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峭壁下方,有一处由扁平石头堆叠起来的地方。那地方看来就像被平放的书般整整齐齐,旁边门框似的矗立着两块巨石,再往里走有个像是被特地磨得晶亮的石壁,石壁右边有道幽暗狭窄、仅容飞鸟的小缝隙,看起来像是个秘密入口;再转过两个弯,还看得到继续往内延伸……
欧伊吉司将准备归还给杰洛的书夹在腋下,往藏书馆的山坡地走去,一边回味昨晚熬夜读到的内容,自顾陶醉,雀跃不已,一边还烦恼着这次要从杰洛叔叔上回推荐的书籍中挑选哪一本。他正以这种悠闲的心情踱步向前。
昨晚读到的是有关古老王国的英雄故事,与今天杰纳西老师说的“纺织姑娘艾碧拉”属于同一种叙事诗,欧伊吉司特别钟爱这类的书籍,他会主动问杰洛叔叔是否还有与诗相关的书。他热衷到甚至会熬夜背诵特别喜爱的部分诗句。
虽然欧伊吉司也背地里偷偷写诗,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写出满意到可以给别人看的作品。他从杰洛叔叔那里听说古老王国有所谓“吟游诗人”,欧伊吉司想,如果能成为一个吟游诗人该有多好,那样的想法常常在他脑中盘旋而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天赋。
枝叶扶疏树荫蓊郁
水渠霞光景色心悬
磨损长靴漫步涌泉源
乌发少女盘坐吹角笛
这是首欧伊吉司喜欢的诗,但却忘了后半首的内容,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翻书。书很大又很重,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翻了翻后,又看到喜爱的地方,不知不觉就从那地方开始读起来了,一翻页时,竟然就踉踉跄跄,双脚打结。
碰!
四脚朝天的那一瞬间,手上掉落的书咕噜咕噜地滚到山坡下,惊慌失措的欧伊吉司连疼痛都忘记了,立刻一跃而起,追赶而去,但是跑没几步就呆站住了。
“在路上读个小纸块儿也会弄得四脚朝天,还真是个好笑的家伙哩。”
“喂,地鼠啊,你带来栗子了吗?”
欧伊吉司吓得脸都发绿了,虽然没看到艾基文,但却看到大约有五名少年,像正等待着似地围在自己掉落的书本旁。
贺托勒毕业以后,小孩们欺压他的事少了很多;而且又因为有达夫南在,优劣之势日益显著,欧伊吉司也因此可以比较无忧无虑地放心过日子。但今天却突然像是误陷狼窟。少年们也不笑,只是耸肩,其中有几名伸出脚来踹着书角。
要是从前的话,欧伊吉司会马上跪地求饶,但他自从和达夫南熟稔以后,自身也有了一些改变。他虽然心中犹豫,开口却是斩钉截铁:
“把我的书还来。”
“来拿啊。”
极简单的对话。他们之中包括曾经和艾基文混在一起的小孩,也有和贺托勒一起参加银色精英赛的里寇斯,长脚但个性粗暴的皮库斯,以及没什么力气却会动残忍坏念头的卡雷。
“这个……”
“这不是你的书吗?书这种东西我们是不会去碰的。”
欧伊吉司向他们又靠近一步,五名少年有的用脚尖在地上转圈,有的两手摩拳擦掌,正等待接近中的欧伊吉司。
再次迈开脚步时,欧伊吉司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拉住了脚后跟,不过他心意已决,即使状况再怎么糟糕,不过就是挨打罢了,这一次若还是怕得求饶或者逃跑,自己就再也无法找回自尊心。心中一面那样想着,一面踏出了下一步。
欧伊吉司走到他们面前站住为止,一直都没事,他弯下腰要捡起书本,正在心疼着书皮在地上滚过又被这几名少年用脚踢过而受损,想着该要尽最大可能去恢复干净的时候,他专注得暂时忘掉了刚才的不安感。
砰嗯!
肋下的痛楚都还没来得及感觉,另一只脚又往他的太阳穴用力踹下去,欧伊吉司神智晕眩的同时感到脸颊上有液体流下来。
砰!咚!砰!
