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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站了起来,拿起那个像他一样支离破碎却仍在勉力为之的箱子,摇摇欲坠,继续走。
暮色淡入夜色,夜色下的零神思涣散地看着地平线上那小小的一个点:三不管镇。
“三不管。”零涣散的眼睛里像在闪动着火光。
三不管是当地镇民叫起的头,就是说当地的三大势力,中央军、军统、中统都不管老百姓的死活。联合战线之后,封锁线不好明刀明枪设了,就换成了暗流,三不管成了香饽饽,三方都想抢的咽喉要道,明争暗抢,白进红出,原住民是早被吓跑了,据说现在的三不管十个倒有八个是各色特工。几年来这里一直是中统坐大,中统西北站站长独眼鲲鹏亲自坐镇。北冥、沧海、鲲鹏……零怀疑中统的修远是信庄周的。
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零看着向他驰来的那一小队人马,领头的那个人是个戴着眼罩而益显一脸凶悍的人,他是独眼。他身后的人在零跟前环了个半圆,有半数用枪向零瞄着,草木皆兵似的。
零茫然地看着,以他此时的落魄反而不需要伪装了。
鲲鹏问:“干什么的?”
“过路……回家。”
“哪儿来的?回哪儿?”
“延安……回兰州。”零在摇摇欲坠中索性坐倒了。
立刻有几支枪管捅上来。“站起来!”“找死?!”
零昏沉着:“累了。”
“这小子莫不是打两不管走过来的?”一名中统说。
零昏沉地点了点头。包围他的人粗野地大笑着。
“九条命也去了八条了!喂,小子!”鲲鹏粗鲁地推着零的头。
“我想睡觉。”
一支枪顶上了他的头:“还想睡吗?”
零垂着头没说话。
枪抠动,当的一响,空膛:“日他的!真快死了呢!叫什么名字?”
“李文鼎。”零干脆躺倒了,这实在让盘查他的人有些无奈。
“搜他。”鲲鹏命令。
箱子被抢了过去,抢过去的时候已经散架。几个强光手电照着,每一件衣服都被拿出来撕开,每一本书都翻开了拆成一页一页。零再次被殴打,他有气无力地抱着头,甚至没有呼痛的力气。一切都不是装的。
鲲鹏的人马一无所获,说笑着纵马远去。
良久,零爬了起来。他鼻青脸肿,身上的衣服都被撕成了条条缕缕,他开始收拾野地里散落得到处都是的那些被分解的衣服和书页,然后孤魂野鬼地晃向远处的三不管镇。
所谓的三不管镇只是由荒野上的两行建筑砌出的一条街,简陋得像是一夜之间搭起来的,也像一夜之间就可以拆掉。镇的一头是荒野,另一头是驻军搭就的铁丝网和关卡,拒马和沙包工事垒在铁丝网外。大部分的屋里是一片漆黑,偶有几点风灯发着暗淡的光彩,只有阿手店对门的窗里透着明亮的灯光,传出粗野的大笑。
一束探照灯光从驻军营地里打出来,惨白地照耀着整条街。
零从荒野那一头晃了过来,抱着箱子的碎片和同样破碎的衣服、夹杂着书页,晃眼的探照灯让他下意识地回避。他凭着仅存的那点意识找到的是一个既有灯光又相对柔和的地方。那是阿手的店,连名都没有,一点灯光,照着门前柱上挂着的一个“宿”字,一串风铃半死不活地响着。零蹭过去,掀开沉重的门帘便已经用掉了他最后的力气。零倒了下来,头重重撞在门上,算是敲门的一响。
13
三枪会,一栋坐落在半山腰的民居。
屋里是吆五喝六的喧哗。
门前的探子昏昏欲睡。山下的马蹄声让他惊醒,惊醒之后便听着飙风般的蹄声。他鸣枪。里边的喧哗声立刻停了。稍歇后撞门而出的,穿窗而出的,往枪里装弹的,胡乱瞄准的,忙穿裤子的在门外挤成了一堆。
三枪会头领从屋里出来:“什么人?”
又一阵枪望空连响,打的是个连发。湖蓝将他的毛瑟712塞回了腰间,看了看身边的果绿。果绿的马鞍上架着那名被五花大绑并罩住头的小商人。
果绿对着山上高喊:“天星老魁!”
