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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银谷-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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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莱豪德和魏路易是太谷公理会的头儿,他们将中外教徒分成八人一班,日夜轮流守卫教堂。

  同时,向各方求救。初时,知县胡德修还派了县衙两名巡兵,保护福音堂。

  公理会这座福音堂,紧挨着城中名刹无边寺,那座巍峨高耸、雄视全城的浮屠白塔,正立在它的身后。所以,福音堂初建成时,太谷乡人看着就有些刺眼:它会不会毁了太谷的风水?

  现在,义和团成天散布“洋教弃祖灭佛,上干神怒,天不下雨”,人们看着它自然更有些可恶了。福音堂的大门,又向东开在繁华南大街。门前本来就人流如梭,有巡兵守护,自然更招人注目。尤其是有义和团来叫阵时,大门外就聚集得人头攒动,水泄不通,路都断了。

  困守其中的中外教徒,见外面这种情形,惊恐之余,只得把一切交给他们皈依的主了。各地教士、教徒遇难的消息,他们已经听到很多。

  不过,义和团并未在六月初三攻打福音院。进入六月后,义和团开始攻打的,只是乡间的一些布道所、戒烟所、诊疗所,但杀戒已开。被杀的,都是本地教徒,数目可在一天比一天增多。

  县衙虽已着手组建团练,可面对洪水般疯狂的拳民,哪能赶上趟!知县胡大人对太谷局面,显然已无力控制。

  到六月十五,义和团终于开始围攻城里的福音堂。

  六月十八,青年孔祥熙翻墙潜入相邻的无边寺,偷偷坐上一辆粪车,逃了出去。对于他的临

  阵逃脱,公理会的美国牧师倒不阻拦,也没有谴责。孔祥熙提出逃生愿望时,是很难为情的,但美国牧师们倒一点也没有难为他,反而出谋划策,只希望他成功出逃。基督教与我们的儒教,真是很不相同。否则,后来国民党的四大家族,就要少了孔家。

  孔祥熙逃出后,福音堂内只剩了六名美国教士和八名中国教徒,包括太谷第一个受洗礼、已成华人长老的刘凤池,西医桑大夫。这十四名中美教徒,当时拥有的武器,只三支西洋手枪。

  可外间成百的义和团,一直围攻到七月初,仍然杀不进去。教堂里面,魏路易拿一把手枪,把守教堂后门,另一美国牧师德富士持手枪把守前门。见有欲破门者,就放一枪示警。拳民听见枪声,便往后退,只是将砖头瓦块更猛烈地投入教堂院内。有“刀枪不入”功夫的直隶大师兄神通真人,一直也没有发一次神功,他只是坐镇总坛口,发号施令。一般拳民,不用说神功,就是本地形意拳的那番真功夫也没有。

  形意拳功夫深厚的武师,受车毅斋师傅影响,把武德放在前头,对义和拳冷静相看,不助,也不反。

  所以,到七月初,见福音堂久久攻打不下,一般拳民已有些心灰意懒了。围在福音堂外面的拳众,已日渐减少。知县胡德修看到这种情形,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筹划派出官兵加团练,驱散围攻福音堂的拳民。这位知县老爷也不是怎么向着美国人,他是怕惨案发生,难向朝廷交待。

  谁料,到七月初五,省上的毓贤巡抚大人,居然派出一支官家马队,来太谷给义和团助阵。一听这个消息,泄了气的拳民才忽然来了劲。当天,平川七十二村都有拳民涌进县城,对公理会的福音堂重新发起猛攻。

  只是大师兄二师兄依然未能把天神请来,开战时还是砖头瓦块打头阵。接着,将附近一家“四顺席店”抢了,搬出许多苇席;又从“洋油庄”抢来煤油,煤油浇苇席,展开一场火攻。

  可惜到后半晌了,仍然没有能攻下。两名英勇的本地后生,并无神功,却大义凛然从后墙翻入教堂院中。但没冲锋几步,就给魏路易用手枪放倒了。群情激奋,只是无计可施。官家马队,既跃不过教堂高高的院墙,又不操洋枪洋炮,实在也顶不了大事。

  幸亏后来请到一位叫聋四的乡下猎户,扛了火枪赶来,从后门缝隙朝魏路易放了一冷枪。一片铁砂铁丸散射进去,这位洋牧师真被打倒了。

  外间重兵,这才趁机奋勇攻入。

  不用说,六名美国教士、八名本地教徒,当下就给杀死了。六名美国教士中,有三人是女性,其中就有莱豪德夫人。本地教徒中,刘凤池长老临死不口软,更激怒了拳民。被杀后,心给剜了出来,悬挂了示众:“快看,教鬼的心,又大又黑!”

