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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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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过水乡,一间印刷书访,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镶,成稠液。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赛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忏—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来是空言去绝纵,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廉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莲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它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哈喝,吓人一大跳……寸b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包筹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你‘写样’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 
  “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终而作罢: 
  “我明日再雕。” 
  “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工人嘲笑着,“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仁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拍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花瓣地上了,一般的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她的脸被春色戴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深入民间”,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我们人寿安坊、花市街、过并亭桥。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做塔寺上去。 
  保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似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佛殿上看众信念经,孝子贤孙烧镜子祭祖祈福。 
  “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身穿蓝衣,头戴皂色位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只见他与和尚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 
  未见,见他别了和尚,离寺道起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昨夜见的是这个了?” 
  我尾随素贞。素贞尾随池。“真的这个吗?挑中了不可以退换的。你要三思。” 
  “——一是啦” 
  “上吧。” 
  素贞忽然羞郝:“怎样上?” 
  嘿,我从来没见过她这般模样,真是不争气。不管她有多少岁,多少年道行,一旦动了真情,竟然幼稚退缩起来呢。 
  我没好气: 
  “上去告诉他,你喜欢他,愿与他长相厮守……之类。” 
  她踌躇:“我岂可以如此轻贱?” 
  “轻贱?如果你喜欢他,绕什么曲折的圈子?到头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她依旧踌躇:“我开不了口。” 
  “你是一条干年道行的蛇,不是肤浅无聊的人。怎么会沾染了人的恶习,把一切简单美好的事弄得复杂?你喜欢他何以不直接开口告诉他?” 
  我但觉素贞窝囊,欲掉头他去。 
  马上,又回过头来,我对她一字一顿促狭地说道: 
  “你不要,我要!” 
  “不!谁说我不要?”她着急了,“他是我看中的,我要!” 
  眼看那美少年,早已来到西岸桥头,过了桥,他便上船去湖的对面。而我们二人还在中途作龙争虎斗,看谁可把他攫住。 
  “你看,他要走了。” 
  “小青——他是我的。你可肯穿针引线?”算了,见她是姊姊,而且又比我心焦。 
  先把人留住再说。 
  我会计念咒,忽地狂风一卷,柳枝乱颤,云生西北,雾锁东南,俄顷,摧花雨下。蓝衣少年,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撑开一把伞。 
  真是一把好伞,紫竹柄,八十四骨,看来是清湖八字桥老实舒家做的。这样好的伞,这样好的人,却抵不过一切风风雨雨呢。寻劳客成了落难人。不由得起了传惜的心,素贞更是不忍。正没摆布处,柳树下划来一小船。 
  “船家,你措客吗?我想到清波门。” 
  船家应了,与他议好价钱,他上船去了。事不宜迟,我马上唤道: 
  “船家,请等等!” 
  拉了素贞来:“这样的大雨,前后都没船了,是否可搭一程?” 
  船家沉吟:“怕不顺路呀。这位客人是要到清波门的。” 
  “我们也是到清波门去。”我急接。 
  “因风吹火,用力不多,一并招了去吧。”那少年吩咐道。回眸与素贞眼神一触。船靠拢了,自柳树底至船舱,有好一截路呢。他便撑了伞,出来稍迎。 
  “小心点,别让雨打湿了衣服。慢慢地跳上船吧。” 
  素贞弱不禁风地款摆,还作出险要掉下水中之状。他顾不得男女之别,情急情危,连忙把她抓扶住。 
  小艇识趣地摇晃不定,良久。 
  在这伞下的辰光,雨落如花,花烁如星,正是一个好梦的开端。素贞已是心神俱醉。 
  我见她得享温柔,便意欲仿效,正款摆一番,谁知这二人早已双双跨进船舱,再也管不了我。行差踏错,几乎一跤跌下水里,虽则我自小便在水中长大,难道在这关头现出尾巴来划戏么?急忙用脚趾抓牢立定。 
  真气个半死。 
  到了舱口,只见两条木板作凳。舱位太小了,我俩坐一条,他坐一条,便显得挤通不堪。本来是相对的,谁知他坐不住,忽地转了身,背着我俩,头垂得低低。未见又坐不住,忽地撑了伞,竟欲跑到船头上去。 
  “嗳嗳,相公你别走。” 
  这一唤,他又不好意思走了。见他老实,我也不敢轻狂,只得做些天下间最通俗之事,由“相公贵姓”起,交换身份,交换身世。据说娼妓面对客人,也是由这句话开始的,可见也是一种真理。不消一刻,已把他“盘问”完毕。 
  相公姓许名仙,钱塘人,二十五岁,自幼父母双亡,投靠姊姊姊夫,他们那药店开设于官巷口。最重要的,是他尚未娶亲。——当然,那么穷苦,尚寄人篱下,怎有本事娶亲?看来只有我姊姊才会喜欢他,一半因为人,一半因为色。 
  谁敢说,一见钟情,与色相无关? 
