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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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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代的中期。那时,我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字,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从此一发不
能收拾。我的烟也是那时吸上瘾的。毛笔和宣纸使我有了自娱的快意,我开始读到
了许多碑帖,已经大致能懂得古人的笔意,也大致能感应出古人书写时的心绪。从
那一阵起,有人向我索字了,我的字给许多人办过农转非、转干、调动的好事,也
给许多人办过贿赂、巴结、讨官的坏事,我把我的字看得烂贱如草,谁要就给谁写,
曾经为吃得三碗搅团写过一大卷纸哩。
    但是,被人索字渐渐成了我生活中的灾难,我家无宁日,无法正常的读书和写
作,为了拒绝,我当庭写了启事:谁若要字,请拿钱来!我只说我缺钱,钱最能吓
人的,偏偏有人真的就拿钱来。天下的事有趣,假作真时真亦假,既然能以字易钱,
我也是爱钱的,那我就做书法家呀!
    在我有了做“书法家”的意识,也可以说有了‘书法家”的责任,我认真地了
解了当今的书风。当今的书风,怎么说呢,逸气太重,好像从事者已不是生活人而
是书法人了,象牙塔里个个以不食烟火的高人自尊,博大与厚重在愈去愈远。我既
无夙命,能力又简陋,但我有我的崇尚,便写“海风山骨”四字激励自己,又走了
东西两海。东边的海我是到了江浙,看水之海,海阔天空,拜谒了翁同龢和沙孟海
的故居与展览馆。西边的海我是到了新疆,看沙之海,野旷高风,莫把冰山与大漠。
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在这两个海边的日日夜夜,当我每一次徘徊在碑林博物馆和霍去
病墓前石雕前,我就感念了两海给我的力量,感念我生活在了西安。
    我最清楚不过,我的书法是缺乏基本训练——而这又是当今流行的一种要求—
—它充其量属于顿悟式,这如非洲的一些国家实行民选一样,民选是民选了,却常
有军人们起来就把民选的总统颠覆。我也明白,我的书法多多少少借助了我在文学
上的声名,但我想,这和那些领导的题字还是两码事吧,所以,才敢于让出版社出
版这本集子。
    但我仍坚持,我写的是一些汉字,不是书法,我也不要书法家。
                                                     1998年3月5日
 

                                 贾平凹文集             《路小路作品集》序
 
    
    朋友是气味相投的,况且他同我一样属于相貌丑陋一类,见面少不了要互相戏
谑。“呀,才从花果山来的,去哪儿呀这么急的?”“你说巧不巧,才要上你的高
老庄找你的,却就碰上了!”老鸦笑猪黑,猪也笑老鸦黑,两个人就拥抱了,哈哈
大笑。
    是蛇才想着吞象,是蛤螟才想吃天鹅肉,丑人最讲究美好。所以,他要办事就
要办成功,要写文章就要写得华丽,甚至连要择偶就要漂亮。他竟能样样实现了!
正如此,他有他的魁力,走到哪儿都有听从者,有拥护者,有热爱者,真是瞎人有
瞎福。
    丑陋的皮囊裹着一颗很高贵的精神,这就是路小路。
    路小路本名叫王路遥,他开始弄文学的时候,另一个作家路遥声名震远,于是
他就改名了。我说应该改叫大道,他说,伏低伏小着好。但他并不是平地肯卧的角
色,凭着写作,从油田上一名小工人变成了干部,由干部变成了专职文化人。没任
何人肯抬举他,相貌又时时阻碍他,他真是在荆棘中硬走出了一条小路。
    路细而乱如绳索,缠着山却往山上走,这是我曾经写给他的诗。
    我是在油田上认识他的,那一年我去油田采风,他作向导,我们翻大山,跑沙
漠,上井架,钻帐篷,他一双小眼睛红得如烂桃一般,那一张嘴却除了吃饭和睡着
以外就不停地说,说正经的,也说不正经的,都说得蛮有趣,让你像吃老家饭一样,
肚子已经不要了口里还想要。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说出来水能点着灯,牛皮
可以吹破。自那以后,我再去别的油田都找他联系,并约他同行。他精力过人,思
维超前,善于社交,处事果断,其之长正是我之短,我笑着对他说,如果你相貌好,
可以去竞选总理的。
    不,他说,文学正是丑人的事业。
    他写下了相当数量的文学作品,早年我在油田上就读过他许多小说稿,其意境
的深远,构思的奇特,让我十分惊羡,后来又读过他一批随笔,更觉见解新颖,文
笔洒脱。这是一个人与文都有趣,趣味很高的人,又是做人做文志向都豪华的人。
    面对了这册作品集,我在祝愿,这个朋友与我友好的交往下去,他的不断的新
作能让我继续读到。
                                                   1997年9月14日

