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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他在顾虑什么,也许以前做过咨询公司,点点滴滴的细节失误都要为客户预设。
后来她才知道,他即使提早到达纽约也已经是她离开纽约前一天的黄昏,也就是说他们能够相处的时段是她在纽约最后一天晚上,所以他要精打细算他们在纽约可以共享的时间,甚至相互走拢时路上消耗的时间也要尽可能不浪费。
土相星座的男人,节制、含蓄、内敛,未免有些算计,看他这样小心地把握时间,好像他们将要开始一个约会。心蝶拿着电话微微一笑,想着丈夫带些诋毁的评价——很上海的男人!如果这一刻李成也参加讨论,嗨,他会拒绝这类讨论,他恨不得人生的每个片刻都是轰轰烈烈的大事件,所以他几乎不跟女人聊天,所以他也不跟心蝶聊家务。心蝶有时候很焦虑,觉得和李成在一起就像在紧急状态,一切都带临时色彩,那种不安稳甚至影响到她的心脏。有一年她去心脏科就诊有十多次,心动过速,早搏,李成搬去北京后,这些症状都消失了。
“可惜你的旅馆已满,否则……否则我就住你的旅馆。”
海参突然说道,又戛然而止,似乎说了一句冒失话而不知所措似的,但心蝶并没有给予反应,她的思绪还在李成身上。即使不在李成身上,她也不会意识到海参有什么反常,海参的含蓄于她只是一种含混。她是个习惯性地不去探索任何含混的粗心人。
她到纽约后,与海参更有话聊,她向他汇报去过的地方见到的人,她有这么多的好奇要消化,要与人分享,海参是个最有耐心的倾听者,为此她暗暗感激他,因为,李成从来没有耐心和她聊,他总是着急地问,你五分钟讲得完吗?李成他急急忙忙要赶到哪里?甚至做爱都带着一股仓促的劲头!
心蝶入住的这间老式旅馆被称作大堂的狭窄的前厅像一间俗丽暖昧的夜总会,灯光幽暗,闪闪烁烁,廊柱镶满镜子,墙上是色彩浓丽的热带风景的大尺寸商业画,拉低的天花板,灯光箱如网格嵌在廊柱、镜框和天花板上,猛地进入前厅,宛如被强光照花了眼睛,被光包围着却什么也看不清,也像走人海洋馆,在模拟的海底世界,努力睁大眸子,调整视觉,四周五光十色影影绰绰,隐约浮动在骤然笼罩的幽暗中。
旅馆的门旁和后墙站着剃平头的深目深肤色的南美汉子,手臂上的肌肉鼓得像两只打足气的皮球,随时会弹跳出来似的。墙上灯光的阴影落在他们颧骨突出的脸颊,有几分杀气。而前台的接待却是个年轻柔弱的南美男子,说着蹩脚的英语,笑起来妩媚得像朵交际花。前厅来来往往的客人似乎也是同一种类型,深肤色、强壮、阴沉、身份暧昧,第一天人住,蝶来心惊肉跳,宛如落入黑手党领地。
她到来的这一天是周六晚,没人接机,邀请她的机构把房间钥匙纽约地图地铁卡等留在前台,这是纽约风格,她并不见怪,却也无法踏实。
所以当晚海参来电话时,她简直喜出望外,少不得向他描绘她所见景象,甚至考虑要换旅馆。海参淡定答道:“你住在中西部的大学城,整天只见读书人,风格不一样罢了,放心,这类旅馆中都是商务客人。”
次日,她坐地铁去下城,在西村东村逛了一大圈,在光头假发彩绘脸奇装异服中浸润了一整天,回到旅馆,那里的肌肉男和香艳男突然就不那么抢眼。到了星期一,旅馆果然多了不少西装革履的客人,商务中心两台电脑前总是被商务旅行者模样的人占着。
心蝶倒是安心许多,海参自嘲,“穿西装打领带的商务旅行者到哪里都带去办公气氛,很扫兴不是吗?不过我们给人安全感。”
在纽约,海参给予她的安全感倒是不可小视。
有一晚,海参没有来电话,她便打过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到了晚上睡觉前想把白天遇到的事找他聊聊罢了。但海参的语气听起来情绪不高,她问他是否在忙,他踯躅片刻,道:“我想,我应该告诉你,阿三已回新泽西,但……我没有告诉他,你在纽约……其实……我……应该告诉他的。”
“把他也叫到纽约,我们三人聚聚,你现在就给他挂电话!”