  素贞细意听了,便又造作地对我说: 
  “小青,你问了许相公一箩筐的话,怎不问问他有什么要问我们的?这是礼呀。” 
  于是身处夹缝中的我,又问许仙: 
  “相公,有什么要问问我们姑娘的?” 
  他沉吟半晌,道:“没什么要问。” 
  我便回话:“他没什么要问。” 
  大家那么近乎,面面相觑,还要一个中间人传话,好不烦人。我一拧身,溜掉了。但瓜皮艇的困团,溜到何处“只靠着舱边,望着烟雨西湖,三潭印月和阮公墩,迷迷糊糊。恼人的春天,恼人的春意。结果我还是扮演中间人的角色,一口气把一切都说个精光: 
  “姑娘是白素贞,四川人氏,我老爷做过处州指挥。不幸双亲早已去世,且葬于雷峰下,因为清明节近,姑娘带了我——小青,上坟扫祭。我们在杭州,投亲没遇,无依无靠,又值一场急雨,若非相公便船相载,实是狼狈。” 
  见他洗耳恭听,甚为专注,便又道:“我们的身世,完全告诉你了,还有什么要问?” 
  “没有了。”然后一切归于沉默。 
  真气馁,生平第一遭出来勾引男人,竟遇着个不通情的呆子。他简直便是叫杭州蒙羞的一碗不及格的桂花糖藕粉——糖太少、水太少,税税稠稠,结成一团,半点也不晶莹通透。 
  素贞额角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两滴悄悄下溜,经粉须,遇腮红。界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这两颗水珠儿,到底会不会碰上了,凝成一气?抑或在她尖尖的下颌处才作招呼? 
  许仙不知看人抑看雨。 
  素贞竟然娇羞柔弱地,别过脸去。 
  他得不到落实答案。 
  有点依依。 
  素贞指指那伞。我装作者不到。 
  到了清波门岸上,他撑起那伞,见我俩衣衫尽湿,孤苦无依难于上路,终鼓起无穷勇气:“姑娘,这伞借予——” 
  我即接过:“哎,这伞相公明日来取回好了,谢谢!”——这才算有点眉目。 
  姊妹俩合打一伞,正欲袅更没入雨雾中。许仙有点腼腆:“姑娘好走。” 
  不。素贞回首: 
  “相公,你晓得往哪儿取伞?” 
  “我还不晓得。” 
  “我家住箭桥双条访巷口,寓外有小红门,上书白寓。——许相公,明日你可准到么?” 
  “不管晴雨,准到。” 
  “风雨不改?” 
  “是” 
  于是我俩又在他的恭送下,合打一伞,施展那袅袅的身段。两条蛇,要走得多好看便有多好看。一瞥他二人,眼神间纠缠不清,几乎没结成情茧。 
  我肯定这小子今夜里睡不安宁,睡梦中,心猿意马驰于里,浪蝶狂蜂闹五更。金鸡一叫,才把他自南柯一梦惊醒。 
  我也在疑惑。听说世间的男人,都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推眼前一个,有什么能力叫女人伤心? 
  素贞的眼光,一失中的。虽是落魄人,但却有绵绵意呀…… 
  结果睡不安宁的,除了二人,还有我。 
  第二天清晨,素贞已把这荒宅布置妥当。箭桥双茶坊巷口的一所楼房,进来是个粉红嫩绿的大荷地,两扇大门,中间四扇看街槁子眼,当中挂顶细密朱红帘子,四下排着十二把黑漆交椅,挂四幅名人山水古画。——也不知自哪里偷来的便是。而她自己,端了龙井茶,呆望杯中嫩叶成朵,一旗一枪,浮沉不稳。 
  “你算定了他会来产’我问。 
  “当然,他说风雨不改。” 
  “你真有信心?”我故意,“要是他不来,怎办?” 
  “一定会来的。” 
  稍顿,她又道: 
  “你去看看荷池小路那边打扫好了没有?酒菜准备好了没有?” 
  哎呀,我那么困,卷住横梁,刚打个呵欠,空中有只苍蝇,自投罗网,长百一伸,先来个小点。吃过苍蝇,一得意,翻翻白眼,尖锐的长牙又露出来。 
  “你要控制自己!”素贞教训道,“做人有做人的规矩,别坏我好事!” 
  算了算了,我惟有望下一踪,脚踏实地。 
  “一切都好了。他不来,我们自己吃!”我喃喃,“我是他,我就不来。哪有这么现成的便直可捡?他不来,不过损失一把伞,值多少?来了,得损失一生。” 
  “难道我不也是一生吗?婚姻非同小可,人间有所谓生死相许,谁只着眼一天半天,一年半载?我和他有缘呀!” 
  “哦?”我取笑,“不是色相吗?他长得不英俊,你肯要?” 
  被说中了吧? 
  说完撇撇嘴,跑到门外。 
  这小小巷子,行人往来不绝。太阳的光,又照到花架上了。我看不起素贞那过分的相思,真没种,才不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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