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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旅馆是思嘉帮忙预定的。思嘉是我的上铺,也是整个宿舍中唯一没有奚落过我们的舍友。思嘉是北京女孩,但并非北京土著,她的祖籍是苏州,所以身上没有大部分北京学生的满不在乎与大大咧咧。她表面上清高孤傲,实际上温柔而又缺乏主见。听说她爸爸去世得早,而她妈妈则是北京大官,就连校领导都得看这位长公主的脸色。
尽管电话中思嘉已经详细告诉我们旅馆的地址,但等我们连转两趟车,看到风雪中宾馆辉煌的灯光时,天早已经黑透了。
不愧是北京小姐,她口口声声的“小旅馆”竟然是这么一家豪华宾馆。自动门、水晶灯、红地毯、真皮沙发,当一袭白制服的英俊服务生向我们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时,我们不由得倒抽一口气。但也不得不强迫自己挺直腰板,作出一幅若无其事的表情办理入住手续。
两百元一晚上。这已经是最便宜的房间了,而且还是凭着思嘉的面子打了六折。当加贝费力地从缝在贴身背心的口袋中掏大钞时,我转过脸,尽量不去看我们的窘态。
钱果然是好东西啊!
踩着厚而松软的红地毯,听着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我和加贝手拉手走在金碧辉煌的走道里,身后,那个英俊的“白制服”如仆人般推着满载我们行李的小推车悄无声息地跟着。偶尔,一两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鸵鸟般从我们身边昂首挺胸走过,留下满世界呛鼻的香水味。
恍惚间,我竟然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我们的幸福人生便从这奢华之处开始了。
但是,错觉终究是错觉。坐在舒适并散发着淡淡清香的大床上,我和加贝把身上所有的钱都铺到床上。连同硬币加毛票,我们一共还有三千二百二十五元五毛三分。其实相对于其他同学,我们算是富有的了。有不少同学,怀揣一两百元便独自南征北战,他们的勇气和胆识我们望尘莫及。可在北京,这点小小的“富有”算什么呢?只能住半个月这样的宾馆,而且还得不吃不喝。
说到“吃”,我的肚子还真叫了起来。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近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我环顾一圈四周,竟然在床头柜上看到一块包装精美的巧克力,于是想都没想,抓过来便打算撕包装。
“慢着——”加贝眼尖,刚进屋就看到了立在巧克力前面的小牌子,“非赠送品,十五元一块。”
“十五元?”我惊叫,“十五元我能买一打!”我恨恨地把巧克力丢回原处,再也不敢碰一下。
房间里有个小冰柜,里面倒是琳琅满目。纯正的果汁、香醇的咖啡、芬芳的水果、精美的外国饼干、柔软的面包,还有新鲜的奶油蛋糕,个个长着诱人的脸,但个个身上都贴着拒人千里之外的价格标签。我狂咽着口水,轮流把它们拿出来,放在鼻子下面贪婪地闻闻,然后又恋恋不舍地全部放回原位。
食物,从来没像此刻这样令我又恨又爱。
看我痛苦的表情,加贝掏出最后一包方便面:“樱桃,用不着羡慕别人的东西,瞧,我们还有面呢!”
“面、面,你就只有面!”我皱着眉头嘟囔。
“谁说我只有面?我还有你呢!”加贝振振有词地辩解,撕开面,注入开水,一股充斥着劣质味精的油腻味四散开来。
“你也就这点出息。”我僵硬地笑。
他一点也没听出我话中的冷嘲热讽,像往常一样,用叉子叉起一大团面塞进口中,故意作出可口状诱惑我:“对,有樱桃、有方便面,我就是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了!”
不知为何,透过热气腾腾的白雾,看到他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一股无名怒火突然从心底升腾起来。我拼命压抑住夺过方便面并抛进马桶的冲动,重重往后一躺,用被子死死地罩住脑袋。
“樱桃、樱桃,起来吃点东西……”隔着厚厚的棉被,加贝的声音分外遥远。
我一动不动。黑暗中,跑车女人十个猩红的蔻丹与华丽的卷发丝丝缕缕般在我脑中漫卷。我死命扯住自己的长发,暗下决心,等拿到第一个月工资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烫发!