她不掩急切,那天阿三挂断电话后,再也没有联系。但海参并没有立刻呼应。
“海参?”她问道。
“好的,我现在打过去吧,把你的旅馆电话给他是吗?”
“当然!”她觉得奇怪,还有什么疑问呢?海参为何有些迟疑,“有什么不方便吗?”她忍不住问道。
“噢,没有,”海参的语气又爽朗起来,“我现在就打给他,说不定……他等会儿就会打给你。”
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没有多聊几句就挂了电话,可是她等阿三电话一等等到深夜,她的心情被这种等待弄得糟透了。她好几次举起电话又放下,想起蝶妹劝告她,永远不要主动给让你等待的男人拨电话,因为你不知道timing(时机)是否对,如果对方在忙或心情不佳,一句话不对头就把你的情绪败坏了。
心蝶等电话到夜晚十二点,气愤和焦虑令她无法入睡,是谁说的,爱情是没有出路的,真够讽刺的,当她想要认真去爱他时,却让自己变成了一头困兽,在与阿三的关系中,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被动。
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她便下楼去旅馆的酒吧。这间酒吧的风格也一样艳俗,四面是玻璃镜子之类闪闪发光的物质,顶上闪烁着小彩灯,坐着两三个似乎是谈生意的南美人,心蝶一进去,那几个男人包括吧台里的酒保都大睁双眼盯视她,深凹的漆黑的南美人的大眼睛在她看来简直是虎视眈眈,她有点悚然,虽然告诉自己不用害怕,酒吧门紧挨旅馆门,站在门口的保安已经认识她。
她对着酒水单发了一阵呆便又离去,发现隔壁的日本面店还亮着灯,突然就觉得肚子空落落的,这种时候似乎吃一碗面比喝一杯东西更实在。她推门进店,居然还有六七位客人,有一股其乐融融的明快的气氛,温润的灯光,质朴的面食,谦恭的男服务生以及年轻的亚裔客人组成的十分舒展明朗的场景。她来纽约前通过海参给予的资料便已知道这家面店,当时就为豪华中城竟有一家面店而感到几多踏实,却一直没有机会进去。
夜半时分的面店竞也不止于填饱肚子,她看到一二学生模样的亚裔男生喝着日本清酒戴着耳机,将面店坐成了酒吧,相信他们一定是从皇后区或布鲁克林开车过来,而且是常客。心蝶与他们互相微微颔首招呼,坐到寿司台前心情已经很放松了。她要了一碗乌冬面,一小瓶日本产的三得利啤酒,朝着腼腆微笑的寿司师傅报答般地嫣然一笑,心里已经明向这里是聊解寂寞的地方。
可惜,还有三天就要离开纽约了。
是的,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剩两天了,她终于还是给阿三拨了电话,等是等不到的,她明白他还在生气,或者说,这是他刻意不理她的表示。
既然有这家面店做退路,她就不用担心和阿三吵架后一个人在房间团团转郁闷得要疯。明天是纽约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和海参见面,因此她已经放弃和阿三在纽约相见的愿望,或者说,等着与阿三相见而灼热起来的欲望已经冷却,她给他电话是要把憋在心里的不快向他发泄。
为了那次不明不白的he,他居然一个多月不理她,有这么吃醋的吗?这不是偏执是什么?心蝶举起电话就是这么连讥带讽向阿三发难。
“蝶来,最近有人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觉得不错,我打算和她交往下去,所以,我不想和你见面了!”
“啪”的一声,心蝶挂断电话,眼睛顿时湿了。
难道,他们之间的通道已经变成泥淖,每每试图接近便被烂泥溅了一身?
