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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敬地杀了我。”
“您错了。杀人是彻底的漠视,没有半点尊敬可言。尊敬您,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智慧,您总还是一位智慧的中国人。而且不管是否出自本愿,您的王国一直在和日本人抗争。做得比我们这支被剿杀十多年的残存组织多得多,尽管剿杀我们的也是您。”
“我尊敬地杀掉了你的老师卅四。”劫谋安静地看着客人,对方比他更为安静,于是劫谋明白,他这次打击落空了。
客人说:“这不好。卅四总说劫谋比我强,劫谋不会把说过的话说第二遍,劫谋不说废话,专心。”
“是的。”劫谋低下了头,“我不会再废话。”
军统们愕然地看着劫谋向自己的囚徒低了低头。
沉默。
他们已经交锋了数次,或胜,或负,或平,但一座山峰不可能征服另一座山峰。
“进入正题吧。”劫谋说。
“好的,不废话。”客人终于用正眼看着劫谋,并且不再看别处,他专心于劫谋身上,态度不是仇恨倒甚至有些友善。他伸出一只手,居然是要与劫谋相握:“劫先生,我一直在等您。等很久了,等苦了。”
劫谋的手下错愕无比地看着劫谋伸手与他的囚徒相握。
靛青咬着牙,看了湖蓝又看橙黄,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想大喊一声,他的大喊最后变成了咬着牙的嘀咕:“明明是我把他抓到的。”
湖蓝看着劫谋,他眼里看不见别的,从他回来后便是这样。
劫谋看着对方,并且很觉有趣地微笑。他的微笑很让人悚然,像一个死物忽然的抽搐,像坟墓裂开了一条缝,缝里伸出一只白骨的手。
“等您很久,自然是有事,有话要说。您知道我也很忙。”客人说。
劫谋点了点头,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好的倾听者,听时便只是听,而且真是很用心地在听。
“是的,您从来不相信有反抗能力的人,您甚至都不会让这种人见到您。所以我决定成为您的囚徒。卅四从西北来到上海,希望能和您进行这样一次对话,他死了,我是他的学生,现在我继续他没说完的话。”客人向着劫谋抬起他的手,那很吃力,因为他的手腕上还连着沉重的镣铐,“您看见了,我没有反抗能力。我戴着这个,您的手下每天给我打一支镇静剂,我没有力气,您随时可以让我动不了一个手指头。这样我才能见到您,这样我才见到了您,我也只有这样才能……”他苦笑,“取信于您。”
劫谋说:“明白。这是死谰。”
“事发当天您是否觉察到日本人的异动?”
劫谋在微笑,或者说劫谋的伤痕在微笑。
客人叹了口气:“是的,当然觉察到了。要全盘抄斩上海地下党,这么大的行动不知会冰室成政是不行的。所以他们怎么动都合理,只要不针对你们。”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和一种操控全局的胸有成竹。
“是的。军统、中统、日本人、地下党,我们是最弱势的,我们是叫花子。诸位富豪抄了叫花子的家,仅仅是为了密码和一笔正要转向延安的经费。你们都没拿到,可是你们不在乎。您权高位重,就拿字纸篓里的旧账本扔给重庆,说这是共党的密码,也没人敢说什么。您一个上海站可以调动的经费就远超延安的全年行政开支再加上军费,我们看得比性命重的宝贝对您只是根草。您在乎的只是您对共产党根深蒂固的仇恨,您又可以杀我们了。还有因此引发的和中统的纷争,你有借口可以清他们出局了,正好扩大您的王国。”
劫谋的沉默表示默认以及胸有成竹。
“您是有智慧的人,是我们昔日敌人中首屈一指的智者。跟您推敲整件事情是多余的,您掌握得会比我更加清楚。我想跟您讲两个故事,可您饱读诗书,连故事都纯属多余。一个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故事;一个是在驴子嘴边钓上胡萝卜,好让犟驴子去想让它去的方向。”
劫谋说:“据我所知,你可以逃走,之后还可以死。可你选择不见天日地活下来,就为给我讲这两个故事?”