清晨,我被一阵轻微的骚动痒醒。睁开眼睛后,发现加贝正在认真而温柔地数我的睫毛。
“哈,你睡得真像头小猪,我把你两边的眼睫毛都快数完了,你还一动不动。”
我“啪”地一声打落他的手,重新闭上眼睛,不理他。
“樱桃,知道你总共有多少根睫毛吗?”
我翻了个身,还是不理他。
“那么,相信这个问题你会回答:一起去吃大餐吧?”
大餐?跟你?哼!做梦吧。我心里暗笑。
这时,面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晃动。我睁开眼,定睛一看,原来是两张早餐券。“哇!从哪里搞来的?!”我笑了,劈手夺过券,翻来覆去地看,竟然还是自助的!
“宾馆送的,搁在我们床头。当然,两百元一晚上,相信早餐也不敢怠慢吧。”加贝面有得色,催促我,“快去洗脸,晚了好吃的就被别人吃光了!”
“对对对、我们得把这钱吃回来!”我一跃而起,光着脚冲向浴室,飞快洗漱。想到一会儿与优雅高贵的人们共进早餐,我又给脸上描了点淡妆。
挽着加贝的手,我们俩如同一对金童玉女般下楼。还没有走进餐厅,我便听到阵阵优美的觥筹交错、杯盏碰撞声,音乐一般。
餐厅华美得近乎耀眼。笔挺的桌布、富丽堂皇的厅幔、熠熠闪光的餐具、宫廷风格的自助餐架,还有琳琅满目的南北小吃、中西面点、饮料、新鲜水果。当然,更有干净漂亮的服务生们,捧着咖啡壶、果汁壶,蝴蝶一般穿梭往来。
像极了莫奈的那幅油画——《阳光下的聚餐》。真是被阳光照耀下的幸福生活啊!
学着衣饰华美的人们,我们矜持地把餐券递给收银员。可还没碰到泛着温热气息的餐具,我们便被那个收银员叫住了。
“对不起,您不能享用这两张券。”打着领花的收银小生彬彬有礼地拦住我们。
“为什么?”
“因为您付的住宿费是打折后的价钱,我们的自助早餐不针对打折的房客。”“领花”依然职业性地微笑。
“可是——”
“喂,好了没?”身后,那些风度翩翩的人们冲我们皱起眉头。
“那你们的自助早餐多少钱一位?”加贝有些尴尬,不甘心地问。
“领花”已经不屑搭理,随手指了指身边的一个牌子。被松枝与彩绸装饰得漂漂亮亮木牌子上,几个可爱的卡通字在蹦跳:——自助早餐:四十元/人。
雪早已经停了,天地之间,银装素裹,冰清玉洁。
尽管正置身于魂牵梦绕的茫茫雪国,但我再也没有刚下火车时的浪漫情怀。二十多个小时没接触到食物了,肠胃已经麻木得没有感觉。我只是觉得冷,从身体到心灵的寒冷让我不禁哆嗦起来。
相信加贝心里也不太好受。他紧拥着我,用力捏住我的手,沉默地,心疼地。
“樱桃,开心点,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看我一言不发,他小心翼翼地问。
“嗯。”
想了想,他轻轻地、轻轻地唱了起来:
“雪绒花,雪绒花,
每天清晨迎接我。
小又白、洁又亮,
看到你我多快乐,
我愿你永远开放………”
雪绒花,雪绒花,不知为何,在这雪绒花的家乡,在冰冷倨傲的摩天大楼中,我竟然有些想落泪了。
4
随便填饱肚子,我们匆匆返回宾馆。这时,思嘉已经坐在前台处的真皮沙发上等我们了。不过短短半年没见,她已经出落得让我几乎不敢相认了。她把长长的头发剪成时髦的短穗儿,蓬松的穗发被整整齐齐别在耳后,衬托得眼睛灵动有神。一袭浅灰色长大衣,一条深色羊毛裙,一双高靴,简洁大方。看得出,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女学生的稚气与傻气,轻轻松松跨进优雅得体的都市白领阶层中。而我身上臃肿的白棉衣与劣质牛仔裤立刻把自己划到了另一阶层里。
“樱桃!”她惊喜地笑,冲我张开双臂。
我乐呵呵地抱住她。毕竟是四年的上下铺,有时候连做梦都可能不分彼此呢!
