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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村即使没有唤驹子,驹子不用说也是常常来找他的。他去溪流尽头观赏红叶,曾打驹
子家门前走过,那时候,她听见车声,断定又是岛村,便跑到外面来看。岛村却连头也不
回。她就说他是个薄情郎。她只要被唤到客栈,没有不去岛村的房间的。去浴室的时候,也
顺便走来了。若有宴会,就提前一个钟头来,一直在他那里玩到女佣来叫她。她还常常从宴
会上偷偷溜出来,对着梳妆镜修整面容。
“我这就去做工,打算赚点钱。噢,赚钱,赚钱啊!”说罢,她站起来就走了。
不知为什么,她回去的时候,总爱把带来的拨子、短和服这类东西撂在他的房间里。
“昨晚回来,没烧热水。在厨房叽哩哐当地摸了半天,用早餐剩下的黄酱汤泡了一碗
饭,就着咸梅吃。凉飕飕的。今早没人来叫我,醒来一看,已是十点半。本来是想七点起来
的,却起不来了。”
她把这样一些琐事,以及转了哪几家客栈,宴席上的情形等都一五一十地向他说了一
遍。
“我还会来的。”她一边喝水,一边站起来说,“或许不来了。三个人要陪三十人,忙
得不可开交,溜不出来哩。”然而,过了不多久,她又来了。
“真够呛啊!三十个客人,只有三个人陪。她们又是一老一少,我可够呛哩。那些客人
太小气了,一定是什么旅行团体。三十人嘛,至少要有六个人陪才是。我现在去,喝几杯吓
唬吓唬他们。”
每天都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就连驹子自己也不免感到恨不能把自己藏起来。但她
那副近似孤独的样子,反而显得她越发娇媚了。
“走廊响起声音,多难为情啊!就是悄悄走,人家也会晓得的呀。我打厨房经过,人家
就取笑我说:‘阿驹,又到山茶厅去啦?’真想不到我还在这种事情上顾忌人家多心啊。”
“地方小,不好办吧?”
“大家都已经知道了。”
“那就坏了。”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有点坏名声,可就完了。”驹子马上抬头笑眯眯地说,
“唔,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可以干嘛。”
这种充满真情实意的口气,使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非常意外。
“说真的,在哪儿干还不是一样。何必想不开呢。”岛村从她那种无所谓的语调中,听
出了她的心声。
“那样就行了。因为惟有女人才能真心实意地去爱一个人啊。”驹子脸上微微发红,她
垂下了头。
后领空开,从脊背到肩头仿佛张开了一把白色的扇子。她那抹上了厚脂粉的肌肤,丰满
得令人感到一种无端的悲哀。看起来像棉绒,又像什么动物。
“如今这世道嘛。”岛村嘟哝了一句,却又觉得这话分明是虚假的,不禁有点寒心。
然而,驹子却天真地说:“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啊!”过了一会儿,她抬起脸来,茫然
若失地补上一句:“你不知道吗?”
她那贴身的红色内衣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勒里[保尔·瓦勒里(1871—1945),法国象征派诗人、评论
家]和阿阑[阿阑(1868—1951),法国哲学家、评论家]的作品,还有俄国舞蹈
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墨客的舞蹈理论,打算印很少的一些精装本自费出版。这些书对于今天的
日本舞蹈界恐怕没有什么用处。要说这一点,反而使他感到放心,也未尝不可。通过自己的
工作来嘲笑自己,恐怕也是一种撒娇的乐趣吧。说不定由此可以产生他那悲哀的梦幻世界,
所以也就毫无必要急于出来旅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
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
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
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觉,痛苦地拼命挣扎。这八铺席作为
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岛村用两只手指把那些死骸捡起来准备扔掉时,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家中的孩子们。
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地飘散,也有的打
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的美呢!
防虫的纱窗已经取了下来,虫声明显地变得稀落了。
县界上的群山,红锈色彩更加浓重了,在夕晖晚照下,有点像冰凉的矿石,发出了暗红
的光泽。这时间正是客栈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大概本地人要举行宴会,今晚不能来了。”当天晚上驹子来到岛村的房间告诉他又走
了。不久大厅里就响起了鼓声,不时扬起了女人的尖叫声。在一片喧嚣中,意外地从近处传
来了清越的嗓音。
“对不起,里面有人吗?”叶子喊道。“这个,驹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立在那儿,像邮差似的伸手递了过去,然后慌忙跪坐下来。当岛村打开这张折叠的
纸条时,叶子已经渺无踪影了。岛村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白纸上只歪歪斜斜地写着这样几个字:“今晚闹得很欢,我喝酒了。”
但是,没过十分钟,驹子就拖着碎乱的脚步走了进来。
“刚才那孩子送什么来没有?”
“送来了。”
“是吗?”她快活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唔,真痛快。我说去叫酒,就偷偷地溜出来
了。被掌柜发现,挨了一顿骂。酒真好哩,即使挨骂,我也不在乎。啊,真讨厌,一来到这
里就醉了。我还得去啊。”
“你连指尖都泛起好看的颜色哩。”
“呃,做生意嘛。那姑娘说了什么啦?惊人的妒忌之火在燃烧,你知道吗?”
“谁?”
“要烧死人的。”
“那位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犄角上,直勾勾地盯着眼睛闪闪发光,你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一定是觉得这场面下流,才这么盯着的吧。”
“所以我写了张字条让她送来。我想喝水,请给我一点水。谁下流?女人若不曾坠入情
网是不知道谁下流的呀。我是醉了吗?”
