。“殊为可笑”的西帮,已替朝廷理天下之财了。
成就了这一番大业,西帮就可傲视天下了吗?
康笏南数遍了西帮票商中的大家巨头,真不敢说谁还将傲视天下的大志深藏心头。大票庄的财东们,大多对字号的商事冷漠了。不冷漠的,也没有几人懂得商道了。财东们关心的,只是四年结账能分多少红利。结账的时候,字号的掌柜把大账给他们一念,他们永辈子就只会说那样一句话:“伙计们辛苦了,生意张罗得不赖。”放了鞭炮,吃了酒席,支了银钱,就回去照样过他们那种豪门的生活。
首创票号的平遥日升昌,它的财东李家从来就只会坐享其成,字号掌柜说不想给你家领东了,李家也只会跪下来磕头,哭求。日升昌从来就是掌柜比东家强。介休的侯家也是这样,侯家那蔚字五联号票庄,多大的生意,还不是全丢给了一班能干的掌柜,侯家几位少爷谁懂生意,谁又操心生意?就精通穷奢极欲!太谷的第一家票庄志诚信,那又是多大的事业,就是因为事业太大了,给财东赚的钱财太多了,才因财惹祸!为了多大一点财产,九门和十门就把官司一直打到京师朝廷,争气斗富,旷日持久,祖上留下来的家业再厚盛吧,那也不够他们拿去为这种讼案铺路。
祁县渠家的渠本翘,乔家的乔致庸,太谷曹家的曹培德,榆次常家的常际春,他们还会为西帮心存大志,心存大忧吗?
康笏南想以古稀之身,去巡视天下生意,其用意不仅为整饬自家商号,也是想唤起西帮中俊杰,不忘夙志。所以,无论如何他是要实行这次出巡的,即使把这条老命丢在旅途,也在所不惜了。
他如果死在出巡的路上,会被西帮传说一时的,或许更会唤醒那些不肖子孙?
康笏南甚至想再往口外走一趟,无限风云,无限关山,再亲历一次。(未完待续)
老院深深
1
德新堂一年四季都吃两顿饭,这在那个时代是比较普遍的。像康家这种大户,一早一晚要加早点、夜宵就是了。但康家一直实行男女分食,却是为了不忘祖上的贫寒。
乡间贫寒农户,有吃“男女饭”的习俗。即为了保证男人的劳动力,家做两样饭,男吃干,女吃稀;男吃净粮,女吃糠菜。康家祖上发迹前,也是如此。发迹后,为了不忘本,就立了家规,不弃男女分食:家中的男主,无论长幼,要在“老伙”的大厨房用膳;各房女眷,就在自家的小厨房吃饭。大厨房自然要比小厨房讲究得多。可经历几代的演进,这一祖规反倒变为大家气象,男主在大厨房用膳,成了太隆重,太正经,也太奢华的一种排场。以致一些男主就时常找了借口,躲在自家女人的小厨房吃喝,图一个可口,随便。遇了节庆,或有宾客,不得已了,才去大厨房就膳。
康笏南对这种“败象”一直不满意,但他又不能天天顿顿坐镇。他一到大厨房坐镇用膳,六位爷,诸位少爷,都不敢不到。可他一顿不来,他们就放了羊。听说只有四爷最守制了,也不是顿顿都来。康笏南平时也不来大厨房用膳,但不是躲进了老夫人的小厨房,是管家老夏专门为他立了一间小厨房。他老迈了,吃不了油腻生硬的东西。各位爷们年纪轻轻,怎么都想跟他比!
不过,自从那天率四位爷,演戏一般奚落了那位可怜的邱掌柜,康笏南就再没有在自己的小厨房用过餐。一日两餐,他都按时来到大厨房,一丝不苟,隆重进膳。这样一来,各房的老少爷们也都忽然振作起来,按时出来进餐。
为了按时进餐,其他方面也得按时守时,康府气氛一时变了个样似的。
老夫人杜筠青也感到气氛忽然异样。她有些看不大明白,但没有多问。再说,去问谁呀?康笏南不愿多说的事,她问也是白问。她身边的下人,也不会多说。
这天,还不到巳时,杜筠青就提前在自己的小厨房吃过早饭,往小书房去问候了康笏南,说:“你不出门吧?我今天进城洗浴。”
康笏南正在小书房门口练拳,没有停下来,只哼了一声。
杜夫人也没有多停留,就返回老院的大书房,也就是她平时住的地方。她的随身女佣吕布,已经将进城洗浴所需的一切收拾妥了。不久,另有女佣进来说:“老夫人,马车已经在门外等候,不知预备什么时候起身?”
吕布急忙说了声:“这就走。”
于是,杜筠青由吕布伺候着,穿厅过院,逶迤而行,出了德新堂向东的那座旁门,登上一辆镶铜裹银的大鞍轿车,年轻英俊的车倌,轻轻一抖缰绳,马车就威风地启动了。
马车出了村,走上静谧的乡间大道,吕布就从车轿里移出来,坐到车辕边。车轿虽宽大,毕竟天热了,两人都坐在里面,她怕热着老夫人。她又招呼车倌:“喜喜,也上来跨辕坐了吧,趁道上清静。”
“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巴结我?”
