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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和您谈笔交易,在下愿意出……”
“先说要的是什么。”
“卅四的命。”
湖蓝愣了一下,并不是惊讶,而是审慎,他想了想:“我想试试你们日本茶。”
冰室会意,做了个恭请的手势,他并没等湖蓝,而径直去了那铺里的桌边。
纯银把自己的枪递过来,湖蓝在下车前将那支枪塞进自己口袋里。
为了表示没有敌意,湖蓝的人和冰室的人都站在铺面外淋着雨。
铺面里,湖蓝和冰室相对坐在桌边。
冰室在调着热水,他的茶道还在第一道工序。
“茶,我没兴趣了。我下车,因为有笔账要跟你算。”湖蓝开始不耐烦,他恐怕没想过这个茶会喝得如此麻烦,而且他也不懂得喝茶。
“袭击您车队的账?”
“是。明白人,你也就不用玩这些坛坛罐罐了。我事先给你们递过话,我流一滴血,你们准备躺十个人。”
“我们不想躺十个人,您死了一个司机,作为歉意,来见您之前我已经释放了贵方潜入我军刺探情报的铜黄。培养一个专业特工比培养飞行员更加费力,你们应该很高兴看到他活着出来。”
湖蓝愣了一下,是的,这是个好消息,但湖蓝更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好消息:“不止一个司机。”
“是的,我们还几乎杀死了卅四,您总不可能为了一个共产党特工向我们复仇。”
“如果我高兴,为什么不可能?”
“尊敬的劫先生会不高兴,他一命换一命的规则是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并不是为了狭隘的复仇。现在,我想跟你谈的是卅四剩下的半条命。”
“半条命值多少?又一个铜黄?”
“五个。”
湖蓝惊了一下,在一个永远是孤独和潜入的世界里,五个是惊人的数目:“至今为止,我们被你们抓到的称得上特工的人,好像也就是五个。”
“是的,全部。加上一条路。”
“什么路?”
“贵方向江浙一带运送器材人员的水路被我军切断了,我会运作军部撤回这条路上的全部监视哨,把它还给你们。”
“五个特工和一条路,好像是你们今年一年的全部成就。”
“是的。”
“换半条必死无疑的命?为什么?”
“我们无法再从你们手上拿走他,任何袭击都会导致我们双方的全面开战。您非常清楚我们在上海有多少人,如果不动用军队,即使是靛青也可以铲平我们。”
“我问你的是这个吗?”
“明白,您想知道卅四的那半条命怎么会值这么多?因为我们知道他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
“像您看到的一样。”
湖蓝安静地看着对方,他从来也没相信过他看到的东西,尽管在受它感染。
“如果他真的将贵方、中统和共产党联合一体,上海就显得太小了,我们的组织再无容身之地。”
湖蓝仍然安静地看着、看着,一丝冷笑慢慢浮上嘴角,那丝笑容包含了他先前一直掩饰的全部东西:愤怒、悲伤、同情,卅四至今为止影响到他的一切。湖蓝开始大笑,这种大笑才是掩饰:“你要为不存在的东西付出价钱吗?如果在地下王国这三方能联合一体,你可以让咱们脚底下这个地球换个方向转!