客人看着劫谋。是的,自己可以逃走,可他又走过卢戡的尸体,走向自己逃出来的地方,他坐在电台边,握着颈上两个截短了引信的手榴弹,却没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要成为劫谋的囚徒,以便换来这样一次谈话的机会。客人苦笑,他再也没有那样的机会,他只能抓住终于等来的这个说话的机会:“是谁在您前边钓上了胡萝卜?让您觉得可以就此清除异己,唯我独尊?是的,没人能命令您,可是谁给您创造了这样的机会?”客人看着创造了机会的那个人——刘仲达。
刘仲达正麻木地站在淋雨较少的角落,蜷得比湖蓝靛青们离这边更远,似乎他与这事完全无关。他永远让人下意识地忽视他,因为只要看着他,人们就会觉得正在吞下一只苍蝇。
劫谋太清楚是谁为他创造了这样的机会,清楚到根本不用回头也知道客人在看着刘仲达。
“所以我一直在等着您,劫先生,好说出这句话。日本人有阴谋,我的组织已经被摧毁,没有能力去找出证据。但事情搞到这么大,只能是针对您的,因为只有您值得被这样对付。您的王国是钉在日本人眼珠上的钉子。不为您的王国,为了这个国家,请您保重。”
劫谋的伤痕在微笑,像一把举起来的刀子,刀锋讥讽地闪着寒光:“真是死谰。”
“就是死谰。”
“共党打算向我投诚了吗?我可是杀共党最多的人哪。”劫谋恶意地嘲讽。
“信仰不会向一个人投诚。我们只是认同您抗战的实力。”
“屈服?”
“劫先生,您只是地下警察的头目,却总误会自己是国王。我们认同您的实力,因为我们相信您只要掉转枪口,您的地下王国就能给日本人巨大的杀伤。”
劫谋沉吟了一会儿,他转身,他向着他在雨里戳着的所有手下,用的是一种可以作为宣告的音量:“听见没有?这就是我们这些年最头痛的问题。现在的共党不光是不怕死了,比死更难受的他们也不怕了。”
客人苦笑,那种苦笑有点绝望,因为这意味着劫谋仍将把他们当做敌人。
劫谋站在雨里,雨水淋着那条几乎让他断送了性命的刀痕。
“你是零吗?”
客人苦笑,像一个死谰的臣子终于要面临炮烙腰斩,凌迟碎剐的命运:“别来无恙吧,劫先生?”
劫谋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
青年队们把一个针管扎进客人的身体里,注射。并且挟住了他们的囚徒,等待着那具肢体瘫软,断绝让劫谋不快的思考。
客人在迅速发作的药效中盯着劫谋的背影:“仇恨是我们的裂缝。您一生也不会给别人留下破绽,可最后吞掉您的是您自己的贪婪。”他瞪着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直到失去知觉。
劫谋在雨里站着。
他的青年队在他身后挟着那具失去知觉的躯体。
劫谋沉默着,似乎看着他的手下,又似乎没看他的手下。手下便是王国,王国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王国在他的心里。他终于看定了某人:“你让这名共党太自由了,他居然有思考的自由,最后他会摧毁你的心智。”
靛青忙低了头,他确定劫谋在看着他。
劫谋转向他身后的青年队交代着他的判决:“我要他不能动弹,看不见东西,我让他听才能听,让他看才能看,不用给他吃东西,靠注射让他活着就行了。疼痛和饿肚子都是让人不能思考的好办法。”
靛青觉得劫谋的视线转移了方向,但他不敢抬头确定是否转移了方向。
劫谋看着人群外的刘仲达:“抓起来。”
一个青年队从刘仲达身后一棍挥下。刘仲达晕厥。立刻被挟在两名青年队之间。
“走。”劫谋的这个字引发了很多行动,一直拿着伞在蓄势以待的青年队立刻给劫谋打上了伞。湖蓝从青年队的手上拿过干爽的大衣披在劫谋身上。别人是程序化的工作,只有湖蓝是真的觉得心痛。
“湖蓝?”劫谋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湖蓝,他声音很轻,轻到湖蓝只能凑得离他更近,轻得湖蓝认为劫谋往下要说的话不想被人听见。
“先生。”
“靛青是个蠢货。那个共党不是零。”
“为什么?”