“不识抬举,拉倒!”
康家有不用年轻女佣的家规。吕布是比老夫人杜筠青还要年长几岁的中年女人了,她招呼比她更年轻的车倌,也就没有多少顾忌。而且,杜筠青也一向不喜欢威严,允许她身边的下人活泼、随便。她自己有时也喜欢出点儿格。
车倌叫三喜,他应承了一声,就轻轻一跳,跨另一边车辕坐了。
两匹高大漂亮的枣红马,毛色就像是一水染出来的,闪着缎子般的光亮。此时又都稍有些兴奋,但节奏不乱,平稳前行。这样轻车简从,行进在静谧的乡间大道,杜筠青感到非常适意。
她初到康家时,每出行,管家老夏都给她套两辆车,一辆大鞍车她坐,一辆小鞍车跟着,给伺候她的吕布她们坐。每车又是一个赶车的,一个跟车的,俩车倌。进城洗一趟澡,就那样浩浩荡荡,不是想招人讨厌吗!没有浩荡几次,她就坚决只套一辆车,女佣也只要吕布一人。车倌要一人行不行?老夏说,那跟庄户人家似的,哪成!她又问吕布,吕布说,怎么不行,成天跑的一条熟道,喜喜他能把你赶到沟里?杜筠青知道,吕布是想讨她喜欢,但还是坚决只留下三喜一个车倌。康笏南对她这样轻车简从,倒是大加赞赏。他有时出行,也是一车,一仆,一车倌。
杜筠青的父亲杜长萱,曾任出使英法大臣曾纪泽的法语通译官多年。出使法京巴黎既久,养成了喜爱洗浴的嗜好。杜筠青的母亲是江南松江人,也有南人喜浴的习惯。所以,杜筠青从小惯下了毛病:不洗浴,简直不能活。给康笏南这样的巨富做了第五任续弦夫人之后,她就照父亲的建议,要求康家在自己的宅第内,建造一座西洋式样的浴室。
康笏南开始答应得很爽快,说:“在自家宅院建一座西洋澡堂,太谷还是第一家吧?建!西洋工匠,就叫杜家给雇。”但没过多久,康笏南就改口了,说按风水论,康宅忌水,不宜在宅内建澡堂。他主张在城里最讲究的华清池澡堂,为康家专建一间女浴室,那跟建在家中也一样,想什么时候用,就什么时候去。
哪能一样呢,洗浴一次,还得兴师动众的,跑十多里路,进一趟城。杜筠青虽不满意,也只能如此了,她怎敢担当了损坏康家风水的罪名。
那是光绪十三年吧,太谷城虽然繁华之至,可城里的澡堂还没有一家开设女部。杜筠青这样隆重地进城洗浴,竟为太谷那些富商大户开了新排场,各家女眷纷纷效仿。一时间浴风涌动,华车飘香,很热闹了半年。这使杜筠青十分振奋,她是开此新风的第一人啊。只是,半年之后,热潮就退了。能坚持三五日进城洗浴一回,又坚持多年不辍的女客,也没剩下几人。
太谷水质不好,加上冬季漫长寒冷,一般人多不爱洗浴,女人尤甚。但那些高贵的妇人,居然也不能爱上洗浴,她无法理解。不管别人怎样,她是必须洗浴的,不如此,她真不能活。
倒是近年来,大户人家的一帮小女子们,又兴起洗浴风来,使华清池女部重又热闹起来。
往年到天热时候,杜筠青不是天天,也要三天两头地进城。近日天已够热,只是见康笏南忽然严厉异常,全家上下都跟着紧张,她也不好意思天天出动了。已经隔了两天,她实在不能再忍耐,这天便早早出动,上路进城洗浴。
幽静的田园里,除了有节奏的马蹄声,就是偶尔传来的一阵蝉鸣。走出康家那深宅大院,杜筠青总是心情转好。离开康庄还没多远,她就对三喜说:
“三喜,你再唱几句太谷秧歌吧,有新词儿没有?”
三喜看了看吕布,说:“她今天像丢了魂似的,我一唱,还不吓着她?”
吕布慌忙说:“谁丢了魂了?老夫人叫你唱,你就唱你的,损我做甚!”
杜筠青也说:“三喜你不用管她,早起我说了她几句,她心里正委屈呢。不用管她。”
三喜就跳下地,一边跟着车走,一边就唱了起来:
我写一字一道街,
吕蒙正挂兰走过斋,
关老爷蒲州把豆腐买,
哼么的咳么的丢得儿丢得儿哼咳衣大丢——
刘备四川买草鞋。
吕布说:“唱过多少遍了,老夫人想听新词儿,你有没有?”
杜筠青说:“唱得好,那哼哼咳咳,就难呢。”
三喜说:“我再给老夫人吼几句。”
流行在祁太平一带的这种平原秧歌调,虽然较流行于北部边关一带的山地二人台、信天游、爬山调,要婉转,悠扬,华丽,可它一样是放声在旷野,表演在野台上,所以脱不了野味浓浓的“吼”。三喜又是边赶车边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