驹子打了个趔趄,一把抓住梳妆台的边,定睛照了照镜子,然后挺直身子,撩了撩衣服
的下摆就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喧闹声骤然沉寂下来。大概是宴席散了吧。间或听到远处传来了杯盘的碰
撞声。岛村心想:驹子也许被客人带到别的客栈,参加第二场宴会去了吧?这时,叶子又送
来了驹子的折叠字条。
字条上面写道:“山风厅作罢了,现在去梅花厅,回家时顺便来看你。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似地苦笑着说:
“谢谢,你来帮忙了?”
“嗯。”叶子在点头的一瞬间,用她那双尖利而美丽的眼睛睃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狼
狈不堪。
这位姑娘他以前也见过几次,每次总是给他留下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这样无所事事地坐
在他跟前时,他反而感到特别不自在。她那副过分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仿佛总是处在一种异
常事态之中。
“你好像很忙吧?”
“嗯。可是,我什么也不会。”
“我见过你好几次了。最初那次是在回来的那趟火车上,你照顾一个病人,还向站长拜
托你弟弟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前要在浴池里唱歌,是吗?”
“哟,多不礼貌,真是的!”这声音优美得令人吃惊。
“我觉得你的事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
“是吗,你听驹姐说的吧?”
“她什么也没说。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谈你的事。”
“是吗。”叶子悄悄地把脸背转过去,“驹姐是个好人,可是挺可怜的,请你好好待
她。”
她快嘴说了出来,末尾稍带点颤音。
“可是,我并不能为她做什么事。”
看起来叶子好像连身子也要颤抖起来了。岛村把视线从她那充满警惕的脸上移开,带笑
地说:
“也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去好。”
“我也要去东京哩。”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行。”
“那么,我回去时带你去好吗?”
“好,就请你带我去吧。”
她若无其事,然而语气却是认真的。岛村大为吃惊。
“只要你家里人同意。”
“什么家里人,我只有一个在铁路上工作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
“在东京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的吗?”
“没有。”
“你同她商量过了吗?”
“你是说驹姐?她真可恨,我不告诉她。”叶子这么说过之后,也许是精神松懈下来
了,眼睛有点湿润。她仰头望了望岛村。岛村感到有一股奇妙的吸引力,可不知怎地,这样
一来,反而燃起了对驹子炽热的爱情。他觉得同一个不明身世的姑娘近似私奔地回到东京,
也许是对驹子的一种深深的歉意,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你同男人走不害怕吗?”
“为什么要害怕呢?”
“总之,你要先考虑好在东京的落脚点,还有,打算干什么;要不,岂不是太危险了
吗?”
“一个女人总会有办法的。”叶子盯住岛村,非常优美地提高尾音说:“你不能雇我当
女佣吗?”
“什么?当女佣?”
“我并不愿意当女佣。”
“前次你在东京干什么呢?”
“当护士。”
“在医院还是在学校?”
“不,只是打算罢了。”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火车上护理师傅儿子时的情景,也许在那真挚的感情中表露了叶子的
愿望。他想着想着,抿嘴笑了。
“那么,这次你是想去学护士的罗?”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你这样漂泊无着怎么行呢。”
“哎哟,什么漂泊不漂泊的,管它呢。”叶子反驳似地笑了。
这笑声清越得近乎悲戚,听来不像呆痴的样子。然而这声音陡然扣动了岛村的心弦,尔
后又消失了。
“有什么可笑的呢?”
“可不是吗,我就只看护过一个人嘛。”
“什么?”
“我再也不愿干了。”
“是吗。”岛村又一次遭到突然袭击,轻声地说,“听说你每天都到荞麦地上坟去?”
“嗯。”
“你以为你一辈子再不会看护别的病人,给别的人上坟了吗?”
“不会啦。”
“可是,你舍得离开那座坟到东京去?”
“哦,对不起,请你把我带去吧。”
“驹子说啦,你是个可怕的醋瓶子。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你是说行男?不对,不对!”
“那你为什么怨恨驹子?”
“驹姐?”叶子好像呼喊站在面前的人似的,目光闪闪地盯着岛村说:“请你好好对待
驹姐。”
“我什么也不能为她效劳呀!”
泪水从叶子的眼角簌簌地涌了出来,她抓起一只落在铺席上的小飞蛾,一边抽泣着一边
说:
“驹姐说我快要发疯了。”
她说罢忽然走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股寒意袭上心头。
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地打开了窗户,只见醉醺醺的驹子正欠起身子同客人
猜拳,把客人直逼得束手无策。天空昏暗起来。岛村走进室内温泉去了。
叶子也带着客栈的小孩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浴池。
叶子让孩子脱衣洗澡,话语特别亲切,像带着几分稚气的母亲说的,嗓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这种嗓音,唱起歌来:
……
……
出了后院看呀看,
一共六棵树呀,
三棵梨树,
三棵杉。
乌鸦在下面
营巢,
麻雀在上面
做窝。
林中的蟋蟀
啁啾鸣叫。
阿杉给朋友来上坟,
来上坟啊,
一个,一个,又一个。
这是一首拍球歌。她用一种娇嫩、轻快、活泼、欢乐的调子唱着,使岛村觉得刚才那个
叶子犹如在梦中出现似的。
叶子不停地跟孩子说话。她站起身来,离开浴池以后,那声音就像笛声一样,依然在那
儿旋荡。在乌亮、破旧的大门地板上,放着一个三弦琴桐木盒。这时夜阑人静,不由地拨动
了岛村的心弦。他正念着琴盒所属的那个艺妓的名字,驹子从响起洗餐具声的那边走了过
来。
“你在看什么啦?”
“她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它?你真傻,要知道这个玩意儿是不能带来带去的呀。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天
哩。”她刚一笑,又长吁短叹了几声,然后闭上眼睛,松开衣襟,摇摇晃晃地倒在岛村身上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