“丫头!变得我都不敢认你了。”我轻轻捏她的脸。
“是发型吗?”她信手拢拢头发,笑道,“我老妈的眼光!非说上班了,不能再是学生样儿了。”
“嗯,品位不错!”我诚心赞赏。谁都知道思嘉是乖乖女,平时最听妈妈的话。
思嘉看看我身后的加贝,冲他伸出手:“又见面了,艺术家!”
“嘿嘿,别讽刺我,我不是艺术家。”加贝窘窘地笑,握了握她的手。
“艺术家不好吗?”
“艺术家会饿肚子。”
“行啦,你们小两口,一个大才女,一个大才子,就等着在北京捡金子吧!看你们恩恩爱爱的样子,真让人眼红!”她撇着嘴,酸溜溜地笑。
“眼红什么,赶紧催你家小武过来啊!”我不解地说。
思嘉不说话,拖着我的手便要上楼。
如果说我与加贝的爱情是奇迹,那么思嘉与小武的爱情便是神话了。
小武是沈从文的老乡,一个非常帅气的苗族小伙儿。大学时,经常看到小武折一片柳叶放在嘴里吹,别人只能吹出声响,他却能吹出各种鸟鸣,甚至水声。
思嘉与小武是怎么好上的,谁也不清楚。但大三时,当高傲的北京公主小鸟依人般偎在小武身边时,几乎全校师生都大跌眼镜。
和加贝一样,小武只是大专生,家境贫寒。听说刚进校时,他身上穿的还是苗族土衣,肩膀上扛着两个包袱,一个塞满干硬如石头的粑粑,另一个塞满硬币毛票。那是他入学时的学费,是苗乡方圆数十里的乡亲们一分一角凑起来的。头一年,他没有换洗的衣服,没有各式鞋子,连床像样的被子都没有,光秃秃的床板上就铺了一张床单。但即便贫穷至如此地步,他也没有伸手向学校申请一分钱的助学金或贫困补助。有课时,他上课;没课时,他四处打工。从最开始的家教做起,一直到快毕业时任一家通讯公司的销售副经理,当之无愧地成为我们学校的“打工皇帝”。
思嘉与小武恋爱时,小武的经济状况已经有所改观,但还是很穷。傍晚,常常看到小武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思嘉去打工。他们的自行车真破,千疮百孔,除了铃铛不响外处处响个不停,但他们却很快乐,永远笑声明朗。
有时我问思嘉,小武打工时,她在一旁干什么?她说,她什么也不干,就在附近找一个干净清静的小茶馆看小说、做功课,等他下班。
思嘉是不打工的。并非因为她家境优越,而是因为她的先天性心脏病。据说她左心房瓣膜关闭不严,偶尔会出现血液倒流的现象。
大四上半学期,在一次体育课上,八百米长跑测验时,思嘉突然晕倒在体育场上。当时的情况真是十万火急,她口吐白沫,神志不清,面孔青紫,把校医院几个主任都急得团团转、满头大汗。而小武,却冷静得吓人,他一直抱着思嘉,铁塔一般。当时,思嘉喃喃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小武,我快死了,我快死了……”小武却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镇定地微笑:“思嘉,你死不了,你还没有披上婚纱呢,我不会让你死。”
思嘉当然没有死。虽然校医院动不动便用这场“妙手回春”的病例向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