“我记得刀划断神经的感觉,也记得那个不要命的疯子,一个零那样的人,几乎杀了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我没死,零也被诅咒了。零这辈子再也不会想别的,零会想,我能杀了劫谋,杀了劫谋,杀了劫谋……零会恨我,除了杀掉我再无所求。刀子划断我的神经,让我再没表情……”劫谋的刀疤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似乎它有知觉和思维,“那也让零再没法像正常人那样过日子。那个共党说得对,仇恨压不住的,他不恨我,他不是零。”
“是的。”湖蓝答。
劫谋把声音放低到一个湖蓝都无法听清的地步:“而你……也是个笨蛋。”
然后湖蓝感觉到针头从青年队的手上刺入自己的体内,湖蓝在惊愕中感觉到镇静剂注入自己的身体:“先生……”
但是先生没看他,先生大声地在和除他外的所有人说话:“人对我辈来说就只是一个容器,装满秘密的容器。我们掏光里边的秘密,登记造册,我们掏出的秘密就叫做情报,”先生看了看客人和刘仲达,两具没有知觉的躯体,“他和他,他们都有没掏尽的秘密。”
现在先生终于看着湖蓝,湖蓝在挣扎,竭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湖蓝哀怜地瞪着一切,瞪着劫谋。劫谋看着湖蓝,他的脸上终于有了点感情,那甚至是悲悯的:“别扛了。你以前接受过治疗,你抗药,可只是个剂量的问题,你跟他们不一样,对我你没有秘密。我也不是要掏空你,是要装实你。”
湖蓝在神志晕沉中挣扎,为自己将临的一切哭泣:“先生,不要……”
劫谋柔和地絮语着,像在催眠,像在诅咒:“睡吧,睡醒就好了。醒来时你就无忧无虑,无悔无怨。你就又是我最好的手下,你就又很强大,你是湖蓝。”
湖蓝含混不清地挣扎,哭泣,求饶,失去知觉。
劫谋走开,他的背影有了一种轻松。
67
零走过街上,雨浇在身上,他没有知觉。他刚离开叶尔孤白金行,他身后的远处就是紧紧关着门的叶尔孤白金行。
叶尔孤白的声音一直在零耳边回荡:“要知道你要从我这里中转的是五十万!你手上砸了整整五十万钱的尸体!”“不是纸币!是价值五十万的硬通货!我可以帮你兑换成没有国籍也没有政治色彩的黄金。我不关心它是哪来的。可是,给我多少?通常我要拿百分之二十。”
零在叹气,零在茫然。
“卅四,二十,这也是您两位预备的冰山吗?……这个月我挣了五块钱,您两位觉得我扛得起来吗?”他的手伸在他的口袋里,摸着他这月挣到的五块钱。
零看着街边一家店里的时鲜水果,看着中间的荔枝。
那根本就是天价:两块五一斤。
饭后的曹顺章坐在一家之长的位置上,但却很没有一家之长风范地剔着牙。老头子人很瘦但是吃得多,个子小但是架子大。
“水果呢?”
曹葫芦说:“就去拿。”
“我去拿。”零抢先站了起来,从沙发一角拿出他放在那里的纸袋。
“什么东西?”曹顺章一下把正在捣的牙龈捣破了,他看着零从纸袋里拿出的荔枝。
“荔枝。”
“我认得它是荔枝。我说你什么意思?”
“发薪水了,孝敬您老人家。”
“孝敬两字你会写吗?”
零瞪了曹顺章一眼,有点来气,提大包的随身就有笔,零拿出笔,找张纸片,写上“孝敬”两字放在曹顺章面前。
“拿回去贴你床头,睁眼就念一遍。哈哈。”
曹小囡说:“两只大蟋蟀,斗来斗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屋子盛不下你们两个吗?”
零开始释然,他本来又何曾要跟老头子较劲?而曹顺章的促狭只是说明他很高兴,他心情很好才会促狭。零开始扒荔枝:“我孝敬您,我给您扒,手伸过来。”曹顺章摊开了手,把零扒好了放上去的荔枝塞进嘴里,嚼着并且做出一副在吃最酸的梅子最涩的柿子时才有的表情。零也不看他,帮曹小囡扒好了一个:“小囡。”
“啊。”曹小囡张着嘴,她也在扒荔枝。
“真甜。爸爸!啊。”
曹顺章张嘴,比对零要亲热得多。
曹小囡把她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