没有任何言语,无论是打人的少年,被打的少年,全都紧闭双唇。五名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嘲弄或玩笑,里寇斯忍住愤怒似地紧紧咬住嘴唇,卡雷的脸上也看不到平时挖苦似的笑容,他们虽然欺侮欧伊吉司已经很久了,却不曾像这次那样残忍无情地痛殴他。
欧伊吉司本能地用两臂护着书,在被蹂躏的草叶碎片与土块之间挨揍,他脑海中闪过一道来历不明的光,比起皮肉之痛,他更害怕那道光慢慢地消逝,那是什么光?无法抵抗的身体,像电流般痛苦流窜的东西是什么?
一切正如爆竹般炸开来……
接着,踢在身上的脚慢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头上方说:“代替朋友挨打的心情是很糟糕呢?还是非常甜蜜呢?”
所有的少年接着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辱骂欧伊吉司。
“银色精英赛冠军又有什么好嚣张的!那坏蛋只是从大陆来的垃圾而已!”
“外地的流浪汉根本没什么可信的……对于那种王八蛋,我们什么也不给,绝对不能给。”
“没有剑的话,那小子就打不过我们,你一定要转告他这句话,知道吗?”
“回去把你身上的伤仔细地给他看……怎么被修理的,毫不保留地告诉他,我们什么都不怕,他生气的话,叫他马上来报仇啦!”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胜利的滋味,反倒像是将这段时间压抑下来的情绪发泄似地粗暴大喊而已。欧伊吉司慢慢恢复神智,脑海中闪烁的光又再度明亮起来,像垂死前的疾呼那样地豁然明亮。
“你们、你们全是些……不敢直接站出来的胆小鬼……”
欧伊吉司倾斜着身体,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少年们啼笑皆非似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
“现在这小子在说什么?”
欧伊吉司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他虽然全身伤口累累,但胸膛前仍然怀抱着书不放。
“你们虽然可以打我……是,是啊,虽然可以尽情地打我……不过绝对,不能迫使我、让我、屈服……”
欧伊吉司记不起什么时候达夫南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是了,在大陆曾经是达夫南的朋友,那个少年说过的话,现在欧伊吉司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一直想要说的,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想要说的话。
“这是因为……因为我是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
说话的同时,欧伊吉司弯下身体,正面朝皮库斯的肚子用力猛冲过去,趁着皮库斯倒下的那一瞬间,他集中剩下来的力量,一口气地逃跑了。
少年们一时之间好像吃惊地直眨眼睛,他们从未想过欧伊吉司会从他们的手中逃脱,更别说像是这样攻击某人后一跃而起溜掉;欧伊吉司不再是只要被打一下就放弃抵抗、跪地求饶的小子了。
不过,少年们没多久就回过神来。
“喂,去追吧!”
“去揍死他!”
他们长久以来就看不起欧伊吉司,即使欧伊吉司说的话再正确,都无法获得他们认同。而且要抓住已经受伤到一跛一拐的他并不难,因此他们立刻冲上去。
而欧伊吉司则是猛跑。
欧伊吉司自己纳闷,曾几何时他这样使尽全力奔跑,这样往前直冲;以前因为偷听到达夫南和贺托勒上村决斗的事,而被艾基文追的时候,他也只是很害怕而已,没有产生像现在这样坚定的意志。欧伊吉司不知道他的速度,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展现自信而不同的一面。
欧伊吉司第一次发挥最大的能力跑得飞快,如果追他的是艾基文,早已远远被他甩掉了;但现在追来的人是脚又长、体力又好的少年们,而且他们也正为不能如预料中很快抓住欧伊吉司而懊恼。
欧伊吉司从来不知道,原来反抗逼迫自己的人会如此痛快。自己不但不是他们的玩具,甚至还是可以教他们难堪的少年。一时间甚至暂时感觉不到全身上下被殴打的伤痛;欧伊吉司跑了又跑,终于跑到了藏书馆。
虽然他本来就是要来这里,不过现在跑来也是因为这里有杰洛叔叔在。这时候杰洛叔叔应该不会离开藏书馆,而只要有他在就足以赶跑这些少年。欧伊吉司心想,这样自己就可以阻止他们的计划了;往后,要是做得到的话,也可以一直这样做。
连敲门也没时间,欧伊吉司呼噜地用力推门要进去,却打不开门,再推一次,只是当啷响,锁住了吗?
