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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雪国-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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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楼。
    “这里本来是放蚕的房间,你吓了一跳吧?”
    “醉醺醺地回来,爬这种梯子,多亏你没摔下来。”
    “摔过哩!不过,这种时候多半一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睡着了。”
    驹子说着,把手伸进被炉支架上的被子里试了试,然后站起来取火去了。
    岛村把这间奇特的房子扫视了一圈。只有南面开了一个低矮的窗,但细格的纸门却是新
糊的,光线很充足。墙壁也精心地贴上了毛边纸,使人觉得恍如钻进了一个旧纸箱。不过头
上的屋顶全露出来,连接着窗子,房子显得很矮,黑压压的,笼罩着一种冷冷清清的气氛。
一想起墙壁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样子,也就感到这房子仿佛悬在半空中,心里总是不安稳。墙
壁和铺席虽旧,却非常干净。
    他想:驹子大概也像蚕蛹那样,让透明的身躯栖居在这里吧。
    被炉支架上盖着一床同雪裤一样的条纹棉被。衣柜虽旧,却是上等直纹桐木造的,这是
驹子在东京生活的一个痕迹吧。梳妆台非常粗糙,同衣柜很不相称。朱漆的针线盒闪闪发
亮,显得十分奢华。钉在墙壁上的一层层木板,也许是书架吧,上面垂挂着一块薄薄的毛织
帘子。
    昨晚赴宴的衣裳还挂在墙上,露出了衬衫的红里子。驹子拿着火铲轻巧地登上了梯子。
    “虽是从病人房间里拿来的,但据说火是干净的。”
    驹子说着,俯下刚梳理好的头,去拨弄被炉里的炭火。她还告诉岛村:病人患肠结核,
是回家乡等死的。
    说是“家乡”,其实他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生。这里是他母亲的老家。母亲在港市不当
艺妓之后,就留在这里当了舞蹈师傅。她还不到五十岁得了中风症,就回到这个温泉来疗养
了。他则自幼爱摆弄机器,特意留在这个港市,进了一家钟表店。不久,好像到东京上夜校
去了。也许是积劳成疾吧,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说了这么许多,但是陪他回来的那位姑娘是谁?她为什么住在这人家里?对
于这些,驹子却依然只字未提。在像是悬在半空中的这间房子里,驹子即便只说了这些,她
的声音也会在每个角落里旋荡。岛村有点不安了。
    正要走出房门,他眼里闪现一件微微发白的东西,回头看去,原来是一个桐木造的三弦
琴盒。看起来要比实际的三弦琴盒大而长,简直无法令人相信,她竟背着这个赴宴。这么想
着的时候,被烟熏黑了的隔扇门开了。
    “驹姐,可以从它上面跨过去吗?”
    这是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像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一种回响。
    岛村曾听过这种声音。这是那位在雪夜中探出窗外呼喊站长的叶子的声音。
    “行啊。”驹子答应了一声,叶子穿着雪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琴盒。她手里提着一个夜
壶。
    无论从她昨晚同站长谈话时那种亲昵的口气,还是从她身上穿的雪裤来看,叶子显然是
这附近地方的姑娘。那条花哨的腰带在雪裤上露出了一半,所以雪裤红黄色和黑色相间的宽
条纹非常显眼,因而毛料和服的长袖子也显得更加鲜艳了。裤腿膝头稍上的地方开了叉,看
起来有点臃肿,然而却特别硬挺,十分服帖,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
    但是,叶子只尖利地瞅了岛村一眼,就一声不吭地走过了土间。
    岛村走到外面,可是叶子那双眼神依然在他的眼睛里闪耀。宛如远处的灯光,冷凄凄
的。为什么会这样呢?大概是回忆起了昨晚的印象吧。昨晚岛村望着叶子映在窗玻璃上的
脸,山野的灯火在她的脸上闪过,灯火同她的眼睛重叠,微微闪亮,美得无法形容,岛村的
心也被牵动了。想起这些,不禁又浮现出驹子映在镜中的在茫茫白雪衬托下的红脸来。
    于是,岛村加快了脚步。尽管是洁白的小脚,可是爱好登山的岛村,一边走着一边欣赏
山景,心情不由地变得茫然若失,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就加快了。对经常容易突然迷离恍惚的
他来说,不能相信那面映着黄昏景致和早晨雪景的镜子是人工制造的。那是属于自然的东
西。而且是属于遥远的世界。
    就连刚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也好像已经属于很遥远的世界。对于这种茫然的状态,连
岛村也觉得愕然。他爬到山坡上,一个按摩女就走了过来。岛村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似地喊
道:
    “按摩姐,可以给我按摩吗?”