 

                                 贾平凹文集                   壁画
   

    陕西的黄土厚,有的是大唐的陵墓,仅挖掘的永泰公主的,章怀太子的,懿德
太子的,房陵公主的,李寿,李震,李爽,韦泂章浩的,除了一大批稀世珍宝,三
百平方米的壁画就展在博物馆的地下室。这些壁画不同于敦煌,墓主人都是皇戚贵
族,生前过什么日子,死后还要过什么日子,壁画多是宫女和骏马。有美女和骏马,
想想,这是人生多得意事!
    去看这些壁画的那天,馆外极热,进地下室却凉,门一启开,我却怯怯地不敢
进去。看古装戏曲,历史人物在台上演动,感觉里古是古,我是我,中间总隔了一
层,在地下室从门口往里探望,我却如乡下的小儿,真的偷窥了宫里的事。“美女
如云”’,这是现今描写街上的词,但街上的美女有云一样的多,却没云那样的轻
盈和简淡。我们也常说“唐女肥婆”,甚至怀疑杨玉环是不是真美?壁画中的宫女
个个个头高大,耸鼻长目,丰乳肥臀,长裙曳地,仪表万方,再看那匹匹骏马,屁
股滚圆,四腿瘦长刚劲,便得知人与马是统一的。唐的精神是热烈,外向,放恣而
大胆的,他的经济繁荣,文化开放,人种混杂,正是现今西欧的情形。我们常常惊
羡西欧女人的健美,称之为“大洋马”,殊不知唐人早已如此。女人和马原来是一
回事,便可叹唐以后国力衰败,愈是被侵略,愈是向南逃,愈是要封闭,人种退化,
体格羸弱。有人讲我国东南一隅以南洋的华侨是纯粹的汉人,如果真是如此,那里
的人却并不美的。说唐人以胖为美,实则呢,唐人崇尚的是力量。马的时代与我们
越来越远了,我们的诗里在赞美着瘦小的毛驴,倦态的老牛,平原上虽然还有着骡,
骡仅是马的附庸。
    我爱唐美人。
    我走进了地下室,一直往里走,从一九九七年走到五百九十三年,敦煌的佛画
曾令我神秘莫测,这些宫女,古与今的区别仅在于服饰,但那丰腴圆润的脸盘,那
毛根出肉的鬓发,那修长婀娜的体态,使我感受到了真正的人的气息。看着这些女
子,我总觉得她们在生动着,是活的,以致看完这一个去看那一个,侧身移步就小
心翼翼,害怕走动碰着了她们。她们是矜持的,又是匆忙的,有序地在做她们的工
作,或执盘,或掌灯,或挥袖戏鹅,或观鸟捕蝉,对于陌生的我,不媚不凶,脸面
平静。这些来自民间的女子,有些深深的愁怨和寂寞,毕竟已是宫中人,不屑于我
这乡下男人,而我却视她们是仙人,万般企慕,又自惭形秽了。《红楼梦》中贾宝
玉那个痴呆呆的形状,我是理解他了,也禁不住说句“女儿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
的了”。看呀,看那《九宫女》呀,为首的梳高髻,手挽披巾,相随八位,分执盘、
盒、烛台、团扇、高足杯、拂尘、包裹、如意,顾盼呼应,步履轻盈。天呐,那第
六位,简直是千古第一美人呀,她头梳螺髻,肩披纱巾,长裙曳地,高足杯托得多
好,不高不低,恰与婉转的身姿配合,长目略低,似笑非笑,风韵卓绝,我该轻呼
一声“六妹”了!这样纯真高雅的女子,我坚信当年的画师不是凭空虚构的,一定
是照生前真人摹绘,她深锁宫中,连唐时也不可见的,但她终于让我看到了,我看
到了已经千年的美人。
    “美人千年已经老了!”同我去看壁画的友人说。
    友人的话,令我陡然悲伤,但友人对于美人老却感到快意。我没有怨恨友人,
对于美人老的态度,从来都是有悲有喜的两种情怀,而这种秉性可能也正是皇戚贵
族的复杂心理,他们生前占有她,死后还要带到阴间去,留给后世只是老了的美人。
这些皇戚贵族化为泥土,他们是什么狗模人样毫无痕迹,而这美女人却留在壁画里,
她们的灵魂一定还附在画上。灵魂当然已是鬼魂,又在墓穴里埋了上千年,但我怎
么不感到一丝恐怖,只是亲切,似乎相识,似乎不久前在某一宾馆或大街上有过匆
匆一面?我对友人说:你明白了吗,《聊斋志异》中为什么秀才在静夜里专盼着女
鬼从窗而人吗?!
    参观完了壁画,我购买了博物馆唐昌东先生摹古壁的画作印刷品,我不愿“六
妹”千余年在深宫和深墓,现在又在博物馆,她原本是民间身子,我要带她到我家。
我将画页悬挂室中,日日看着,盼她能破壁而出。我说,六妹,我不做皇戚贵族宫
锁你,我也没金屋藏匿你,但我给你自在,给你快乐,还可以让你牧羊,我就学王
若宾变成一只小羊,让你拿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贾平凹文集                   编辑逸事
 
