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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梅是自小就野惯了,常爱寻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气疯跑。她所以能这样满世界疯跑,首先是因为老太爷宠她。她一闹,老太爷就替她说话,谁还敢逆着她?再就是因为她也是天足。
幼时开始缠足,她总是拼了命哭叫。那时,正赶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风头,京味加洋气的倾城风采,似乎全落实到杜筠青那一双天足上了。激赏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爷,就当机立断:
他家梅梅也不缠足了!可三娘哪里肯答应:不缠足,长大怎么寻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爷那里,老太爷居然也说:梅梅嫌疼,就不用给她缠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们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爷说了这话,三娘还能怎么着?就这样,汝梅也成了一个不缠足的新派佳人。
不过,她自小满世界疯跑,也没有跑出多远,最远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对这次真正的出远门,不用说,那是充满了十二分的期待。
谁能想到,刚过了年,天还没有暖和,就不断传来坏消息:义和团传到直隶了,传到天津了,跟着又传到京师!父亲成天为外埠的字号操心,哪还顾得上带她出行?
她曾问过父亲:“你那么惦记京津的字号,怎么不亲自去一趟?”
父亲的脾气又不好了,火气很大地说:“我去一趟,能顶甚事!我能把义和拳乱给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问,只盼乱子能早日过去。可越盼,拳乱闹得越大,非但没有离远京津,反而倒传入太谷。
太谷一有了义和拳,老太爷就放出话来:德新堂的女眷和孙辈,都不许随便外出。
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给圈在家里,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庄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无时不盼天雨,又总是盼得无望。可现在,谁也顾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丢了魂似的痴呆着,父亲也不再理她。她无聊之极时,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时忧郁难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义和拳是什么样。当然,这也只是愤然一想吧,很难实现。
等到义和团终于遭到县衙的弹压,汝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立马嚷着要出外面透透气。外面
兵荒马乱,三娘哪里会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惯用的一招,径直跑进老院,向老太爷求救。
老太爷也遵惯例,一点没有难为这位孙女,痛快地说:“想出去,成。叫个武师跟着,不就得了!义和拳一散,外间也就平安了。”
汝梅忙说:“还是爷爷有气派!”
老太爷就问:“你爹呢,他也不许你出门?”
“我可不大容易见着父亲,他比谁都忙!”
“你爹当家了,料理外间字号呢。”
“爷爷当家时,我看也不没他这么忙。”
“梅梅,你这是说爷爷比你爹懒?”
“我是夸爷爷,举重若轻。”
“哈哈哈,你倒嘴甜!”
“爷爷就是举重若轻!爷爷要像我爹那样心里焦急,手脚忙乱,哪能这么长寿?早累得趴下了!”
“梅梅,越说你嘴甜,你倒越来了!现在,世道也不一样了,咱们康家字号遍天下,张罗起来也不容易。”
“我知道。去年,爷爷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我喜欢出远门,一上路远行,就来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欢出远门,可你们总拦着,不叫我去!”
“我说呢,今儿你嘴这么甜,嘴甜甜巴结我,原来在这儿等着!梅梅,你这么想出远门,是图甚?”
“什么也不图,就跟爷爷似的,图一个乐意。我也是一出门,就来精神!”
“你倒会说。”
“爷爷把字号开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号,给了谁,能不乐意?”
汝梅这句话,还真说到老太爷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说:“梅梅,你有这份心思,真比你那几个叔伯都强!早知你这样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带你去了。”
“去年,我也这样对爷爷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进耳朵吧?”
“你哪说过这话?”
“说过!”
“那就是我老糊涂了。”
“去年爷爷要下江南,全家都拦着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赞成你,可爷爷你却不理我!”
“真是这样?爷爷老糊涂了,老糊涂了。以后,爷爷再出远门,一准叫你陪着。”
“年下,我爹本来也答应我了,要带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义和拳作乱?爷爷你跟我爹说说,等平了义和拳,叫他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这话,我能给你说!”