    “嗯。现在几点钟啦?”按摩女胳肢窝里夹着一根竹杖,用右手从腰带里取出一只带盖
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了摸字盘,说:“两点三十五分了。三点半还得上车站去,不过晚一
点也没关系。”
    “你还能知道表上的钟点啊?”
    “嗯,我把玻璃表面取下来了。”
    “一摸就摸出表盘上的字?”
    “虽然摸不出来,但是……”说着,她再次拿出那只女人使用嫌大了点的银表,打开盖
子,用手指按着让岛村看:这里是十二点,这里是六点,它们中间是三点。“然后推算,虽
然不能一分钟不差,但也错不了两分钟。”
    “是吗。你走这样的坡道,不会滑倒吗?”
    “要是下雨,女儿来接。晚上给村里人按摩,不会上这里来。客栈女侍常揶揄说,我老
头子不让我出来,真没法子啊!”“孩子都大了?”
    “是啊。大女儿十三。”她说着走进屋里,默默地按摩了一阵子,然后偏着头倾听远处
宴会传来的三弦琴声。
    “是谁在弹呀?”
    “凭三弦琴声,你能判断出是哪个艺妓来?”
    “有的能判断出来,有的也判断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环境一定很好,肌肉很柔软
啊!”
    “没有发酸吧?”
    “发酸了,脖子有点发酸了。您长得真匀称。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我认识三位客人,体形跟先生一模一样。”
    “这是很一般的体形嘛。”
    “怎么说呢?不喝酒就没有真正的乐趣,喝酒能解愁啊。”
    “你那位先生喝吗?”
    “喝得厉害,简直没法子。”
    “是谁弹的三弦琴?这么拙劣。”
    “嗯。”
    “你也弹吗?”
    “也弹。从九岁学到二十岁。有了老头子以后,已经十五年没弹了。”
    岛村觉得盲女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些,说:“真的在小时候练过?”
    “我的手虽尽给人按摩,可是耳朵还灵。艺妓的三弦琴弹成这个样子,听起来叫人焦
急。是啊,或许就像自己当年所弹的那样。”
    她说罢又侧耳倾听。
    “好像是井筒屋的阿文弹的。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最容易听出来啦。”
    “也有弹得好的?”
    “那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近来弹得可熟练啦。”
    “噢?”
    “唉,虽说弹得好,也是就这个山村来说。先生也认识她?”
    “不,不认识。不过,昨晚她师傅的儿子回来,我们是同车。”
    “哦?养好病才回来的吧?”
    “看样子还不大好。”
    “啊?听说那位少爷长期在东京养病,这个夏天驹子姑娘只好出来当艺妓,赚钱为他支
付医院的医疗费。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那位驹子?”
    “是啊。看在订了婚这情分上,能尽点力还是要尽的,只是长此下去……”
    “你说是订了婚,当真吗?”
    “是真的。听说他们已经订婚了。我是不太了解,不过人家都是这么说的。”
    在温泉客栈听按摩女谈艺妓的身世,那是太平常了。惟其平常,反而出乎意料。驹子为
了未婚夫出来当艺妓,本也是平凡无奇的事,但岛村总觉得难以相信。那也许是与道德观念
互相抵触的缘故吧。
    他本想进一步深入探听这件事,可是按摩女却不言语了。
    驹子是她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他的新情人,而他又快要病故,于是岛村的脑海里
又泛出“徒劳”这两个字来。驹子恪守婚约也罢,甚至卖身让他疗养也罢,这一切不是徒劳
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要是见到驹子,就劈头给她一句“徒劳”。然而,对岛村来说,恰恰相反,
他总觉得她的存在非常纯真。
    岛村默默寻思: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是危险的,它是一种寡廉鲜耻的表现。在按摩女回
去以后,他就随便躺下了。他觉得一股凉意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才发现窗户仍旧打开着。
    山沟天黑得早,黄昏已经冷瑟瑟地降临了。暮色苍茫,从那还在夕晖晚照下覆盖着皑皑
白雪的远方群山那边,悄悄地迅速迫近了。
    转眼间,由于各山远近高低不同,加深了山峦皱襞不同层次的影子。只有山巅还残留着
淡淡的余晖,在顶峰的积雪上抹上一片霞光。
    点缀在村子的河边、滑雪场、神社各处的杉林,黑压压地浮现出来了。
    岛村正陷在虚无缥缈之中,驹子走了进来,就像带来了热和光。
    据驹子说,迎接滑雪客人的筹备会将在这家客栈里举行,她是应召在会后举行的宴会上
陪客的。她把脚伸进了被炉,冷不防地来回抚摸岛村的脸颊。
    “奇怪,今晚你的脸真白啊。”
    然后,她一把抓住了他松软的肌肉,仿佛要揉碎它似的,又说:
    “你真傻啊!”