山腰上的那一片喧哗顿时静止了,三枪会从头领到每一个小喽啰齐刷刷跪倒。
湖蓝和他的手下策马上山。湖蓝缓缓地策马,在三枪会头领跟前停下。头领诚惶诚恐:“魁爷,魁爷,兄弟跪这就一直在想,没做对不住您老的事情吧?”
湖蓝瞥他一眼:“最近做生意啦?”
“兄弟得活啊。”
“绑了一个肥票?”
“绑了,要三百现洋。”他一个头磕在地上,“魁爷,我真不知道那是您老的交情……”
“没我的交情,是不是这个数?给我点。现在我要人。”湖蓝把一个沉重的布包扔在头领的身边,那都是从小商人的车上取出来的。
头领愕然地看着湖蓝:“您老开了金口还有个错?”又瞪了几个喽啰一眼,喽啰已经飞跑着去带人。
“点。我要对数。”
头领跪着开始点钱。
小商人在果绿的鞍子上轻轻地动弹了一下,他看不见但是听得见。
片刻,肉票被带到湖蓝面前。湖蓝也不说话,只是挥挥手。
马队回到两不管时,天色已然大亮。
晨日下的荒原上,肉票和小商人分别被绑在树桩上。肉票的树桩顶上放着一个苹果。小商人被蒙头罩脸。两个树桩离得很远。
湖蓝挥舞着马刀从远处纵马冲来,挥刀,半截苹果飞了出去,被绑着的人已经往下瘫,他抖得说不出话来。
湖蓝圈马回到桩前:“不是共党就别死撑!知道什么叫熬刑吗?那是要练的!”
肉票死挣,唔唔连声,湖蓝一把拽出他的堵嘴布。
肉票连忙道:“他是延安中情部的!我舅跟他熟!”
湖蓝再也不搭理肉票了,掉头看着那边的小商人:“小舅子?”
烈日炎炎,遍体鳞伤的小商人已经神志昏沉。
湖蓝飞骑而来,甩手抛出一根套马索连人带桩套上,从浮土中扯了出来。他拖着小商人在干涩的黄土上驰行。军统们玩叼羊似的追在身后,有时用长鞭子抽打,有时抬起马蹄踏了下去。跑着跑着,湖蓝冷不丁转身挥刀将套马索砍断。
小商人连着木桩又往前翻滚了一段才停下。
湖蓝下马,踱到小商人身边:“可以说了。能撑到现在,你再说不是共党也没人信了。”
小商人有气无力:“说……没不说呀。”
湖蓝问:“密码本不在你手上,在谁手上?”
小商人假痴:“啥……啥玩意?”
湖蓝皱了皱眉:“你这号人我见多了,翻个花样让我看看行不行?酒。”
果绿将一个酒袋递上。
“这酒烈得很,淋到伤口上都能消毒。”湖蓝威胁着,“杀伤口,真他妈痛。痛到脑仁儿里。”酒袋扔回给果绿。
果绿扯掉小商人的眼罩。
小商人竭力想挣开肿胀的眼睛。
“再不说就着酒给他点上!”湖蓝走开,身后传来小商人的惨叫声。
湖蓝到荫凉处,躺在早就铺好的羊皮褥子上。报务员正将便携电台支在一边收发。
一份电文递了过来,湖蓝看电文。
“鲲鹏这小子又起刺,活撑着了。”湖蓝把电文扔了,报务员捡起来烧毁。
果绿走过来,面无表情地说:“死了。”
湖蓝恼火地坐起来。
果绿连忙说:“也说了。挨烧了才说。”
湖蓝踹了他一脚:“少他妈废话!说的什么?”
“五个字。卅四,三不管。”
湖蓝瞪着果绿那张从不带表情的脸,忽然乐了:“从昨天到今天,你们跟着我跑苦了吧?”
“不苦。”
“全体睡觉,睡到这鬼日头落下去。”他又向果绿招手,“你没得睡。”
果绿过来,湖蓝跟他附耳,然后倒头就睡。
果绿上马而去。
14
油灯的光在晃动,零的嘴被人扳开,粥倒进零的嘴里。那点流食在零的咽喉里咕噜地响了一阵,才慢慢通过他的咽喉。零干裂的嘴唇开始嚅动,于是那个扶着零的人也将他放回铺上。零睁开了眼睛,先茫然地在那一点油灯光上找回了目光的焦点,然后看着救了他的那个人。
阿手那张毫无特点的脸看着他:“你晕在我店门口了。”
零费力地想了想:“谢谢。”
阿手更靠近了一点:“你要住店吗?”