“是的。我付钱。”
湖蓝不再笑了,他看着冰室。对,如果是买卖,冰室属于那种一定会付钱的人,因为他事先已经算计过一万遍。问题是这是否算一桩买卖,湖蓝说不太清,说不太清的湖蓝索性不说,他推开身后的椅子,起身,离开。
冰室看着湖蓝上车离开,他就像他的姓氏一样,一间冰冷的、空荡荡的、全无特点的房间,整个的谈话中他没有一丝属于他自己的表情。
湖蓝带着沾染了一身的雨丝回到饭店,也带着全部的烦忧。大堂经理向他鞠躬。湖蓝视若无睹地走过,用他的瘸腿把跟在身后的一帮手下都扔得很远。湖蓝径直走向卅四的房间,他终于懂了点起码的礼貌,就是说推一个病人的房门时他尽量轻手轻脚,这种轻巧又似乎是犹豫和谨慎,因为在触到卅四房门时,他又放手,走向自己的房间。
报务员悄没声地站在身后,以致湖蓝有些愠怒地瞪他。
“先生来电,湖蓝。”
湖蓝立刻从报务员的表情上领会到那是一封将改变目前走势的电文,他走向走廊的一块僻静处,报务员跟上。
报务员低声地念:“先生电文。杀了卅四,我们全力对付修远。”
湖蓝怔了一下,并不是诧异,他对这样一个指令可以说是早有预感。劫谋终于对卅四的顽强失去了耐心。湖蓝突然闪过一丝回忆:就在这走廊上,就在今天早上,卅四给他一个难吃的饭团。卅四还说:“很多人很快会对我还活着失去耐心,连你的先生都会失去耐心。”
湖蓝低着头。在这个世界里决定总在低头和抬头间做出,懊悔和情感是勒死一切后再说的东西。
“派个人去见冰室。”湖蓝终于做出决定,“告诉他,可以交易。”
报务员无声地去了。
湖蓝看着身上的雨静静滴在地板上。耳边仿佛响起卅四的哭喊:我们本来可以让日寇的血染红大地,我们倒在用中国人的血涂抹天空!
卅四神志模糊地靠在椅子上,血似乎已经止住了,也许更像是流干了。
门轻轻地推开,湖蓝轻轻地进来,关上门,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又看了看那块英文铭牌。他走向卅四,静静地看着。平静的鼻息,卅四确是睡着了。湖蓝拿出一瓶通常是为他预备的止痛药,放在旁边的几上。他转身去倒水,这也许是军统在除了公开场合时为卅四倒的第一杯水。
“谢谢,孩子。”
湖蓝惊了一下,把水倒在了自己手上,他不在乎这点痛苦,只是甩了甩手:“没睡着就不要装死!”
“谢谢你的药,可是已经不痛了。”
湖蓝当然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背着身愣了两秒,然后转身将茶杯蹾在几上,似乎重重的一蹾,但并没让杯里的水洒出。
“明天,我又要一个人出去。希望不要又是偷偷地跑掉,我实在跑不动了。”
湖蓝烦乱地说:“去吧去吧。”
卅四欣慰地笑了:“就是说我还可以活到明天?”
湖蓝并非真正恼怒地瞪了卅四一眼,又被套走一个小秘密,但到了明天这个秘密又算得了什么。他拉开紧闭的窗帘,看着窗外的雨丝。
“谢谢。一直想打开,可就是没有力气。”
“我最烦他妈下雨,什么都阴森森的,什么都在发霉。”湖蓝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抱怨了,和手下、和一切人,可他是第一次得到一个像样的回应。
“其实这种雨下起来是很清新的。”
“屁的清新。”湖蓝瞪着窗外。
“因为你关着窗户啊,也关着门,你把自己关起来了,这屋里都是老人的味道,是这屋里快发霉了。你把窗打开,这时候外边的空气是清甜的。”
湖蓝开了窗,清凉的雨丝飞到脸上,让他打了个寒噤。他不可避免地看着高楼下破烂的贫民窟,每次当他情绪很重的时候都会看着那边。
“屁的清甜。”湖蓝忧郁地说。
“孩子,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没有。开心是会影响判断的,不开心也是一样。”湖蓝有一种想说的冲动,但他还从未学会与人交流心情。
“你是我见过个性最强的年轻人,看着你的假腿,看着你要把自己用成报废的机器,真是让人心痛。”
“你不要因为我今天对你客气一点,就他妈……”
卅四立刻帮他接上:“就他妈什么?就他妈不要关心你是吗?你也说不出来。”
湖蓝在无词中挥了挥手。
“你总是说粗口,因为粗口让你觉得离家更近?”
“什么?”湖蓝忽然愣住了,因为卅四居然跟他提到一个家字,“你什么意思?”