她冲进浴室冲澡,找出最刺激眼球的衣服,宝蓝色闪着银光中式立领的衬衣,配黑紫色缎裤,缎裤的一条裤管后绣着彩色丝线凤凰,想象中这套妖里妖气的衣服是穿给阿三看的,含着挑逗和诱惑,后来曾打算送给妹妹,但蝶妹不肯接受这类奇装异服。这次来美国便又放进了轻便旅行箱,出门时只要在这套薄衣外再披一件鸭绒长大衣就能抵御纽约的料峭寒春。
去哪里泄愤呢?隔壁日本面店的温馨清淡无法承载她的激愤的情绪,她必须去音乐狂野的地方,这套东方风的妖艳时装将是她猎艳的武器,她愤懑地想象着,简直是怀着怨恨洗澡更衣化妆。
而这些过程海参无法通过电话感知,当他的平静如一、有几分压抑的声音进来时,她甚至有些吃惊,好像他们三人是住在一幢楼里,这边吵架平息,那边就问平安,她一边讲电话,一边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睡衣,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心情就平静下来了。海参的电话在这一刻成了镇静剂。
这个晚上,她举着电话和海参一讲讲了两小时,在那种渴望“倾诉衷肠”的状态下,她突然就向他谈起多年前那一个险些成为现实的婚姻。
她被阿三提起的往事,以及他们之间的意气用事弄得心乱如麻,似乎需要通过与一个理性的人谈论另一些往事辨析真理?或者,她只是想就事论事诉说那些家具那个已经面目模糊的未婚夫,那段一时偏离命运轨迹的情节?
整个夏天,她和那个未婚夫一起守着木匠打家具,家具的式样是他们俩参考了当年可以弄到手的不多几份杂志或画报,在资讯极其有限的状况下,怀着过多的热情和一时无处宣泄的创造力设计出来的。光是画这套图纸,就花费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为了让木匠能够按照图纸施丁,前未婚夫每日早出晚归去施工现场“监工”,那时候他在读研究生,暑假里准备论文,那些参考书就是在施工现场读完。每天赶来赶去,天又热,常常只喝冷饮忘记吃饭,家具打完时胃就不舒服了,然后闹出分手的事,他胃出血送医院急诊,她去探望他,他闭上眼睛不要见她。母亲林雯瑛几乎有一整年不愿和蝶来说话,她在上海待不下去才萌发考研究生离开上海的念头,她考到北京电影学院,读研期间东走西逛去了青海,邂逅李成,才有了后面的婚姻。
现在心蝶在纽约讲起这些往事,觉得就像在讲一段她写的电影情节,不太有真实感,但因为是自己创作的,便有些情感寄托在里面。当年大暑天的闷热劲是唯一有些质感的记忆,木匠们把活儿拿到弄堂口做,这条弄堂挤满了石库门房子,破败的没有抽水马桶沐浴设备的老房子,弄堂口还有个半敞开的男用小便池,许多没有卫生间的石库门房子弄堂口都有这样的小便池,男人站在那里小便半堵墙挡住他们的下半身,有些小便池连半堵墙都没有,男人小便站成排,尿骚臭熏满弄堂,在弄堂穿行的女人心怀憎恶和似被骚扰的不安。蝶来生平最厌恶进到有这种小便池的弄堂,没想到未来的婚房却是安放在这样的弄堂里,有时回想起来,她甚至认为第一个婚没有结成,弄堂口的小便池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炎热的夏天为了得到一些穿堂风.木匠们不得不搬到弄堂口做活,而她的前未婚夫便坐在离小便池不远的过街楼下读他的论文参考书,一边操心着木匠手艺。而在某个黄昏他去了五金店,假如那个黄昏他没有走开仍然坐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看书,她后来的命运是多么不一样。她这么想象着,眼睑竟有些潮湿,当初义无返顾离去,竟没有一丁点慈悲心的蝶来,十多年后回顾,为自己为命运对那个男子的无情而有了类似于忏悔的悲悯。
“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我是说你遇见了什么人?比如说遇见了你后来的丈夫了?”
她对海参的洞察力感到吃惊,甚至,有些害怕!
“遇李成是后一年,你可能不会想到.遇见阿三了,那年他拿到签证要出发。”
“哦……”
“他找到我的新房,我不正在装修房子吗?”他没有做声,“他是来向我告别的。”她好像在自问自答。
“这是人之常情,阿三应该来告别的,你那位不乐意了?”
“他正好出门去配锁……”
“哦……”
又是长长的一声沉吟般的叹息。
“后来的事情就……就……有些不可控制……”
“我明白了……”当她变得期期艾艾的时候,他阻断地说道,“你们又好了,后来怎么又断了呢?”
声调竟是阴郁的,听起来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那只是一时冲动,我是说,我们上床了,但是这并不证明什么,当时我们以为可以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似乎他的声调刺激了她,她故意满不在乎地将事情说得更明白。
“这……我没有想到……”他很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