  义和团围攻福音堂,是太谷城中发生的一件大事。可是,这期间的太谷大商号,谁家也顾不上多管眼跟前发生的一切了:直隶、河南、天津、京师以及关外、口外的字号,纷纷告急,信报、电报又不时中断,谁家不是急得火烧火燎!

  西帮的生意在外埠,它的命也在外间世界。

  康家三爷和孙大掌柜、林大掌柜,一样也是身在太谷,心系外埠,全顾不及理会本地的义和拳了。那时,津号遭抢劫的消息已经传来。但那是京号在信报中转告的,津号的信报却是很久没有收到了。就是京号这封告急的信报,也是写于五月十六;眼下,则六月十六已过!一个多月了,京津两号都没有传来任何新的音讯。

  电报不通,信局走信又不畅,一封急信,给你走三四十天,什么都耽误了。三爷就雇了两名镖局的武师,派他们往京津打探消息。先是走榆次、寿阳,东出山西,但只走到平定,未出东天门,已无法前行:他们屡屡被怀疑为二毛子。返回来,走北路,出了大同,也没有音讯了。

  口外、关外加上京津两号,那是康家商务的半壁江山。现在,那半壁江山生死不明,你说,谁还能顾得上福音堂那几个美国洋和尚?

  在康家,只有老夫人杜筠青关注着福音堂的事。

  义和团刚传到太谷时,杜筠青曾向莱豪德夫人表示:她要皈依基督,加入公理会。那天还一再说:越快越好。可莱豪德夫人一走,就再没有下文了。

  她进城洗澡,路过南街的福音堂,一直是门户紧闭。有一次,她专门停了车,叫车倌去敲门。刚敲开,没说两句话,唿嗵一声就又关上了。

  怕车倌是拳匪呀?

  杜筠青就叫女佣杜牧再去敲门,始终就没有敲开。

  过了几天,她又把马车停在福音堂门口。这次一开头,就叫杜牧去敲门,她自己紧跟在杜牧身后。敲了半天,门总算敲开了,可一个本地老汉只在拉开的门缝间伸出头来,冰冷地问:

  “你们做甚?”

  杜牧回话也不客气:“你没长眼?我们家老夫人要见你们莱豪德夫人,还不快大开了门,接老夫人进去!”

  那个给洋人当茶房的老汉听了,依然冰冷地说:“莱豪德师母今儿不在!”

  说毕,咣一声,又关上了大门。杜牧在外头连声责骂,哪能顶事?

  那天路上,杜筠青狠狠责骂了杜牧:“你真是本性难改!出来拜客,也是这副德性,你还不

  知道你是谁?”只是,杜筠青终究也没见着莱豪德夫人。

  义和团如火如荼,真是闹大了。入不成公理会,杜筠青真有心思要加入义和团。加入义和团,也能气一气老东西吧?当然,这也不过是心里一想,解解气吧。她也认不得义和团,找谁去入?

  义和团闹大了,杜筠青进城洗澡也越来越不顺当。遇着拳民围着福音堂叫骂,南大街就走不通,马车绕半天绕不过去。有时候,县衙为了防备拳民作乱,大白天,就关了城门。六月十五,拳民开始围住攻打福音堂,她们就进不了城,一直到七月初五,二十天没能进城洗澡,真把她肮脏死了,也憋闷坏了。

  七月初六,传来义和团血洗福音堂的消息。杜筠青听了,吃惊是吃惊,倒也没怎样失态,只是对杜牧说:“攻下福音堂,咱们也能进城洗澡了。”当天,就要套车进城。

  杜牧劝不住,就去找老亭。老亭冷冷地说:“你告老夏,编个瞎话,说马车坏了,不就得了!”杜牧跑去见了管家老夏,老夏说:“现在四爷主内,请四爷去劝劝吧。”

  四爷一听,真跑去了,可哪能劝得下?