“你不是正看着你出生的地方吗?你正看的是不是你小时候摸爬滚打的那条街道?你还记得劫谋收养你之前的事情?你是不是很想回去看看?可劫谋说不行,你现在是人上人,全中国最有势力的人不该回小时候的破板屋、草席床,有辱身份……”
湖蓝呆呆听着,像是心脏被人给捏住,这颗心脏很强健,但在被卅四触摸到的地方脆弱不堪。“是影响判断。”他说。
“管它是什么,孩子,想回去看看就回去看看。”
湖蓝瞪着卅四,像是入定,像是疑问。
“对不起,果绿告诉我所有关于你的事情,我当情报记下来了。可我不想用在你身上,我只是觉得……你太想和人聊聊。”
湖蓝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让这屋里恢复到他进来时的阴暗。
卅四看着,苦笑:“聊天时间过了。”
“我进来只是要告诉你,吃饭。”湖蓝出去,他显得比卅四还要疲倦。
白色的餐厅里站着黑色的人。
卅四在狼吞虎咽,几乎恢复了独吞六个泡馍时的英雄本色。
“这样吃,也许你今晚上就会伤口恶化死掉。”湖蓝仍是一杯水,几乎不吃什么。
“那我该替你高兴了。”
在手下面前,湖蓝又恢复了他的身心防御,对这样一个心照不宣的话题,他木然地对待,木然向纯银伸了伸手指头:“靛青后来有收获吗?”
纯银答:“一无所获,差点被简哼扣下喝茶,曹哈在我们付了茶会钱以示歉意后态度好点。”
湖蓝哼了一声,他对这个根本没有兴趣,只是为了避免和卅四说话:“明天还会下雨吗?”
“会。这种飘雨一下就是很久。”
湖蓝郁闷着,然后看着对面的卅四涎笑着向他举起一杯红酒,那是向他敬酒。湖蓝拿起白水。卅四笑着摇头放下杯子。湖蓝拿起他从没打算碰过的红酒。
卅四笑笑:“为了什么?”
“一杯酸溜溜的酒,跟什么也没相干。”
“为咱们认识。”卅四将杯子伸过来,在湖蓝的杯沿上碰了一下。
湖蓝拿着杯子,看着卅四,根本没有要喝的意思:“我可以帮你做件事,你儿子在西安,我们没碰过他,知道碰他也没用……我可以让他过得好点。”
“不要,不要让他和我们这些人搭上任何干系,死也不要。”卅四还从未这样不假思索地否定一个主意。
湖蓝将酒倒进嘴里,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惨白的天花板。
48
卅四从他的房间出来,迟缓地开门,关门,走向楼梯口。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湖蓝惊起,他跳下床拉开门。
纯银站在门外:“目标下楼了。”
湖蓝愣了一下,抓起一杯冷水泼在头上,一边用衣服擦着头,一边和纯银走过走廊下楼。
卅四老态龙钟地爬上一辆黄包车,打着一把伞。至于伞上有没有跟踪器,卅四已经不打算去操心了。车夫拉着黄包车雨中小跑。卅四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在身边流逝的上海租界。
盯梢的车轻易就可以跟上这辆黄包车,但车里的军统不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这是个能烫死人的山芋。
湖蓝在他的车里听着盯梢的车发来电报:“目标去法租界。”
湖蓝挥挥手让车跟着,他的心情阴郁,似乎跟流逝的时间都有仇恨。
黄包车在一栋欧式小楼前停下,小楼封闭而安静,紧闭着房门。卅四按响了门铃,听着铃声在屋里很深远的地方响起。应门的是个西洋人,卅四在和那个外国人说什么,然后卅四进去,门关上。
随后,一个军统走过去,他打算敲门,但门边的一块小牌让他凝神注视了一下。牌子小得吓人,中文,写得那么小似乎是根本不打算让人看见:叶尔孤白金行。那位军统愣住,他不去打门,而是看着街上的方向,这么大的事应该湖蓝决定。
湖蓝的车驶来,这种跟踪几乎是明摆的事情,所以他明目张胆地让车停在前一辆车后边。他从车里探出头来,恼火地看着那位无措地等待他的手下:“怎么回事?”
“目标进去了。”
“什么地方?”
“叶尔孤白金行,犹太人开的投资行。”
“投什么资?共党还玩投资?”
纯银解释:“就是现金黑市,犹太人放高利贷的地方。我想他是想问你这样的地方,我们该不该跟进去。”
“为什么不进?”
“湖蓝,上海滩最大的就是金融行,日军入侵时都先得许诺他们将保护租界的金融。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