  堂兄向我说:上海某出版社编辑陈君,一日下班时,收到南京李某寄 
来的一份书稿,顺手堆在小山似的稿件堆里,正起身要走,偶然瞥见那书 
稿上附有一信,仅三行:“寄上拙稿《赶海集》,因身患癌症,盼能尽快 
审阅。”陈便心想:一个行将去世的人,还著书立说?觉得好奇,顺手翻 
开一页。才读一行,目光便被吸住,不觉慢慢移近书案,慢慢将身坐下, 
竟读得如痴如醉。晚上九点二十分,家人寻到编辑部,见他正手捧书稿, 
仄在椅上,看得入神。问:“你还没有吃饭啊!”答曰:“吃什么饭?” 
家人摇头苦笑:“魂儿又被勾去了!”陈方醒悟,却笑而不答,又抱书稿 
去敲总编家门,要求连夜复审,说:“此人朝不保夕,此书可长存于世啊!” 
复审后,需作局部小改,陈便于次日搭车去南京。南京正值雨夜,陈 
将书稿藏在怀里,猫腰寻到李家。见李家锁门闭户,问及邻人,答曰: 
“病危,于昨天送进医院,怕已不在人世了。”陈大惊,脚高步低又寻到医 
院。李病巳到晚期,其身长不足五尺,体重不过六十,出气多,入气少, 
卧床不能起坐了。李三十有余,并未婚娶,全部家产堆满床头床尾,皆书 
也。两人相识,互道“相见恨晚!”李遂伏床改稿,但力不能及,每写一 
字,需一分钟,手抖不已。陈便说:“我替你改,改一句,念给你听,同 
意的点头,不同意的你用嘴说。”如此改至五更。医生、护士无不为之感 
动,握住陈手说:“老李真是奇人,病成这个样子,犹念念不忘他的书稿。 
他的生命全系在事业之上,是你拯救了他,我们真要感谢你了!”天明, 
陈回上海,临走说:“我回去,稿子立即以急件编发,很快就能印出校 
样,你多保重!”李笑曰:“我不会死的,我还未见到铅字啊!” 

  陈走后,李病急剧恶化,疼痛难忍,滴水不咽。医生已经无奈,预料 
存世之日不过一两天。但十天过去,终未瞑目。又过十天,已失人形,疼 
痛尤烈,任何针药无济于事。医生皆惊诧:此人生命力如此顽强;但眼见 
得日夜折磨,无特效良药可治,令人不忍。到了第二十一天,忽有上海邮 
包至,拆开,《赶海集》校样,随大叫:“灵丹妙药来了!”果然,李倚 
床而坐,让人扶着,将校样一一看过,神情安静,气色盈和。末了,满把 
握笔,签上“李XX”三字,忽然仰身大笑:“我无愧矣!”随声气绝。 

  消息传到上海,陈正整理稿件,便以笔作香,伏案痛哭失声。出版社 
派陈为代表,去南京参加追悼会,会上追忆书稿一事,全场哭声一片。又 
二十天,样书印出,陈复携书到南京,在李坟上以书作纸钱焚之,时正值 
李“三七”忌日。《赶海集》发行于世,大受欢迎,再次刊印,仍供不应 
求。堂兄与陈系早年同学,关系笃厚,常偕一帮作者去他家,陈每每谈起 
此事,不免热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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