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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来高兴坏了,对于她,这一星期的价值远远大于以往的任何一次假期。似乎,通过阿三拿到病假留在上海这件事本身要快乐过和阿三好,或者说,她贪恋上海胜过其他一切,虽然当时她并未意识到。
蝶来延长上海的逗留时间,不仅是阿三,蝶妹和徐爱丽都很高兴,他们的公用厨房必须有蝶来在,蝶来的生龙活虎令厨房人气旺盛,陡然充满了笑声和说话声。那时候弄堂通向厨房的后门敞开了,邻居们被说笑声吸引,进进出出凑热闹,厨房才有了“沙龙”的气氛。
这期间徐爱丽又出花头了,她突然学做起洋娃娃,不是那种给女孩子抱在手里玩的娃娃,而是放在家中玻璃橱里供观赏的类似于商店橱窗的模特儿,造型有点像二十年后从在西方流行进来的芭比娃娃。只是这是个迷你型西洋模特儿,或者说,准芭比娃娃,身高不足一尺,却美丽惊人,她有漂亮的金黄或金红或栗色或褐色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或鬈曲成一缕缕披在肩上,身穿维多利亚时代的长裙,这古典西洋曳地长裙里空无所有,娃娃没有腿,娃娃的裙子便是她的身体,跟舞台上被绳子牵来牵去的木偶·140·一样,只有头颅、脖子、手臂。由于她是用来做摆设,娃娃的连着脖颈的头颅需要安放在一个底座上,这底座可能只是一个简单的硬卡纸做成的空心圆柱,裙子就像帘子遮住了这个可以用任何材料制作的底座,娃娃,或者说迷你型西洋模特看起来便亭亭玉立,仪态万方。
这类洋娃娃是通过不同风格的头发和不同款式的裙子而独特,这也是徐爱丽制作娃娃过程中最有创意的部分。徐爱丽通过玩具厂的关系弄来不同颜色的尼龙纤维做娃娃头发,各种尼龙碎布头和零碎的蕾丝花边用来做娃娃的维多利亚古典长裙,以及许多草莓般大小的塑料娃娃脸,这些塑料脸将被徐爱丽整容,通过假睫毛假鼻子而变成西洋结构的脸。徐爱丽原本就心灵手巧做女红很有天赋,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做出了第一个娃娃。这娃娃一头金红头发高高盘在脑后,两鬓垂下几缕鬈发,配上深凹的大眼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雪白的如同婚纱般的蓬蓬裙凸现她的高高的酥胸和纤细的腰身,完全就是西洋童话里的美丽小公主。
当徐爱丽手托着洋娃娃到厨房,蝶来和蝶妹发出阵阵惊呼,然后这童话世界的小公主从徐爱丽手上,从布满油烟气的厨房,从这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时代跳脱出来,她飞速增高膨胀,遮蔽了天空的乌云乌云下的阴影,这般突兀、耀眼、巨大。两个女孩屏住气息紧紧盯视住她,这个美丽得如此虚假,却又虚假得如此真实的人造女性,她几乎颠覆了她们的现实世界。她俩深深地叹息,奇怪的是,这一对姐妹同时发出叹息声,当然,蝶来的叹息声来得更响亮,那是惊喜之后的怅惘,艳羡的同时感受到的失落,就像那次观看亲王和公主的游行,莫尼克的美丽妖娆曾令她们深深感受某种不公平,为何上苍让某些女人美轮美奂,而只给她们这般简陋的人生?