零愕然地看着他。
“住店吗?”
零在愕然中点了点头。
“先交钱。”
零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口袋,然后,又从完全通了底的口袋伸了出来——他的衣服可是每一块都被鲲鹏们拿刀挑过了。
阿手看着那只手,零看着阿手,茫然着。
楼下,阿手的父亲在拉着原始而笨重的风箱,脸上的皱纹如荒原上密布的沟壑,他和阿手看上去有点父子相,都是一贯的爱死不活。风箱嘎嘎地响,火苗嘶嘶地冒。阿手的父亲心不在焉地听着卅四叫嚣:“这叫白日行劫恶丐强化!鸡蛋五角大洋一个?这是公鸡下的蛋?你知道五角大洋在延安可以买到什么?”卅四比出一个至少跟驼鸟差不多大的东西:“这么大的鸡两只!还都是生蛋母鸡!”
阿手父亲不死不活地说:“那是延安嘛。”
“那可是赤匪盘踞的地方!这是国民政府的地方,是乐土!乐土!”
“乐土东西就贵嘛。”
卅四愤愤地说:“我只会给你边币。”
“边币就是纸嘛。”
外边蹄声嘚嘚,正准备大吵大闹的卅四从门缝里看去。街上,刚巡视回来的鲲鹏正和他的手下策马过路,进了对面的店,也就是隔着门板给了卅四一枪的店。
阿手父拉着风箱,这老头除了正在鼓风的火苗几乎从来不看什么。
卅四摸了摸险些被一枪洞穿的额头无奈地说:“好吧,我给你国币。”
老头依然不死不活的德性:“擦屁股纸嘛。”
卅四又惊又怒,又怒又急:“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拿你送官法办!”
“没有法的,这里枪就是法嘛。不会办的,自己人嘛。”
卅四深觉受辱:“谁跟你自己人!”
“不是说你嘛。我和官是自己人嘛,每星期三都交太平税嘛。”
卅四愣住,顿失气势地坐下。
“不给银元就不叫给钱嘛,不给钱就不住店嘛,不住店就出去嘛。”
“给我点盐。”卅四怒了,他忽然想明白了似的又问,“盐也要钱?”
“盐比蛋贵嘛。”
“不要了。”卅四剥着他的连壳蛋,比面对全副武装的湖蓝时更为沮丧。
阿手和零在楼上一坐一立地相对,隔着一层楼板,楼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楼下沉默了,他们也大眼对着小眼。
零说:“我没钱。没银元,没国币,连边币都丢了。”
阿手看着零的手,零的手指上戴着一只古旧的戒指。
“这个不行。我妈就留给我这一件东西。”零自觉地站了起来,捞起自己的破烂,尽管还是在打晃。
“你喝了粥,你睡了客房的床,你花钱了。”
零愤怒而茫然地看着对方。一个利欲熏心的小百姓,贪婪但是气馁,比他扮演的李文鼎更加懦弱。零决定不管不顾地走。
“这地方过日子好难,每粒米每滴水都花钱的,你吃一口,我们就少吃一口。”
零回头看着他。阿手很畏缩,很无助,阿手和李文鼎有一种共同的神情:茫然。零将手上的戒指撸了下来,塞给他,然后掉头就走。将到楼梯口,外边突然一阵枪声。
一个人跛着脚从鲲鹏进去的那家店蹦了出来,几个他的同伴也跟着跑出来,到他身边护卫着。那伤了脚的家伙阴狠地看了鲲鹏一眼,带着同伴掉头走开。
“别说啥军统见天就洗了三不管,叫你们了不起的湖蓝快打来,我拿他死尸当份大礼。”鲲鹏剔着牙出来,趾高气扬地说。他人多势众,而且跟对方的短枪比起来,他这边拿的都是长火。
镇子尽头的中央军岗哨对此熟视无睹。
零蜷在一个角落,阿手熟练地蜷在一个更为保险的角落,并且拿一只枕头护着头。
在长久的静默中,零望向阿手。阿手正拿牙齿在测试那只戒指的成色。零站起身,打算离开。
阿手看也不看地说:“这镇上,露天过夜的外人还没有活过天亮的。”
零看他一眼,继续开步。他没有住店的钱。
“这东西值钱。折去你刚花的钱,还能住到明天。”他看着零讶然的表情说,“我们做生意不骗人。”