    她已经有点醉意。散席后,她一进来就嚷道:
    “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头痛,头痛!啊,苦恼,苦恼!”在梳妆台前一倒下,她脸上
立即露出一副令人觉得可笑的醉态。
    “我想喝水,给我一杯水!”
    驹子双手捂住脸,也顾不得把发髻散开,仰脸就躺下了。不一会儿,又坐起来,用冷霜
除去了白粉,脸颊便露出两片绯红,连自己也高兴得笑个不停。说也奇怪,这次酒醒得很
快。她感到有点冷似地颤抖着肩膀。
    然后,她轻声地开始谈起八月份因为神经衰弱,已经赋闲了整整一个月的事。
    “我担心会发疯。不知为什么,我一味苦思冥想,然而还是想不通,连我自己也不明
白。真可怕啊。一会儿也睡不着,只有出去赴宴时,身体才好受一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
梦。连饭也不能好好吃。在大热天里,把针截在铺席上,戳了又拔,拔了又戳,没完没了
的。”
    “是哪个月份出来当艺妓的?”
    “六月。不然,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浜松去了。”
    “成亲去?”
    驹子点点头。她说,浜松那个男人死皮赖脸地缠住要她同他结婚,可她怎么也不喜欢
他,真为难啊。
    “既然不喜欢,又有什么好为难的呢?”
    “不能那么说啊。”
    “结婚还有那样的魅力吗?”
    “真讨厌!不是这样嘛。我这个人不把日常生活安排得妥妥贴贴,是安不下心来的。”
    “唔。”
    “你这个人太随便了。”
    “可是,你同那个浜松的男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要是有,就用不着为难了。”驹子断然地说。“不过他说,只要我在这个地方,就不
许我跟别人结婚,不然就不择手段地加以破坏。”
    “离浜松那么远,你还担心这个?”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身体暖和了,安详地躺了下来。突然无意中说出一句:
    “那时我还以为怀孕了呢。嘻嘻,现在想起来多可笑啊。嘻嘻嘻嘻。”
    她嫣然一笑,突然把身子卷缩起来,像孩子似地用两只手攥住岛村的衣领。
    她那合上的浓密睫毛,看起来好像是半睁着的黑眸子。翌日凌晨,岛村醒来,驹子已经
一只胳膊搭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背后乱涂乱画开了。
    “哦,我回不去啦。女佣来添过火了,多难为情呀。吓得我赶紧起来,太阳都已经晒到
纸拉门上了。大概是昨晚喝醉之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几点啦?”
    “已经八点了。”
    “洗个温泉澡吧?”岛村站了起来。
    “不,在走廊上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娴静的淑女。待岛村从浴池回
来时,她已经巧妙地在头上裹上手巾,勤快地打扫起房间来。
    她神经质地连桌腿、火盆边都擦到了,扒炉灰的动作非常熟练。
    岛村把腿伸进被炉里,就这样无所事事地抽着烟。烟灰掉落下来,驹子就悄悄地用手绢
揩净,并给他拿来了一个烟灰缸。岛村报以开心的笑。驹子也笑了起来。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准会老挨你骂。”
    “有什么好骂的。人家常常取笑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也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概是天性
吧。”
    “有人说,只要看看衣柜里的东西,就晓得这个女子的性格了。”
    屋里充满阳光,暖融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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