  四爷只好去向三爷求助。三爷说:“明天,叫包师傅跟着,进城就得了。”

  七月初七,包武师真奉四爷之命,护送了老夫人进城洗澡。

  一路上,杜筠青坐在车轿里,才慢慢意识到那个莱豪德夫人已经不在人世。这个强壮而美丽的美国女人,虽然有些乏味,可与之交往也十多年了。十多年,眼看着这个美国女人既不再强壮,也不再美丽:西洋女人真这样不耐老,还是不服太谷水土?还说人家,自己一定也老了!初结识莱豪德夫人,还是父亲带领着,可现在父亲也不在人世了。父亲要活着,真像他当年所说,就在太谷养老了,他也是二毛子。不去想他,永远都不去想他!

  拳民杀一个女人,是不是很快意?

  将来,谁会来杀她?

  想着这些,杜筠青已经有些不能自持。她总是想问包武师:“将来,谁会杀我?”

  车马进城后,不久就行走不畅。临近福音堂,围了观看的人伙还很不少,车马更不好走。

  杜筠青趁机就叫停车。车刚停了,她就跳下地,往围观的人伙里挤。杜牧和包武师紧跟了,都没跟上。

  福音堂临街的围墙外,植了几株合欢树。七月正是它满树红缨的时候,可惜刚历战火,扶疏的枝头只残留了几片细叶。人们围了观看的,当然不是它的败枝残叶,是一树枝下悬挂着的那个教鬼的又大又黑的心脏!黑心上,血已凝固,爬满苍蝇。

  杜筠青挤进来,并不知那悬挂物是什么。就问左右:“你们这是瞧什么?”

  “刘凤池那教鬼的黑心!”

  刘凤池?就是太谷第一个受公理会洗礼的那个刘凤池?十五年前他受洗礼那天,父亲本来是带她去开眼界的,谁也没有料到,就在半路上她被老东西劫回来了。从此,她就沦落到今天……这样想时,杜筠青终于看清了那真是爬满了苍蝇的人心,不由得就大叫一声:“你们谁杀我……”

  跟着就一头栽倒。

  6

  七月二十,京城陷落,两宫出逃。在塌了天的狼狈中,朝廷才下了剿灭义和团的上谕。太谷知县胡德修,得了上头新精神,带领二百来人的团练,开始抓拿本地义和团的头领时,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依然是焦头烂额。京津已经陷入八国联军之手,可自家的字号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三爷派去的两位镖局武师,也不见返回。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还是等不来什么动静。黄昏时候,孙北溟正在老号院中乘凉。说是乘凉,其实心里烦闷异常。

  忽然,后门的茶房惊慌异常跑进来,禀报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

  孙北溟一听,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快说,京号的戴掌柜咋了?”

  “戴掌柜他们回来了……”

  “在哪?快说!”

  “就在后门外头。”

  孙北溟抬脚就快步向后门奔去。

  刚出后门,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见是一伙贩卖瓦盆的,一个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

  这时就有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孙北溟面前:“大掌柜……”

  跟着,其他人也一齐跪下了。

  声音沙哑、疲惫,一点都不像是戴膺。孙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有个小伙友提了灯笼,从老号跑出来。就着灯光,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膺,哪里还有京号老帮昔日那种光鲜潇洒的影子?人消瘦不堪,脏污不堪,精神上也忧郁不堪!要在平时,谁也不

  敢认他。

  再看京号其他伙友,与戴膺无异。

  孙北溟慌忙双手扶起戴膺,说:“戴掌柜,你们受大罪了!”

  戴膺不肯起来,说:“大掌柜,戴某无能,京号毁了……”

  孙北溟忙说:“遇此大乱,你们哪能扛得住!戴掌柜快起,快起来!各位掌柜,也快起来!”

  这时,老号的协理、账房、信房及其他伙友也闻讯跑出来,都慌忙过去扶起戴膺及各位。

  进入老号后,孙北溟问戴膺:“京号伙友,都带回来了吧?”

  戴膺说:“我们撤离时,梁子威副帮挑了一个年轻人,执意要留守。除他二人,总算都回来了。只是……”

  “戴掌柜,你能把京号伙友都平安带回来,就是大功劳了。梁掌柜对字号的仁义甚是可嘉,可他们孤孤单单留下,太危险吧?”

  “大掌柜知道,梁副帮是有本事的人。走时,我也交待了,守不住,就赶紧撤。大概不会有事吧。”

  孙北溟说:“那就好。只要伙友们都平安,别的就好说了。戴掌柜,我看你们跟叫化子似的,先去华清池洗个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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