蝶来的情绪总是更加强烈,她立刻从惊喜的高峰跌到惆怅的谷底,美丽的白色婚纱携带来的梦幻气息只能让蝶来再一次感受眼前处境的令人绝望。她突然丢下徐爱丽和蝶妹转身进房。
徐爱丽似乎马上就读懂了她的心情,她小心捧着娃娃跟着蝶来进到她们房间,“蝶来,你要是喜欢,这个娃娃就是你的。”对着蝶来难以置信的表情徐爱丽有莫名的满足,“不用客气,拿去吧,你去农场时我没有东西送你,这娃娃是我补送的礼物。”
“真的吗?”蝶来惊问,情绪温度立刻上升,简直不敢相信徐爱丽有这般慷慨。她立刻从徐爱丽手里接过娃娃,迫不及待的,鲁莽得像抢过来一般,似乎害怕对方瞬间会改变主意。当娃娃到了她的手里,她才小心翼翼学着徐爱丽把手伸进娃娃裙里,托住娃娃的头颅,就像托住一个珍贵的愿望,无限珍爱地看着手中的奇迹,在她眼里,是美的奇迹。
但是,母亲林雯瑛当晚就把娃娃还给了徐爱丽。
“难道你要把这么资产阶级的洋娃娃带到农场去?”妈妈气愤地责问蝶来。
“我不会带去农场,我在家里玩……”
“家里不能留这种东西。”林雯瑛严厉制止道,好像这不是玩具是病毒,“蝶来,你还有没有脑子,这东西留在家里除了麻烦,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你到农场也有一年了,该明白怎么在这个社会做人了……”林雯瑛又要滔滔不绝给长女上政治课,这具过于美艳的娃娃让林雯瑛坐立不宁,它更像一枚包裹着糖衣的炮弹,放在家里不知何时会爆炸。蝶来赶紧捂住肚子称肚子痛,去浴室锁上门躲开母亲的唠叨。蝶来坐在抽水马桶上,痛感这个家,只有这块方寸之地可以令她不受干扰地遐想。
“我最反对你和徐爱丽你来我去的,她为什么送礼给你,她这人又精明又小气,不会白白送东西给你……”蝶来从浴间出来后,林雯瑛继续唠叨,在她看来来自于徐爱丽的礼物充满不祥之兆,或者说,她不知这件礼物会给女儿带来什么噩运。且不说徐爱丽的礼物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林雯瑛怎么都无法安下心来,不把它清除出去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为了这个刚得到便又给母亲强迫归还的洋娃娃,蝶来竟然哭了一通。第二天阿三获知缘南,二话不说便去找徐爱丽出钱买下了娃娃再送还给蝶来,竞也不顾忌这一来他俩的关系会曝光给徐爱丽.也因为阿i的购买行为启发了徐爱丽,令她找到一条白谋生计的道路,私底下做起了娃娃买卖,因此种下祸根,当然这都是后话。
蝶来虽然重新拥有洋娃娃,却又不想将它带去农场,也不能放在自己家,和阿三讨论半晌,决定还是存放在阿三睡觉的亭子间。是存放而不是摆放,因为即使房间属于阿三,他母亲也有权进进出出,无疑的,这个完全是资产阶级形态的漂亮娃娃同样会给阿三惹来麻烦。他的母亲可是比林雯瑛还要严格守住政治正确的界限。于是,阿三就想了个藏娃娃的办法,他的房间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毛泽东石膏头像,头像里面是空的,娇小的娃娃完全可以躲藏在空心的头像内层。
就这样,神圣伟大的革命领袖头像内层成了妖艳玲珑的西洋娃娃最不受打搅的躲藏空间,这可是比什么都安全都讽刺的隐匿方式。那天收藏好洋娃娃,蝶来和阿三相视大笑,这个行为所包含的荒诞感令他们释放了之前的压抑和郁闷,并为彼此的幽默笑声,享受着心与心豁然相通的快感。
那天蝶来是怀着占有的满足离开阿三家,虽然她把娃娃留在他处,从此见到它并不容易,或者说,她与心爱的玩物相处的时间其实很有限。然而,恰恰是难得相见才衬托了她对它占有的满足,而它还是阿三送的礼物,这礼物就跟他们的恋情一样,因为必须埋在地下而显得弥足珍贵。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假如见好就收事情可能比较简单,然而,年轻的贪婪使他们总是力图阻止好日子的结束。阿三又为他俩各开了一星期的病假。
于是,麻烦来了。
阿三的团支书女友找上门来,在他的卧室看见他和蝶来的合影,她把这张合影拿给阿三娘看,阿三娘拿着照片直接去找蝶来母亲林雯瑛,于是蝶来家掀起轩然大波。这时候蝶来的第二个星期的假期也只剩两天了,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那就是阿三不可能弄到病假了。
阿三娘当然要插手此事,她怎能允许儿子与一个户口已迁到崇明岛的女孩建立关系,要是最终走向结婚怎么办?但是阿三娘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说法就比较婉转,她告诉林雯瑛,据她了解,农场每年有上调上海的名额,名义上是给表现好的职工,所谓表现好的第一要求便是不能有恋爱关系,无论这关系是在农场还是在上海。