目的都达到了,汝梅要走,老太爷却叫她别慌着走,留下再跟爷爷多说一会儿话。她留下只说了几句,忍不住就寻了个借口,跑走了。
汝梅跑走后,康笏南窝在椅圈里,久久一动没动。下人来伺候,他都撵走了,连那位正受宠的宋玉进来,也给撵走了。他喜爱的这个孙女,居然不肯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这忽然引发了康笏南的一种难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号开遍了天下,可自己身边哪有一个知心的人?
身后虽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罢了,竟然都对商事了无兴趣!就剩一个老三,立志要继承祖业,但历练至今,依然是血气太盛,大智不足。孙一辈中,一大片丫头,又是到老三这里才开始得子。但看老三为他生的这个长孙,真还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气
。三娘都快将他宠成一个娇妮子了。孙辈一大片,就还数汝梅出类拔萃,可她偏是一个女流。字号遍天下的祖业,可以托付予谁?
看看眼前时局,朝廷又是这样无能之极,连京师都给丢了!真不知大清还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大清将亡,天下必乱,没有大智奇才何以能立身守业?
世道如此凶险,族中又如此无人,康家难道也要随了大清,一路败落?
2
老太爷放了话,谁也不敢拦着汝梅了。但三娘哪里能放心?她叫来管家老夏,吩咐他派个武艺好的拳师跟了去,并向车倌交待清楚:不许拉梅梅进城,城里正乱呢。
老夏连连应承,说:“三娘不吩咐,我也要这么检点。我还挨门都问了问:还有哪位小辈想出去游玩,一搭结伴,人多了势众。可惜没人想去。那我就叫他们上心伺候梅梅吧。”
三娘就说:“老夏你也知道,梅梅她太任性了。我们可不是想成心难为底下的人。”
老夏忙说:“三娘你就放心吧。”
老夏是康家的老管家了,伺候老太爷那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不打一点折扣。对三爷这样晚一辈新主子,就不免有一点松心。所以,对三娘的吩咐,应承得好,办起来其实也没有特别上心。只是交待包世静武师,从他手下的护院家丁中选两个,跟了去伺候。
七月底了,本该是秋风送爽,满目绚烂的时节。可庚子年大旱,野外庄稼长得不济,其间旱得厉害的,就像挨了霜打一样,已蔫枯得塌了架。举目望去,绿野中一团一团尽是这枯黄的板块,真似生了疮痍。树木也是灰绿灰绿的,没有一点精神。
不过,汝梅她这样的大家小女子,哪能注意到田间旱象!整整一夏天,圈在家里,现在终于飞出来了,她只觉得快乐。
果然,一出村,她就叫车倌拉她进城去游逛一趟。但老夏有交待:不能拉小姐进城,车倌自然不敢违背。不过,车倌也机灵,他眨了眨眼就编了一个借口,对汝梅说:“这两天,县衙正清剿城里的义和拳残兵败将,城门盘查甚严,一般人是不许进出的。”
汝梅就说:“我爹昨儿还进了城呢,我怎么就不能进?”
车倌不动声色地说:“三爷有官府的牒帖呢。”
跟着汝梅的女仆也说:“我听说,即便进了城,也是到处受到盘查,走动甚不方便。我们好容易出来一趟,进城受那拘束,图甚?”
