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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 作者:李碧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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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先另眼相看……”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我俩同一阵线了。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因这扇,把清焰按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不走”,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不走”,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八纱厨。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相公记得……” 
  幸好结果是在拱定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生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会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保和堂”。 
  店共三进。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唯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取,重的病况减轻。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媚焕采。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管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 
  大伙在夸耀:“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的,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氛红。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她娇嗔: 
  “怎么了?” 
  “奇怪,”他道,“你从前没有汗的!”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背人打情骂俏。无意地: 
  “凉的?”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他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他心里明白。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他太明白了。他也爱她。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女人能干,是男的‘光荣’吧?” 
  “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报由,搬弄他人是非。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苦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那日中便太闲了。” 
  “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敢谓素姻中馈事,也曾攻读内则篇”。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如果大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许仙好不好?” 
  “当然好!”她说。 
  “男人有什么好?” 
  “——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素贞骄傲地道。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甚至有一点儿轻视。——别怪我多心。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 
  “哈!”她失笑,“开什么玩笑?” 
  “好不好嘛?只一天?”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她不再关注我的“成长”和欠缺。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炖初开的蛇。但,我渐渐的,渐渐的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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