林雯瑛并不想探究阿三娘的潜台词,在她看来不是蝶来配不上阿三而是阿三配不上蝶来,她非常气愤的是,自己的长女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就和家门口的男孩好呢?蝶来应该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她倒是没有想过,因为太早,因为眼前的一切都是临时的,因为蝶来的未来至少不会平庸到跟原来的里弄支部书记的家庭有任何瓜葛。这一点林雯瑛跟她丈夫看法高度一致。
蝶来是应该做出一番事业的女孩子,这是父亲的期待。
那天父母和蝶来谈话到半夜,主题是关于前途和恋爱哪个重要。蝶来不愿回答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她天天和阿三粘在一起,为了避开邻居目光,他们去遍不同区域的公园,以及下午场的电影院,蝶来和阿三有了肌肤之亲。与阿三相处的时光安慰了她的失落感和对于青春蹉跎的焦虑,然而在蝶来的内心,她并不认为这是在和阿三谈恋爱,恋爱该是一桩激动人心、轰轰烈烈的事件,是一生的高潮,可是面对阿三却找不到这样的感觉,好像连心跳都不曾有过,当蝶来掂量这段关系时,竟心犹不甘。
有些白天,乘阿三娘到街道开会的时候,蝶来便溜到阿三家,将心爱的洋娃娃从领袖石膏像里面拿出来,她的手伸进娃娃的裙子里,托住娃娃的颈部,就好像它是站立在她的手上。她对着手上的娃娃久久地观赏着,不如说是对着娃娃做白日梦,这鬈曲的金红头发,这雪白的像睡莲般舒展蓬起的长裙,这细腰这酥胸,她想象中的华美灿烂,所有与美丽有关的画面辞藻都浓缩在了这件玩具上,它简直就是另一种人生的象征。
那时候阿三坐在她身边欲望难抑,他把蝶来揽向自己的怀里试图吻她,但是蝶来把他推开了,她正被绝望委屈的情绪罩住,这情绪正在毒害她对阿三的热情。她告诉自己,她心目中的理想爱情也不该是这样的,是什么样呢?她也不清楚!
所以现在面对父母的责难她感到可笑,她有些不耐烦地告诉父母,她和阿三只是一起玩玩,这张合影也是拍着玩的,不用那么紧张。但父母要她向阿三娘保证与阿三停止交往,蝶来非常反感,做这类保证有羞辱的味道。
见蝶来不肯答应,父母便苦口婆心地教导她,要她给自己设立目标。她去农场时父亲给她买来半导体和广播英语教材,父亲给她的短期目标是学英语,但广播英语选用的是报纸上的大批判文章,十分枯燥,虽然父亲能阅读英语,但他因为耳聋,发音不准,在蝶来的耳朵听来简直是怪诞,所以每次他要教蝶来英语,蝶来开始总是愿意学的,可一听到她父亲读课文便会笑到肚子痛,教课的效果大打折扣。这一次父亲为她弄来一套英国剑桥版的EssentialEnglish(基础英语),要求她在农场先自学,父亲向她许诺,下一次回上海一定帮她找一位发音纯正的英语老师。
上海最后一天假日,蝶来与阿三的相处有了几分悲伤的意味,双方父母对他们交往的阻挠、明天就要回崇明面临分离……等等等等,他们彼此相视时眼里有了泪花,并且互相被对方的泪花感动。蝶来的悲哀里有一些满足,至少现在的气氛更接近她向往的恋爱。
次日清晨,阿三把她送到十六铺码头。这是外滩的南端,周边是贫困拥挤的棚户区域,加上密度很高的人流在码头外嘈杂着,等船等退票送客乞讨。这里拥挤着底层的人,他们蹲着坐着甚至躺着,吃饭睡觉喂奶把小孩尿都在这里进行,每个人的周围都是大捆行李,那些行李本身便是一堆堆破烂,用塑料布和棉布条胡乱捆扎起来的被褥铺盖,放在粗麻袋里的米、蔬菜,也不知是从上海带去乡下还是从乡下带来上海。拉链锁起来的人造革旅行袋放的就算细软了,无非是毛巾肥皂衣服雨具也许还有云片糕之类的小点心,这一大堆人和行李要多乱就有多乱,而且乱得这般卑微这般琐屑。蝶来再一次痛心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就要在这般卑微的乱世中蹉跎而去,她的手不由地去抓住阿三的手,抓得那么紧,手心里都渗出汗来了,好像她将乘上一艘正在沉沦的船,阿三的手臂是她唯一抓得住的支撑。
这段正在使力的手臂终究给了她些许安慰,她的心才不那么凄惶不那么焦虑。是的,与阿三相爱缓解了她那似乎与生俱有的焦虑,她的总是无所依存的心有了抛锚的地方,空虚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虽然这意义那么飘忽模糊。
无论如何,这一段蝶来自认为并不是经典恋爱的交往因为双方父母的干预而有了张力。回农场后,两人开始了书信往来,阿三不善于文字表达,写来的信就像电报,诸如“想你!”“要见你!”“想看到你对我笑。”“你的笑令我的身体都烧起来了!”“要你!”直接简短透彻,就像强心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