车倌跟着说:“我们还是去趟凤山吧。我听说,近来那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汝梅只好答应去凤山。
到了凤山的龙泉寺,却并不像车倌说的那样热闹,与平素相比,来游玩的人实在不多。不过,汝梅也没有顾上抱怨,人少空旷,倒可以更自由地跑动。
所以,下车后也没有歇,汝梅就四处跑去了。
俗称凤山者,就是太谷城南的凤凰山。龙泉寺在凤山山麓,以寺中有长流不败、清冽似酒的酎泉得名。也因有此名泉,进入寺院山门,便是一个名叫克老池的秀丽小湖;湖中立有一座玲珑古雅的水阁凉亭。它倒映水中,更使克老池变得空灵异常。龙泉寺的主殿,是倚山而立的三佛殿,殿中供奉一尊数丈高的大佛,香火很盛。在龙泉佛寺周围,还散布着龙王庙、二郎庙、关帝庙、财神庙、娘娘殿、真武道观。当然还有俗界的戏台、看棚、商号、饭庄。
总之,凤山龙泉寺因为离城不太远,成为商家富户春天踏青、盛夏避暑、秋日登高、隆冬赏雪的便当去处,所以这里几乎是县城之外的第二繁华地界。当然,这里的繁华秀丽,还是得益于本邑大商号的不断布施捐募。
在庚子年夏天,这里是忽然冷清了许多。来此避暑散心的富人几乎绝迹了:富人是最惜命的。常来这里的,只是附近的农户,他们来祭龙王,祈天雨。大旱年景,连酎泉也势弱了些,但克老池却依旧充盈不减。因为附近乡人为敬龙王,已停止从酎泉取水。
寺中景色虽空灵秀丽依旧,汝梅却没有多作逗留。她只是到三佛殿匆匆敬了香,便从寺后旁门跑出,沿了山坡小径快步而上。等她登上半山间一座六角小亭了,跟着伺候的两个女仆许久都没有追上来。她们虽也算大脚老嬷,可也是缠过足的,无法似汝梅那样连跑带跳,健步飞行。那两个跟来做保镖的家丁,居然也没有跟上来。
汝梅倒是非常得意,独自坐在小亭里,向北望:太谷城池方方正正现出全貌,城中南寺那座浮屠白塔更分明可见。她想寻出白塔下那处美国洋人的福音堂,却实在难以分辨得出。毕竟太远了。
她正欲离开小亭,继续向上走,才见一个家丁匆匆赶上来。
汝梅就问:“你们还是练武的,也走这么慢?”
那家丁忙说:“跟小姐的两个老嬷,在后头赶趁得太急了,上了山坡没几步,就有一个崴了脚,没法走路了。我来向小姐讨示:看能不能暂歇一会,容我们将老嬷抬下山?”
汝梅一听,就乐了,说:“都这么不中用!你们快去照护她吧,不用管我了。”
家丁赶紧说:“哪能呢!我们出来是伺候小姐,不是伺候她们。”
汝梅说:“那你们把她扔了?我在这里等着,你们把她送山下,交待给车倌,赶紧再回来,不就得了!”
家丁说:“还是小姐仁义,我这就去传你的话。委屈小姐在此少候,我下去就叫没崴脚的老嬷上来伺候。我们也快,说话就回来。”说完,就跑下去了。
见家丁一走,汝梅更有一种自在感:能躲开他们才好呢!这种感觉,使汝梅异常兴奋。
忽然就上来一股冲动:趁他们都不在,她独自躲到一个幽静处游玩,叫他们满世界找吧。能找见,算他们有本事!
这样一想,她便立马起身,离开了六角小亭,急忙沿山坡小径继续往山上走去。只是,没走几步,就觉这样不成:老路线,老地界,他们找你还不容易?
汝梅停下来,朝周围望了望,忽然有了去处:不往山上攀行,而岔开往西,不久便下坡了;中间路过关帝庙,再往下,沿山沟走一二里路,就能弯进一座尼姑庵。这尼姑庵倒不出名,周围风景也无独到处。只是,汝梅以前每疯跑到此,只要向爷爷提起,就要遭到斥责。那种时候,爷爷可是真生气了。没有把她管住而任她跑到尼姑庵的下人,也要遭到管家老夏的训骂,仿佛任她踏入的是怎样一处险境。
在凤山中间,尼姑庵所在的地界,实在是既平淡,也安静,并没有什么可怕。去一下,他们为什么要大惊小怪?
越不许去的地界,才越有种神秘的吸引力。
现在,趁独自家自由自在,汝梅就决定再往那跑一趟。再说,跑到那里,寻她的老嬷和家丁,也不容易追了来。
就这样,汝梅独自向那处尼姑庵跑去了。
以前来时,尼姑庵是山门紧闭的。可今天,不但山门未闭,门外还闲坐着一个老尼。见有人跑来,老尼欲起身进庵,但细瞅了一眼,又坐下不动了。
老尼看清是个小女子,就不回避了吧?
汝梅很快跑过来,对老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