“叔叔!杰洛叔叔!”
没有时间了,那几名少年已经追到山腰下了,焦急的欧伊吉司双手把门拍得砰砰大响。
“叔叔!是我!欧伊吉司啊!请帮我开门!快一点!”
没有任何回应。
沿着岩石之间的小径,经过一片破碎的砌石地,所到之处并不阴暗也不潮湿。突然间,一道强烈刺眼的光照射下来,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被绿盈盈苔藓以及长草所覆盖的空地。
四面的峭壁像老木的树干般被一层干燥的表皮覆盖着,草绿色的地衣,密密麻麻地为悬崖涂上一层颜色,朝天际向上伸展几百公尺的峭壁,其表皮的皱纹也一直延至最顶端。抬头望上去,可见到像是中空的树干尖端那般不规则的龟裂,露出蔚蓝的天空;正午的白色太阳闪闪发光地映在眼前。
在那里,立有百余来块老朽的石碑,有的倒塌,有的变色,还有像是好多人合葬在一起、刻满碑文的大石碑。
绿色的草尽情生长,正是长出小白花的季节……没有人造访的期间,这地方的时间依然不断流逝。也就是说,隐藏的庭院、月岛的秘密、那峭壁每个角落开出的熟悉花朵,上天给予它们的时间和给予我们的时间是一模一样的。
一瞬间浮现的是戴斯弗伊娜祭司的话语。
在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不断在流逝。
那是在达夫南的世界以外流逝着的时光,是他一直无法得见的月岛模样,是被山群所掩盖的过去。峭壁各个角落如同干净到发亮的碎石堆,这是古老土地遗留在这时代的一块碎片。
过了一会,达夫南低声问道:“是谁的……什么人的坟墓呢?”
杰洛先穿梭在石碑群之间,走到一个地方停下脚步,比个手势要达夫南过去,达夫南走近仔细端详石碑上刻的文字,因为碑上是用卡纳波里文所刻写,他看不懂,不过还是能看懂棍子形状表示的数字。
“耶索德世(Exodus;移居)三十二年……十二月……”
达夫南心念一转,这里埋葬的是卡纳波里抵达月岛那惟一一艘船上的人们啊,他们上岸以后开始使用新的年号来记年。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岛民已忘记新年度是自己所创造的,也不再使用卡纳波里时代承传几千年的纪年;所以纪年才会与大陆使用的相差无几。
杰洛开口稍稍解释了石碑上的文字:“所有的花都埋葬在地底下的……冬日之影镜……先行离开世上回到古代祖先那里……只有内疚……”
杰洛转身面向达夫南,说道:“我很久以前就全将碑文读过了,他们认为死了以后可以和伟大的祖先一起生活而感到欢愉,反而担心留在世上的人们,逝者果真会和卡纳波里的祖先灵魂一起幸福地生活吗?”
达夫南低头看着各种大大小小的石碑,面临到解读的困难,这时他想起恩迪米温为首的幽灵少年们,他还不知他们的来历,这其中会不会有他们的坟墓呢?
“石碑上也有刻上亡者的名字吗?”
“虽然有些已无法辨认,但大部份都刻有,这里就刻着……拉布图斯拉的名字,就是‘拐杖’的意思。”
“您刚才说之前就全部读过了对不对?或许……您有看到‘恩迪米温’这个名字吗?”
“恩迪米温吗?”
他好像对这名字没有印象。于是,两个人一起在坟墓之间来回找寻,在可以辨识的石碑碑文之中,并没有恩迪米温的名字。
看完最后一块石碑后,杰洛看着达夫南发问:“为什么要找寻那个名字呢?”
达夫南摇着头,这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且他也不确信杰洛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比这问题来得重要的是……您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
“这个嘛,先不说那个,你觉得到这里看过之后,有什么感想没有?”
达夫南想了一下回答说:“像是撞见了谁……所收藏的旧日记一般的心情。”
杰洛垂下头来看着地面,发出笑声;不知道是不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